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感到渾身上下的力氣都耗盡了,甚至連大口呼吸都撕扯得嗓子疼,深秋冰冷的空氣像活蛇一樣順著喉嚨灌進去,讓那股腥甜的味道淡去些,他渾身都在顫抖,像被剝了皮的羊羔,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身後拽著鐵鏈的鬼部武士慢慢靠過來,抽出腰間圓月般的彎刀,準備上前結果這個瘋子。他們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人,被貫穿了雙肩,渾身上下數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子,雙手血肉模糊,指甲脫落,甚至都磨出了白骨,可這瘋子身上那股瘋魔,那股執著,讓他們覺得不親眼看到他咽氣的話,今後將會是他們最可怕的夢魘。

一名鬼部武士聲音微微顫抖:“應該死了吧?受這麽重的傷……”

“補一刀吧,腦袋砍下來。瘋子一樣的,要是突然再跳起來怎麽辦?”

地上趴伏著一動不動的瘋子竟然哭了,這個殺了三名禦林禁軍武士的瘋子竟然在哭泣,他臉貼在地上,清澈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與臉上的血痂汙垢混成肮髒的一片,那雙像血海汪洋般的眼睛分明是悲傷的神色。

禦林禁軍武士策馬圍上來,舉起重戈,將這個遍體鱗傷的瘋子圍在中間。與其說這個瘋子不自量力,膽敢孤身一人衝撞皇族車乘,倒不如說他們害怕畏懼這個悍不畏死的狂徒。不管這人是誰,他身上都有一股子梵陽人少有的血性,堅韌,執著,如瘋魔般不計後果的彪悍。

孤身一人便令他們這些披堅執銳的禦林禁軍武士心驚膽寒。

“殺了,人頭呈給殿下過目。各自回到隊列,警惕些,別再出差池。”一名禦林禁軍陰沉說道。

鬼部武士猙獰一笑,一把將鐵鏈扯過來,鐵鏈倒鉤勾著星辰的鎖骨,身體被生生扯起,像坊市中被宰好掛起的豬肉任人切割。圓月彎刀弧線完滿的刀刃貼在年輕人修長好看的脖子上,隻待一刀揮下,人頭落地。

“住手——”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

“殿下!”禦林禁軍和鬼部武士紛紛跪下行禮。

“放下他,用不著殺掉,這人留著有用。你們退下。”二皇子沉聲嗬斥道。

他蹲下身子,伸手放在梁星辰鼻前,冷哼一聲:“這都不死!”

“嘖嘖,本皇子看錯了,沒想到你竟能做到這份上。可還是忍不住想罵你,早幹什麽去麽?現在才想起來?”二皇子嗬斥道。“沒錯,本皇子一直在看著你,看你能撐到什麽程度,沒想到你連命都拚上了,想證明自己不是窩囊廢麽?嗬嗬,這才有點意思麽。”

星辰伸出指甲脫落的手,緊緊攥住二皇子腳腕,顫抖說道:“寧正呢?”

二皇子站起身,居高臨下的俯視,他的臉龐遮住的太陽,星辰拚命仰起臉,隻看到那如刀斧劈鑿的堅毅麵容是濃濃的陰翳。

“有什麽話說和她快點,我們還要趕路。”他冷冷丟下這句話,轉身向馬車走去。

寧正跳下馬車,麵龐欣喜,可當她視線落在躺在路中央一動不動的身體上時,笑容漸漸凝固住。轉瞬盯著兄長,怒目而視:“你故意不阻止他們?”

“隻是確認一下他的決心,小痛而已。”二皇子不痛不癢的聳聳肩,不以為然。

“小痛?”女孩怒容滿麵,像一隻牡鹿般跑了出去。

鮫舞流仙廣袖裙飄搖在秋風中,她嗅到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那個男孩身後是一溜血跡,肩膀處釘著碩大的倒鉤,連著冰冷的鐵鏈,身上刀口遍布,血如泉湧。她想象不到星辰是怎麽一路走到這麽,這麽多不講人情心狠手辣的武士守著,他不怕連命都丟掉麽?受這麽重的傷,就是為了傻傻的來見她最後一麵?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擦著地麵撲在星辰身邊,她想抱起他,可星辰身上全是傷口,讓她無從下手。她小心的攬過他的腦袋,讓他枕著自己膝蓋,輕輕用衣袖擦拭掉男孩臉上的血垢。

“星辰,醒醒啊,睜開眼睛看看我!”寧正的聲音帶了哭腔,她心裏好恨,恨哥哥心硬如鐵石,恨這些武士下手太狠毒,又心疼星辰身受重傷。她怎能舍得他,舍得他的執著,舍得他安安靜靜的身影,舍得他溫柔的眉眼,怎麽舍得在尚吉城裏度過的有星辰的時光。她根本就不想離開!

男孩顫抖的伸出手,像是風裏落下的一片葉子,輕輕的放在女孩頭頂,輕輕撫著她的頭發。他用這雙手握著刀殺過人,可現在覺得雙手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

他的手又緩緩落下,血肉模糊的手指撫過寧正的額頭,女孩感覺到了鮮血的溫熱,還有白骨擦過的皮膚的堅硬。她本就怕血,可沒有閃躲,星辰彎起手指,輕輕為她拭去淚珠。

“別哭啊,寧正,我這不來了麽?”星辰聲音虛弱,像微弱的風聲。

“我那時說過,你離開的時候,會送你一個小玩意……拿著!”他從懷裏摸索出那個裝著戒指的檀木盒子,顫抖的塞進女孩手中。

“這是——戒指?”寧正打開盒子,看到那枚精巧華貴的指環,看著上麵耀眼熾熱的玫瑰金蝕刻成的薔薇開的正烈,仿佛燃燒。她將戒指套在無名指上,與指頭貼合的完美無缺。

星辰咧嘴笑了笑,伸出左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這是一對戒指,你看到它時就要想起我——我也是,我也會想著你!”

“別哭啊,你哭的樣子沒有笑的好看——”

寧正伸出戴著戒指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緊緊握住,仿佛怕一鬆手,眼前的人兒就會煙消雲散。她心裏痛的要死,可還是笑了,眼角掛著淚珠,笑容動人。

星辰撫著她的頭發,也虛弱安詳的笑了。那個瘋魔般的瘋子此時像個安靜的孩子,隻是溫柔的笑著。

很多年之後,夢梵帝國皇帝回想他一生中最溫柔的時光,是在尚吉城的街頭,他和心愛的女孩並肩走著,兩邊是高聳華貴的樓闕像威嚴的儀仗,他們像走在雲端的神祗。有時候寧正也會挽住他的手,但更多的時候,寧正會蹦蹦跳跳走在前頭,腦袋後紮著鮮亮颯爽的馬尾,不時回頭讓他走快一點。他們穿梭在流光溢彩的尚吉城的大街小巷,去找好吃的好玩的,看到新奇的東西,寧正就會拍著手笑起來,會沒有由來的唱起歌,這時候星辰總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個漫長的夢,長到再也不會醒來。

星辰會拚命回想和寧正在一起的一點一滴,他怕遺忘,他總在望著天空,想著是否曾有那麽一刻,寧正也對他有過那麽一絲溫軟的情懷,可他不知道。於是他隻能不停的回憶手指劃過寧正的頭發時,仿佛劃過纖細如絲的時光。他指縫太寬,時間太瘦,隻能在這錦緞般的柔軟觸感裏,去見證曾經有過的一切。

真傻啊,他的頭枕在寧正膝蓋上,被她身上玉蘭花般的味道包圍。說那麽多隱隱約約的眷戀和表白,始終都不明白,卻挽起了手安安靜靜走在燈火通明的街頭。

他看著自己的手,感覺到那錦緞般的觸感還在,卻一絲一絲消散在風中。

寧正彎下身子,輕輕抱住了他,像一隻飛過滄海的蝴蝶,輕輕落在少年身上。她纖細的胳膊環抱著他,白皙的麵龐蹭著他的耳垂。星辰的氣息呼在耳畔,癢癢的,溫熱的,她就像這樣抱著他,像亙古不移的礁石。

隻要他們在一起,就是永恒。

隻是,現實仍是比血淋淋更加殘忍。

“公主殿下,該走了!”大太監郭阿蒙不知何時走到他們旁邊,皺紋交錯的臉上神情複雜。

“我不走——”女孩聲音倔強。

“殿下莫要倔強,觸怒了陛下,對殿下還有星辰公子都不是好事!”

“殿下可以心安了,星辰公子心裏有你,就算你們兩地分隔,也有思念牽連。星辰公子有血勇之氣,是成大事者,有老奴在陛下身邊周旋,為星辰公子爭取時間,你們還有機會在一起的!”

“殿下慎重三思啊,貽誤返回帝都的期限,這些禦林禁軍武士可能都要受到責罰!”

“殿下……”

“非得要我們分開麽?”寧正抬起頭,眼神第一次帶著威嚴淩厲的氣勢。

老太監不由自主躲開這冰冷目光,不敢直視。“現在分開,是為了將來更好在一起,殿下,從長計議啊!”

老太監伸出手,握住女孩胳膊,輕輕拉起她。

“寧正,走吧——在帝都等我,終有一天,我會去帝都皇宮找你——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女孩站了起來,泣不成聲。

“走吧,殿下,走吧……”老太監輕輕拽著她。

寧正咬了咬嘴唇,慢慢向後退去,說道:“星辰——莫要讓我等久——但我會一直等你!”

她終究還是轉身離去,帝王世家,從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看似榮華富貴至高無上,卻比升鬥百姓少了諸多自有,就連和喜歡的人兒平平靜靜在一起都不行。

她能做的,隻有等待,還有留下一個承諾,留下一個希望,等待下去。

一路返回馬車,她沒有回頭,手指放在齒間,緊咬著,忍住壓抑在心中的悲傷,忍住眼裏的霧氣,忍住回頭的衝動。

儀仗繼續開動,打著皇甫大旗的禦林禁軍武士策動戰馬,金紅相間的大旗翻卷如浪,沿著紫梁大街出了城門,消失在崇山峻嶺間。

星辰強撐著沉重的腦袋,看著車隊從視線中消失,終於重重倒下去,渾身最後一絲氣力被抽盡。

不得不接受現實,寧正走了,偌大的尚吉城,他又是一個人了。

寧正,我們何時才能再見啊?再見之時,我們還會緊緊相擁麽?

寧正啊,你在我心裏刻骨銘記。

現在,就讓我沉沉的睡著吧,也許我們還能在夢中相遇。

迷迷糊糊中,星辰聽到有人在他身邊說話。

“星辰,哥哥來了——”

他微微抬起沉重眼皮,看到一個渾身罩在黑色長袍的人站在他身前,聲音低沉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