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王淩剛剛暫時將這件親事拋到了腦後,現在又被姬容君提起來,覺得太陽穴處又開始一跳一跳地疼,成親難,退親更難,他硬扯了半抹笑出來,含糊道:“還正在……籌劃著……不好說……”

姬容君卻不放過他的含糊:“哦,已在緊鑼密鼓地籌劃,都到了不讓外人知道的緊要當口,想來是好事近了。”

王淩隻有賠笑兩聲,覺得自己臉都酸了。

他的神情看在姬容君眼中,卻是極其不好意思地、掩飾地、又幸福地笑了。

姬容君將目光移到一邊去看謝洛白:“洛白,今天司部中沒什麽大事罷。”

謝洛白道:“能有什麽大事?我們司部衙門中接過大事麽?不過難為你喝倒在床上還惦記著司部衙門,這份操心的程度,足可以趕上單舟兄。值得欽佩。”

王淩急忙道:“我那是瞎操心,和……和姬賢弟的這種掛心公務比不了的。”卻見姬容君並沒有再看他,隻把目光又轉到了應景蘭身上:“多謝毓彥賢弟費心了。”

應景蘭道:“我反正也沒什麽事情,跟著單舟哥他們過來,正好也見識一下太師府。少賢兄你這小軒中的景致實在清幽。”由此做話頭,又聊了聊太師府的景致,再過了不久,約莫時辰差不多了,三人起身告辭。

姬容君稍微留了一留,讓他們在府中用了晚飯再走。三人都說不便打擾,姬容君也沒再強留,笑道:“我現在這副模樣,也不能好好招待,改日再另答謝罷。”

王淩趕忙憂心忡忡地道:“我們隻是隨便來探望,姬賢弟你不用太客氣。你的身子一兩個月內都不宜再多飲酒,要記得時常補養,少吃……”他絮絮叨叨還要往下說,應景蘭笑著扯了扯他衣袖:“單舟哥,太師府上的大夫一定比我們懂得多,咱們還是別打擾少賢兄休息,快些回去罷。”王淩方才有些慚愧地笑了:“是了是了,我毛病又犯了,姬賢弟你別在意,你好好靜養,我等先告辭了。”

姬容君隻是略點了點頭,客氣地道了聲抱歉不能遠送。

王淩和謝洛白應景蘭出了太師府,順便在街上的酒樓中吃了頓飯,應景蘭回家睡覺,謝洛白像是還有什麽約要赴,王淩回到府中,沐浴過後,在燈下閑坐喝茶,又想到姬容君,略憂心了一下,如何退婚這件大事又湧上心頭,苦思冥想到半夜,才躺倒睡了。

姬容君在家休養了兩三天,在回到司部衙門中時,人清減了一些,他待王淩卻稍有些改變,不像前些日子那麽親近,更客氣了,卻疏遠了幾分。王淩猜測,必然是朝廷將要從監察督安司中提拔人進各司部的消息姬容君也得知了,想來他一定能進好的司部,姬太師和國舅一向不和,就算自己想撇掉國舅這層關係也撇不清的,此時的確是要先疏遠一些。雖然相伴近一年,自己與姬容君等人到底不是同路人。唉,不管怎麽退,退婚一定會大大得罪舅舅,將來進個冷門司部是不用愁了。

王淩這樣想著,忍不住出神。謝洛白在桌邊看著他笑道:“單舟兄又神遊去了。”姬容君想轉頭去看,又忍住了,繼續看麵前的公文,當作沒聽見。王淩現在正在出神,十有八九,是在想怎麽娶親罷。

傍晚,姬容君請全司部衙門的人去勾欄中聽曲,王淩覺得自己不能太不識相,人家都疏遠了自己,自己也當離得遠些才對,便推脫不去了。

一群督安郎們都來勸他:“獨獨少了你一個,多無趣。”“單舟兄要是不去,可沒人提醒我們回家的時辰。”

王淩推脫不能,正想著要不要答應了,現在多聚一回是一回,以後散了也是個紀念時,姬容君遠遠地瞄了他一眼道:“王副監察說他有事要忙,那必然是十分重要事,去勾欄聽幾首靡靡之音,當然不能耽誤王副監察的正事,不用勉強了。”

王淩僵僵笑了一下道:“多謝。”

姬容君也客氣地笑了笑。

應景蘭卻從一群人中走出來道:“我剛剛想起來,我還有事情,我也不能去了。抱歉抱歉,各位聽得盡興些。”

許秩道:“應賢弟你和王副監察約好得麽。他不去你也不去,莫不是你二人有什麽比聽小曲更好的樂子,瞞了兄弟們,自己偷偷摸摸地去?”

王淩隻好笑著道:“沒有沒有,確實有事不能去。”

應景蘭道:“是我這幾天吃壞了肚子,聽說單舟哥家有養腸胃的茶,向他討一點。對了單舟哥,就是你那次拿給少賢兄的那種。”

眾人便都不再勸了,姬容君遙遙看了看王淩和應景蘭,率先大步流星,走出門去。

等眾人走盡,王淩向應景蘭道:“你怎麽不去?”

應景蘭道:“大概是我們這些人都快要分到朝中各處去了罷,我近日也聽了些風聲,今後的一些飯局之類,大概大都是為來日做準備。今天單舟哥你的舉動正好提醒了我,這些場合我要少去一些,最近也要在除了文書外的其他地方疲懶些,才能順利分進清閑司部。”雙眼亮閃閃地抓住王淩的手,“你我這有誌做朝中閑臣的人,從今後可以同進同退。”

王淩聽得很欽佩,他隻是怕礙了姬容君的眼,真的沒想到這一層,可見自己平時總操的確實都是不入流的閑心,大事上遠不如應景蘭這初出茅廬的少年的腦子。

王淩立刻頷首笑道:“極是這個道理。”握住應景蘭的手拍了拍,兩人相視而笑。

應景蘭又蹭到王淩家中,吃了個晚飯,喝了幾杯茶水才告辭回去。姑老太太愛看見年輕人,見到應景蘭極其高興,又問王淩:“那天在這裏住了一晚的俊俏公子哪裏去了?我總惦記著再看看他。”王淩幹笑了兩聲,心道,今後恐怕他不大會上門了。

晚上,王淩依然在思考退婚大計,他這幾天考慮得多了,第二天左邊的頭隱隱作痛,打了兩個噴嚏,又覺得有些頭重鼻塞,進了司部衙門,上午照例到內廳去整理點卯簿和賬簿,忽然看見姬容君臉色蒼白中透著蠟黃,在桌麵坐著,脫口問道:“姬……”他想叫姬賢弟,但昨天姬容君喊了他一句王副監察,王淩覺得這是同自己疏遠的標誌,便將下麵的賢弟兩個字改成了謹慎的姬官銜,“姬監察,你臉色不好,是否哪裏不適。”

謝洛白今日有事沒來,王淩問了這句話,有些忐忑,生怕姬容君嫌他多事。幸好姬容君開口卻不是很冷淡,眉梢皺了皺道:“脾胃中,略微……有些不大舒服……沒什麽。”

王淩大著膽子再問了一句:“難道姬監察你昨天又喝多酒了。”

姬容君默不做聲,沒有否認。

王淩張了張嘴,想就此事絮叨幾句,硬生生忍了下去,看了看姬容君,出去沏了杯熱茶,端到姬容君桌上,姬容君神情複雜抬頭望了望他,伸手去拿茶杯,王淩忙:“待片刻後涼得有些溫了再喝,熱茶激脾胃,我沏的是普洱茶,養脾胃。這幾天最好莫喝濃茶,隻喝普洱更好。”

他剛說了幾句,覺得自己又囉嗦了,立刻收住話勢,不再接著說了。姬容君望著他,雙眼卻比方才亮了些,輕聲嗯了一聲。

中午回府吃了飯後,下午再到司部衙門,王淩覺得越發頭重腳輕,在炎炎烈日下走路還有些發飄,敢情他不是考慮怎麽退親考慮得頭疼,是晚上想得太晚吹了涼風傷風了,今天天氣異常炎熱,他還一滴汗沒出,可能起熱了。夏天傷風,極不容易好。還好他在司部衙門中也預備了一些幹金銀花茶之類的清熱祛風的藥草茶,自己衝了一杯,估計可以頂到晚上再去請大夫看看吃吃藥。

王淩袖著一塊手巾一邊看公文一邊擦鼻涕,應景蘭又過來看了看他的茶碗:“單舟哥你又沏茶了?捎帶我喝一杯。”

王淩道:“這個茶你卻不好分了,是治傷風的,我可能有些傷風的症候,你離我遠些,別染到你身上。”

應景蘭大吃一驚:“單舟哥你傷風了?”伸手碰了碰王淩的額頭,“呀,挺燙。單舟哥你趕緊回去看大夫吃藥罷,別耽誤了變大病就完了。”

正好此時姬容君端著茶盅出來沏他的普洱茶,聽見隻言片語立刻大步走過來:“什麽傷風?”望著王淩皺起眉頭,“王淩你傷風了?”

王淩捏著手巾點了點頭,姬容君的手立刻貼到他額頭上,而後臉色頓時拉下來:“都熱到這個地步了你還在這裏坐著不回去看大夫吃藥?成天操別人的心怎麽輪到自己就大著膽子連命也不顧了?”

王淩想辯解自己正在喝藥茶,姬容君神色極其難看道:“走,我送你回去看大夫。”

王淩隻得站起身,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不必勞煩……”姬容君截住他話頭道:“我要送你便一定送,你半路暈了怎好。”

王淩在心中道,這點小病,還不至於罷,但姬容君一臉鐵了心的表情,他也懶得再爭執,便向外走,應景蘭疾步跟上道:“我也去罷,多個人多個照應。”

姬容君道:“司部衙門現在還不到回家的時辰,走了這麽多人不大好,我送王淩就行了,毓彥賢弟你先留在此處,等傍晚再探望也不遲。”

應景蘭便沒有再跟,姬容君跟著王淩回到王淩府中,萬幸姑老太太正在睡午覺沒殺出來。小廝和丫鬟們聽見少爺病了都大驚失色,王淩這幾年很少病過,四敬和眾小廝丫鬟們團團亂轉,王淩囑咐不要驚動姑老太太,四敬跑腿去請大夫。姬容君一直沒走,坐在王淩臥房中,請大夫開方子抓藥吃藥,一群人來來去去,王淩本來沒暈,硬是被轉得暈了,間隙裏說已經沒大事了,請姬容君回去,姬容君總是不走,說要看了王淩吃完藥再走。

等藥煎好喝下肚時,王淩已經昏昏沉沉半朦朧半情醒了,感覺有人拿走藥碗扶自己躺下,還沒忘記囑咐給姬容君上茶喝一定要普洱不要別的,暈沉沉入夢時,像是又被誰壓住了上半身,耳邊有個聲音喃喃道:“王淩,王淩……”

結果,半夜時,王淩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一隻碩大的金燦燦黃澄澄的枇杷果壓在他身上,還長出了兩隻手緊緊揪住他的領口和前襟,哀怨悲憤地吼道:“為什麽!為什麽!我明明和你說好的,我陪著你就行了!你忘了麽!!”

王淩嚇出了一身汗,第二天早上醒來頭腦清醒,神清氣爽,發熱像已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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