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初成(中)

過了上元節,皇帝終於再一次接見北邊來使。

——慕容氏此行的目的,是想邀南邊共同出兵北秦。

這可真是風水輪流轉。

當年慕容氏奉“勤王”之命從龍城南下,到北燕立國之前一直都受著冊封,名義上還是臣屬。然而自從慕容氏稱帝,就在“胡人”外又多了一個“亂臣賊”標簽。他們占據的又恰恰是重中之重的廣大河洛、青齊一代,自然就成了北伐的重點關照對象。

兩次。北伐大軍與慕容氏,或者說慕容雋交鋒了兩次,兩次皆功敗垂成。就此喪失了打回中原的最好時機。這段往事至今也還是皇帝心中之痛。

想第二次北伐時,慕容氏畏懼北伐軍勢煊赫,還與北秦聯手對抗。如今才過了幾年,就又要與南邊聯手打北秦了。

看著反複無常,卻也不失為識時務之舉。

——北邊混戰多年,如今局勢終於漸漸明朗。風水隻在慕容鮮卑與氐人苻氏之間流轉。慕容鮮卑占據河洛、青州,文風雍容,富強安定。氐人占據八百裏秦川,能征善戰,漸入佳境。早些年是慕容氏壓著苻氏,但自從兩家相繼換了皇帝和宰輔後,強弱便開始逆轉。

苻氏如今的皇帝,不可謂不英明神武。旁的都不必說,單看他如何對待自己的丞相,便知道這個人是能讓人效死命的。

而慕容氏如今的宰輔——好吧,有慕容雋在,北燕其他人就都默默無名。不過,他居然能在四麵強敵虎伺、無一日不征戰的亂世裏,將慕容雋逼得叛逃投敵——甚至不是逼死——也真奇葩得讓人驚歎了。

慕容雋去了北秦,便是北燕不主動去找北秦的麻煩,北秦也勢必會趁勢討伐北燕。這一戰總歸是免不了的。

拉上南邊一起打,好歹能壯壯膽兒不是?

恰逢太傅帶了謝漣,衛琅和王琰也都在,皇帝命太旁聽議事,司馬煜就將三個人一道帶在身後。

幾個重臣議論完了,皇帝就問太怎麽看。

皇帝問的時候,王琰就想,若是自己,該怎麽回答。想了好一會兒,覺得這理所當然要打——便是慕容氏不打,也遲早要北伐的,有這麽個好機會,怎麽能放過。

隨即就聽太語調凝重,“能打,自然是要打的……否則等北秦吞並了河洛與青州一代,就更難驅逐了。”

卻像是有諸多顧慮。王琰就知道自己還有沒想到的事,便凝神細聽。

太與謝漣一樣,都不看好北燕。雖聽到朝臣中有人說,可驅狼鬥虎,讓北燕和北秦互相消耗,也並不以為然——這世上從來沒有打了勝仗、搶到人和地,沒變強反而被削弱的事。北秦隻會滾雪球一般,越戰越強。他們讀過的史書也無不印證這個道理。

這就是一件王琰沒想到的事。

隨即便說到了第二件——但是他們不能打。因為拿不出兵來。

這一件,太知道,謝漣知道,王琰卻從來都沒聽過——桓步青的第二次北伐令江南元氣大傷。江南經營了數十年的、久經沙場的荊州兵與驍勇善戰北府兵,被他一次消耗了個幹淨。已經在沒有能獨當一麵的兵力。縱然這次掏光家底,與慕容氏合並擊潰了北秦,也必定無力守住八百裏秦川。最終不過是為人作嫁。

經曆過兩次功敗垂成的北伐,如今江南雄心未泯,卻已力有不逮。縱然有眼前這樣好的機會,卻不能伸手握住。

隻能眼看著北秦滾雪球。自己則慢慢的一點點經營、積累,已應對最艱難的局麵。

所謂最艱難的局麵,便是第三件王琰沒有想到的事了。

“今年年中,最遲明年初,北邊必然要有一戰。”北燕為淵驅魚,自毀長城,北秦勢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北邊大局將定。”十有就是北秦吞了北燕。

“到那時,北秦勢必將全力對付江南……也許三五年,也許七八年之後,江南便再不能偏安了。不是打回去,就是被人打過來。與其虛耗兵力和北燕伐秦,還是該想一想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麵。”

謝漣與司馬煜兩個眸光一時轉深,有火苗暗暗的跳動起來。手上竟微微的有些發抖了。

王琰望著他們兩個的神色,不覺咬住了嘴唇。

少年們也都到了該一心向學的年紀,再不能四處亂跑。

司馬煜和謝漣之間的戰火,不知何時又悄然打響了。

這兩個人彼此競爭,目無他人,心無旁騖。就像撒蹄狂奔的駿馬,一日千裏,不知疲倦。等眾人覺察到的時候,便已經被他們遠遠的甩在了身後。

都是一樣的孩,偶爾比他們差一點沒關係,誰都有長有短嘛。總是比他們差一大截,那就太傷自尊了!旁人尤可,畢竟離得遠。王琰卻就在一旁親眼看著。為了不比他們落後太多,也隻好跟著拚命。

於是阿狸就時常見到這樣的情形。

大半夜了,阿琰還在讀書……

大半夜了,阿琰還在習字……

大半夜了,阿琰還在……

阿狸終於忍無可忍,“阿琰,睡覺去!”

——王琰一向都是刻苦的,可也沒刻苦到頭懸梁錐刺股的地步。他才十歲出頭的年紀,這已經不是上進,是自殘了。

王琰:“Zzzz……”

阿狸:=__=……

給他搭件衣裳,叫來小廝一追問,小廝也不太明白是怎麽回事。

還是後來阿狸爹跟阿狸娘說起那日議事,阿狸望見王琰的神色,才終於有些明白。

她先還以為衛琅最不著調,愛惹麻煩,誰知反而是司馬煜和謝漣更能讓人雞飛狗跳。

隻是少年的攀比心卻磋磨不得。阿狸知道,王琰這邊她是輕易不能勸告了。反正個中關竅,自然有他們阿爹提點,比她這半吊阿姊可靠譜多了。

隻是她忽然又想起上一世的那些年,謝漣與衛琅征伐在北,司馬煜王琰支撐在南。那個時候,她在做什麽?

原來這些事早在這麽久遠之前,就已經在悄無聲息的發展著了。司馬煜已經參與其中——謝漣大概也沒有置身其外。他們已經鼓足了力氣,想要在不久的未來有一份作為。

隻有她還懵懂著,憧憬一份獨一無二的愛情。

他們所關心的事根本就不在一個次元裏。

所以不管她怎麽努力去做,司馬煜都無法愛上她嗎?

她也不覺就失神了。

阿狸自己其實也忙著。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一回她阿娘變嚴厲了許多。敢讓她處置更多的家事,無事也總要說教三分。

不過她自己也不再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孩了——畢竟上輩當了近十年皇後,早駕輕就熟。

將事妥帖處置了,再去領她阿娘的教誨。

阿狸娘:丫頭處事挺公道周全的,真沒什麽可挑剔的——但還是得挑剔。誰都覺得自家閨女好。當娘的看著順眼的,當婆婆的未必不覺著別扭。何況東宮的情形,斷然不會像家裏這麽幹淨明了。

阿狸娘便也有意無意的跟阿狸提一提皇帝的家事。

很多事都聽得阿狸目瞪口呆。隻覺得自己白活了一輩,居然有這麽多秘辛聞所未聞。

比如說她頭一回知道,原來當今皇後才是皇帝的原配。

這事說起來並不光彩,阿狸這一輩的人被瞞著,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皇後出身其實並不算太寒微。在南渡之前,她家中雖出什麽高官名士,卻也世代仕宦。奈何當年南渡時男丁死的死,病的病。僅剩下的又老的老,少的少。到皇後這一輩,就已經連個能當家的男人都找不出來了——所謂士族,以“仕”為先。再高的門第,三代沒人當官,便連寒門也不如了。

皇後十三歲上就跟了皇帝。彼時皇帝還是個在太後手底下艱難求生的小皇,被父親冷落,受兄長欺壓,又被嫡母猜忌。給他選這一門婚事,就可見他的不受寵。

但皇帝很滿意。皇後溫婉體貼,美貌解語,自娶了他,他才知道自己也是有人心疼喜歡的。雖皇後娘家不能給他什麽助力,但皇帝本來也沒什麽野心。貧賤夫妻相濡以沫,早勝過人情百態。

但是不過十年之間,皇帝上麵便死了一嫡一庶兩個哥哥。因他是太後撫養長大的,便被人扶上了皇位。

新皇即位,議立皇後。諸臣上表說,青、豫、荊三州刺史、都六州軍事庾林——也就是太後兄長——的女兒,賢淑端莊,可以為後。

皇帝雖然年輕,卻已見過太多事,早不再天真。這件事上他可以給自己和妻說一句話——但是前車之鑒猶在,他前邊才不明不白死了個哥哥。他坐的並不是皇位,而是刀尖。

將皇後移居的時候,皇帝截斷小指留贈。麵色鎮定得近乎麻木,說五年之內,我不來迎你,你就自行改嫁吧。

誰都不知道皇後當時是什麽心情。她隻將那血淋淋的半截指頭推回去,說:“不曾聽說休妻還要人再等五年的……你我恩情就此斷絕,妾是去是留,便不必再掛心了。好好保重自己,努力加餐……”淚水長流,最後隻給了三個字,“不要死。”

皇帝果然便沒有再過問過皇後的生計。

他娶了太後的侄女,廣納嬪妃。對太後的侄女兒雖不如何寵愛,卻也尊重有加。皇帝之前十年都沒有嗣,即位之後,後宮卻接二連三有人懷孕。

庾皇後肚不爭氣,將火灑在皇帝身上。皇帝隻包容著,也真的不再臨幸別的嬪妃,直到她懷了孕。

但是庾皇後不知從誰耳中聽說了皇後的事,竟找上門去。見皇後還沒有改嫁,就將她強接進宮裏。說是禮遇,甚至做出要讓賢的姿態。卻數九寒天逼皇後著單衣給她鑿冰取魚,又讓皇後給她喂安胎藥,嫌燙一抬手便潑了她滿臉。呼來喝去,百般折磨。

皇帝外巡回來,就知道了這件事。一眼不發,闖進含章殿裏,積攢了三四年的怒火一朝爆發。隻一巴掌就將庾皇後扇到一邊去。

庾皇後在外麵鬧騰,皇帝將院門一鎖,便隔出一個小世界,給皇後上完了藥。兩個人隻是沉默相對,不知不覺便默然流淚。

皇帝說:“是天命不讓我忘了你。你回來了,便不要再走了。”

晚上會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