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陽尚吉城,城主府。
矍鑠的尚吉城城主矗立在閣樓窗檁前,看向尚吉城鱗次櫛比的閣宇樓闕,嗬嗬笑道:“一片大好河山,終究是你們年輕人的。星辰,站在這裏來看,看你腳下的山河氣魄,看你胸中是否有氣吞山河的豪氣?”
星辰聞言上前,站在瘦高的城主身邊,放眼遠眺。城主府是尚吉城中最高的建築,視野開闊,一眼看去隻見得天地一線,青翠山巒暈上深秋燦爛之色,好似黃金鋪就。他站在欄杆前,雙手緊緊扣住雕花圍欄,嘴唇抿在一起,珊瑚紅色的眸子隻是平眺遠處風光,未曾低頭俯視。
翩翩公子身形在微微顫抖。
“怕高?”城主輕咦一聲。
星辰向後退了一步,遠離雕花欄杆,伸手抹去額頭細密汗珠,輕輕搖頭。
從未站在如此高的地方,好似一伸手就能攥緊流雲,好似張開雙臂被風吹過就能飛在天際,又仿佛稍微低頭看去便會墜落而下粉身碎骨,腦中並未有那所謂的‘腳下山河一氣吞之’的豪邁,反倒是一陣陣暈眩惡心。
突然想起那個時常出現的夢境,夢中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宮殿,高的伸手就能摘下星星,能射殺下天上的神仙,他拚命想知道那座伸手可摘星的樓闕裏有什麽,但現在自己這樣,敢登上那麽高的樓麽?
“這座樓闕,仿照夢陽帝國皇宮內的星墜殿建造,隻是稍矮半籌,但在梵陽仍是第一高樓,站在這裏,居高臨下,就算說是君臨天下也未嚐不可。”城主轉過頭,看向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
現在對他說‘君臨天下’,太早了麽?
星辰並未站在欄杆之前,隻是腰身前探,小心看著樓闕之下的尚吉城。
城主以微不可查的幅度搖了搖頭,眉頭輕蹙。
“天下沉浮大勢,無非是‘附龍屠龍’而已,當今梵陽皇甫氏當權,附龍便是依附於皇族氣運,以求飛黃騰達。士子趕考,武夫從軍,無外乎攀附龍氣,沾染皇族社稷氣運,鯉魚躍龍門,由一尾野鯉變作皇族池中之物,好生飼養。而屠龍便是不尊皇禮,不附龍氣,以自身氣運吞噬皇族龍氣,限製皇權,甚至將皇族取而代之,走屠龍路的人下場無外乎兩個,或是一躍成龍,或是一敗塗地死無葬處。附龍屠龍,前一條路最是穩妥,後一條路則是以命相博,搏出一片江河。”
城主滄桑目光掃過視野所及之處,眼神迷離,看這一片大好河山,仿佛是看在姿容靜好的女子。
“星辰啊,你想做王侯將卿,還是做那天下共主?”城主目光犀利投來,看著這個寡言少語的公子。
“天下共主?”星辰喃喃重複這四字,仿佛讀出一股無匹霸意,讀出曆史王朝興衰交替的意蘊,還有一種獨自站在山巔,高高在上,舉目四望,身邊空無一人的孤獨感。
“老夫在這尚吉城裏冷眼看天下,看當今風流名士誰領**,看天下誰主沉浮,看這片已成定數的死棋裏,誰人能橫空出世,能打破困局,做活整盤棋……可惜老夫等白了頭,依舊沒等到!”城主搖頭輕歎。
星辰不傻,能聽出城主話中之意,隻是他何德何能一無用紈絝,如何入得城主法眼?現在梁家在尚吉城的地位如日中天,城中風流名士高門望族紛紛拜訪,擺明了要和梁家搭上關係,甚至有帝都二品大員表明隻要他想出仕從政,可以傾盡其力為他鋪路,將來就算做不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羽衣卿相,當一個獨掌一部大權的尚書不成問題。更有甚者直接對她姐姐梁月心表示,可以讓她當一朝皇後,讓梁家成為梵陽首屈一指的大族!
這些都是那夜離開城主大人的巨船後的變化。
原本他還擔心二皇子會尋他麻煩,李輕裘更會讓他好看,可等了這麽久,相安無事。真如城主大人所說的,出了事由他出麵擋下。
這個看起來和藹慈祥的老人究竟有多大能量,都能讓傲慢的皇族二皇子和做事毫無底線的李輕裘忌憚不已。
如今老人擺明了要送他一場大造化,他卻不敢安心接下。不是不相信城主大人,而是不相信他自己。天下共主這四個字,哪裏能輪到他?頂多是看一看演義小說,臆想一下江河萬裏破碎在馬蹄下,天下皆是戰旗飄揚的壯烈場景,再自己一時血熱練刀佩刀撐門麵。真要他去做那與世為敵,挑釁皇族這尊龐然大物的事情,他做不來,真做不來。
城主察覺到他眼中那一分猶豫,輕聲道:“的確,你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想這樣的事的確太早,也太過沉重。附龍屠龍,屠龍做不來,那附龍呢?有何想法?梵陽官場大小官職正從九品十八級,武將七階,為皇甫家所用,騰駕龍脈,照樣可以一飛衝天,隻是要受製於皇甫氏的家天下,走不到更高之處……“
“我也不知道……官場應酬,我不會,不喜歡那種場合!“星辰搖頭,又向後退了一步。
“不喜好官場應酬?也對,當官的最是虛偽,麵子上對你笑,骨子裏恨不得把人咬碎了骨頭渣都不吐,老夫也不喜好為官者的圓滑世故。”城主嗤笑一聲,“都是些惡心人的玩意!”
“聽鍾離說你一身卓越刀術,和城中一趙姓刀法宗師切磋,倒把堂堂一宗師打的狼狽,那夜二皇子的斥候圍殺,你能殺兩人逃出,身手不錯。有沒有當一名統兵大將軍的想法?身後旌旗萬裏,沙場點兵破虜摧城,花甲駿馬一身戎馬,男兒當如此!”
星辰伸手撫過肩膀,半月前這裏被鬼部斥候的圓月彎刀切開一尺長刀口,痛徹心扉,做一名將軍威風是威風,一身傷痕誰能承受?還是害怕。有的事情想想可以,但想不想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人常道事在人為,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泱泱梵陽男兒千百萬,為何擁有大將軍稱號的不過寥寥?就算打拚夠了,沒當將軍的命,依舊無用。
“還不願意麽?”城主終於有些泄氣,這個年輕人啊,還真是不知好歹的緊,若是這樣的機會換給梵陽別的高門子弟,還不興奮的要死?他在梵陽的能量有多大?嗬嗬,尚吉城分明就是一個國中國,不尊皇族禮儀,不尊帝國規法,梵陽曆代皇帝奈他幾何?甚至某些事情還要看他這個城主的臉色!他如同妖孽般在梵陽活了這麽久,苦心經營枝葉散開,埋下的暗子伏筆有多少?隻待有個能做活全盤的人出現,便做出一副九天十地的局來,改天換地,逆亂陰陽……
能得到尚吉城城主賞識,這是積攢了幾輩子的福蔭?可這個梁星辰分明不買賬,偏偏他還棄不得,隻能和供菩薩般小心伺候著。老人無聲苦笑,真是一物降一物,尚吉城裏紈絝膏粱,自命不凡的世家大族怕他怕得要死,他又拿這個星辰無可奈何,真是一物降一物!
老人揉了揉額頭,略頭痛,“你就看著做點事唄,梵陽從二品正三品這一階官職你隨便挑,看上哪個就當哪個,怕有人指摘,就先跟著打熬幾年,再一鳴驚人一番,如此這般,也不枉費老夫一番心血!”
高高在上如同二皇帝的城主大人竟犯難到如此程度,柔聲細語連哄帶騙,跟哄自家孫兒般慈祥又無奈。
一番苦口婆心抵不住年輕公子輕輕一搖頭。
“那你說說看,現在到底想做什麽?年輕人大好青春,不能就這麽荒廢了,有個事兒做也好!實在不成,就跟著老夫走遍天下河山,充實閱曆,順便再找回你丟失的東西……說說看,現在你想做什麽?”老人腰杆都挺不直,倚在欄杆上,一絲不苟的須發被風吹得一晃一晃,衣袍飄搖,好似老神仙。
星辰沉吟片刻,說了一句讓城主大涕笑兩難的話,老人好似撿著莫大珍寶般看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我想當皇帝。”
老人聽言哈哈大笑,卻不是嘲諷年輕人的狂妄自大,而是滿心賞識!他不怕星辰獅子大開口,就算這小子說想做天上的忘憂神仙,他也會傾力支持。
“說說看,為何要當皇帝?”
星辰歪著腦袋,眼前仿佛出現那雙貓兒般碧澈的眸子,還有那一束帶著淡淡清香的馬尾。
“為了讓我喜歡的姑娘不用嫁給她不願意的人!”
城主愣了愣,“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星辰斬釘截鐵道。
“想當皇帝,那就是要取代當今梵陽皇帝嘍,還是要屠龍啊!這等大事,非一朝一夕就可斟滿大成,就怕等到你當上皇帝那一天,你喜歡的姑娘早已名花有主!到頭來一場空歡喜!”城主淡然說道,“想當皇帝是好事,隻是支撐你做皇帝的信念太脆弱,女子心思最難料啊!不過老夫不攔你,年輕人的事嘛,我一個糟老頭子不瞎摻和!就看你能否坐擁這大好河山,能否攬得美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