[陸小鳳]天外飛青 22珠光寶氣閣

四麵荷塘,一碧如洗,九回橋欄卻是鮮紅的。

酒筵擺在水閣中,水閣裏的燈並不多,卻亮如白晝,因為四壁都懸著明珠,燈光映著珠光,柔和的光線,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舒服。

珍珠羅的紗窗高高支起,風中帶著初開荷葉的清香。

已經是四月了。

這裏是珠光寶氣閣。

主人閻鐵珊,身後站著他的管家霍天青,客人除了花滿樓與陸小鳳,另外兩位是閻家的西席和清客蘇少英,以及關中聯營鏢局的總鏢頭“雲裏神龍”馬行空。

五人的宴席,規模不大,卻能賓主盡歡。

但如今場上的局麵卻呈劍拔弩張之勢,主人麵無表情,目光冰冷,那兩位陪客的手亦握上了腰間兵器。

“看起來要打架了,咱們就在這裏等著麽?”一個女子輕輕說道,她的聲音很小,又站在門外,以至於水閣中緊張的眾人都沒有聽見。

女子身邊站著的男子沒有說話,他如一柄劍一樣立在門口,長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劍卻是黑的,漆黑,狹長,古老,散發著冷意。

就在這時,那水閣中的主人閻鐵珊突然起身,冷冷道:“花公子和陸公子已不想在這裏耽下去,快去為他們準備車馬,他們即刻就要動身。”不等這句話說完,他已拂袖而起,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白衣男子忽然動了,他瞬移至閻鐵珊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們還不想走,你也最好還是留在這裏!”

閻鐵珊瞪起眼,厲聲喝問:“什麽人敢如此無禮?”

“西門吹雪!”

閻鐵珊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突然大喝:“來人呀!”

五人立時從窗外飛進。

“啊啊,要打架了。”女子輕輕躍入門中,慢慢向水閣走去,她的話剛剛說完,場上已展開混戰。

說是混戰,實則是一邊倒。

占優勢的自然是陸小鳳這一方。

女子惆悵地歎了口氣,緩步走到水閣邊,就在她走路的時候,水閣裏又衝入了六七個加入混戰的人。

“你說,陸小鳳是讓西門吹雪來做打手的嗎?”女子笑嘻嘻地搬了張凳子過來,在花滿樓的身邊坐下,回頭對霍天青說:“桌上的菜都沒怎麽動呢,看起來很不錯的樣子,可以給我雙筷子嗎?”

閻鐵珊死死盯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冷冷道:“你是什麽人?”

“我是阿青。”女子笑道。

“你也是來幫陸小鳳的?”

阿青點了點頭,想了想,又搖頭:“我來看熱鬧,因為……”她伸手指了指那已經倒在地上永遠起不來的人,道:“因為好像不用我出手,西門吹雪一個人就可以搞定了,是不是?”

她轉頭問花滿樓。

花滿樓淡淡道:“似乎是這樣。”

阿青歎了口氣:“不過他又殺了那麽多人。”阿青並不是見不得人殺人,她的年代同樣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時代,她甚至也見過兩國混戰的血腥場景,但正因為如此,她才覺得活著比什麽都要緊。

可是,在中原呆了這麽久,阿青已經明白,幾乎所有的江湖人是將殺人作為常事的,雖然她不喜歡殺人,但卻不能阻止別人這麽做。因為她發現,好像很多人都覺得,如果不殺人,簡直就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江湖人。

雖然她不知道西門吹雪怎麽想,但很顯然,他也是將“殺人看做平常”的其中一人。

而就在這時,站在閻鐵珊身後的男人終於開口,霍天青似乎並不為場上一邊倒的局勢而驚慌失措,他的表情和神態都遠比他的主人閻鐵珊要來得鎮靜,他淡淡開口道:“既然阿青姑娘是來幫陸小鳳的,請恕霍某不招待。”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說話時緩慢而溫和,這樣的語氣,是希望每個人都能很注意的聽,而且都能聽得很清楚,這是一個自傲又自負的男人。

阿青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站起來,看著水閣之外。

西門吹雪輕輕的吹了吹,鮮血就一連串從劍尖上滴落下來。

此刻,他的對麵隻有一個少年還站著,少年的手中握著一柄寬厚沉重的寶劍。

這少年乃是獨孤一鶴門下,峨眉七劍之一的蘇少英。

西門吹雪凝視著他,忽然道:“再過二十年,你劍法或可有成!”

蘇少英道:“哦!”

“所以現在我已不想殺你,再過二十年,你再來找我吧。”

蘇少英突然大聲道:“二十年太長了,找等不及!”他臉中一陣熱血上湧,手裏的劍連環擊出,劍法中竟似帶著刀法大開大闔的剛烈之勢。這就是獨孤一鶴獨創的“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這七七四十九式獨創的絕招,可以用刀使,也可以用劍,正是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功夫。

這種功夫竟連陸小鳳都沒有見過。

西門吹雪的眼睛亮了,看見一種新奇的武功,他就像是孩子們看見新奇的玩具一樣,有種無法形容的興奮和喜悅。

他直等蘇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他的劍才出手。

因為他已看出了這種劍法的漏洞,也許隻有一點漏洞,但一點漏洞就已足夠。

阿青皺了皺眉,從桌上揀起一根牙筷,手腕一翻,射了出去。

“鐺!”

半寸。劍尖離蘇少英的咽喉,隻差半寸。

那牙筷橫在蘇少英的喉嚨處,生生抵住了西門吹雪的烏鞘劍。

花滿樓的耳朵動了動,他微微笑道:“阿青,你救了一個人。”

閣外,蘇少英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這邊,剛剛在死神手上走一遭的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阿青見他看向自己,便燦爛地朝他一笑。

蘇少英愣愣地看著她。

而坐在水閣內的閻鐵珊,他的眼珠卻更加突出了,他緊緊盯著這個用一支牙筷救下蘇少英的少女,目光中露出恐懼。

如果隻有西門吹雪﹑陸小鳳和花滿樓三人,他或許還有機會逃脫,但這個女人,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

閻鐵珊忽然一屁股坐下,他的眼角突突地開始跳動,白白胖胖的臉,突然露出種奇特而恐懼的表情,看來又蒼老了很多,他歎息道:“嚴立本已死,世界上活著隻是閻鐵珊,我自認不欠你們什麽,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子來對付一個老人?”

陸小鳳問:“老人?”

閻鐵珊低頭,從袖中拿出一瓶藥水,打開瓶塞,往自己臉上倒。

然後他開始撕扯自己的臉皮。

隨著臉上那塊人皮一點點脫離,他從一個容光煥發的中年人漸漸變成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

他臉上的肉已鬆弛,眼皮鬆鬆的垂下來,眼睛也變得暗淡無興,他喘息著,歎著氣,暗然道:“我已經老了。”

陸小鳳淡淡道:“就算是死人,欠了別人的債,也是要還的。”

閻鐵珊的臉一陣扭曲,他忽然厲聲道:“我幾時欠過別人的債!不錯,我就是嚴立本,就是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嚴總管,但自從我到這裏之後,我……”

“當心!”阿青忽然大叫一聲,抬手抽出腰間竹棒直朝閻鐵珊刺去。

霍天青大吼:“你幹什麽!”他沒有帶武器,直接用雙手迎上阿青的竹棒。

但阿青的劍勢顯然更快。

“嗤”一聲,在場的每個人的聽見了竹子刺進血肉的聲音。

閻鐵珊的聲音突然也停頓,他的臉越發扭曲變形,他緩緩轉過頭,看著自己的身後。

身後是一個著一身黑鯊魚皮的水靠的美貌女子,身上還在滴著水,那身水靠緊緊裹著她苗條動人的身材,她一隻手握著一柄長劍,目光怨毒地射向阿青,另一隻手卻捂著胸口,在她的胸前,黑衣漸漸被鮮血染紅,漸漸開出一朵血花。

陸小鳳睜大了眼,他不知道上官丹鳳為何出現在這裏,更沒料到阿青的劍是刺向上官丹鳳的!

“一點皮肉傷而已,又沒有殺她,”阿青收回自己的竹棒,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你們怎麽不去看看他?”她的竹棒一揮,指向閻鐵珊。

於是陸小鳳看見了閻鐵珊背後那一柄長劍。

劍身斷了,斷成了兩截。

劍的一端,刺入了閻鐵珊的背部,而劍的另一端,在上官丹鳳手上。

形勢已經很明顯。從水中潛入珠光寶氣閣的上官丹鳳要殺閻鐵珊,在長劍刺入他背部的刹那,阿青砍斷了那柄劍,又給了上官丹鳳胸口一擊。

霍天青的臉色鐵青,他霍然長身起立,對上官丹鳳厲聲喝問:“你為何下毒手?”

與此同時,陸小鳳卻在以古怪的目光盯著阿青手中那根竹子,他怎麽也想不通,那沒鋒沒刃的玩意怎麽能斷掉上官丹鳳的劍?

這時,閻鐵珊將眼珠緩緩轉向阿青,他張了張嘴,笑得比哭的都難看:“姑娘,多謝……”

西門吹雪一步跨入水閣,冷冷道:“他中了毒!”

閻鐵珊的臉色發白,嘴唇發烏,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又仿佛有人在拉動著風箱。霍天青一個箭步跨到上官丹鳳麵前,怒問:“解藥呢?”

“沒有解藥!”上官丹鳳的眼睛裏卻充滿了仇恨與怨毒,她狠狠的瞪著閻鐵珊,厲聲道:“我

就是大金鵬王陛下的丹鳳公主,就是要求找你算一算那年舊債的人,我就是要你死!”

不錯,阿青雖然截住了她的劍,但她的劍上抹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我,我……”閻鐵珊吃驚的看著她,盡力想要說什麽,他大口大口地吸著氣,眼球卻越來越凸出,身子一陣抽搐,就永遠不能動了,

但那雙已凸出眼外的眼睛裏,卻還帶著種奇特而詭異的表情,也不知是驚訝?是憤怒?還是恐懼?

阿青愣愣地看著那已經漸漸冷掉的屍體,呆呆道:“他怎麽會死?那一劍沒有擊中要害呀!”他明明被她救下了的!

花滿樓歎了口氣,拉過阿青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言道:“那不是你的錯,劍上抹了毒藥。”

“毒藥?”

“嗯,”花滿樓柔聲解釋,“這個江湖上,有些毒藥,隻要接觸到人的皮肉,就可以讓人死去,並不需要擊中要害。”

阿青猛地看向上官丹鳳,直直盯著她那美麗的雙眼,忽然道:“你真可怕!”

上官丹鳳摘下方巾,冷笑一聲:“我要複仇,關你何事?再說,你不也刺了我一劍?”她捂著自己的胸口,望著阿青的眼神充滿了嘲諷,好像在說,你的手上難道不也是沾滿鮮血,有什麽資格批評我?

西門吹雪卻突然揮手,“啪”的一響,他的劍尖擊中了上官丹鳳的手,隻聽“叮當”一聲,上官丹鳳手上的殘劍跌落在地。

上官丹鳳吃驚地回頭看他:“你做什麽?”

西門吹雪冷冷道:“從今以後,你若再用劍,我就要你死!”

上官丹鳳更加很吃驚,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西門吹雪道:“劍不是用來在背後殺人的,若在背後傷人,就不配用劍!”

阿青支著腦袋,看著臉色越發難看的上官丹鳳,補充道:“更何況你還在劍上塗毒,真是小人。”

她撇了撇嘴,發現自己果然不喜歡她。當初在青雲客棧見她的第一麵,那“覺得她討厭”的直覺果真是對的。

你瞧你瞧,她現在眼圈一紅,又在對著陸小鳳落淚了。

偏偏陸小鳳就吃這一套,快瞧快瞧,他看著上官丹鳳的眼睛都直了。

唉,真沒意思。阿青輕輕一躍,從水閣跳下來,睜大眼睛四處張望。

這個什麽“珠光寶氣閣”,看起來很漂亮嘛!趕緊趁陸小鳳他們還沒談完事情,先到處逛逛!阿青一打定主意,就開始東摸摸西瞧瞧,發現這裏果然有好多她從來沒見過的東西,不由得好奇不已。咦,這個是什麽?那個又是什麽?

“姑娘……”忽然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

阿青回眸,見那先前和西門吹雪對戰的少年站在樹下,微笑著朝她看來,不由驚奇地指了指自己,道:“你在叫我嗎?”

少年點了點頭,清澈的眸子凝視著她,柔聲道:“我是峨眉蘇少英,謝謝姑娘方才救我一命。”

“沒事,舉手之勞嘛,”阿青也朝他笑笑,想了想,又自我介紹一番,“我是阿青!”

蘇少英凝望著她,微笑著頜首:“阿青姑娘,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來日姑娘若是有事,蘇某定當以命相助。”

以命相助?需要那麽嚴重嗎?阿青一怔,動了動唇,剛想說什麽,便見少年一個轉身,衣袂飄飛,大步流星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