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今夜,就到十月份,

尚吉城的夜晚一下子冷了起來,夜空幹淨明澈,星宇垂天而落,呼出一口氣,隱隱能看到一串模糊白霧,站在庭院裏仿佛冷到骨子裏。

星辰靜默站著,雙手拄著尊神刀,他並不畏懼寒冷,相反,這樣的天氣倒覺得舒服,仿佛冰冷的夜晚與他水*融般渾身舒泰,仿佛他血管裏流淌著的本身就是混著冰碴的雪水。他靜靜站著,隻感到滿滿的沉悶壓抑,神情落寞,院子裏枯葉滿地,蕭瑟一如他心情。

‘不開心的時候就想想美好的事情,比如美好的我!’這是寧正對他說的,之前的確會在壓抑不悅的時候想想寧正,想想她的馬尾,想想她會笑的碧澈眸子。

可現在他笑不出來……他好想見見寧正,好好問問她到底是什麽人!白天發生的事情堵在他胸口,心髒砰砰跳著,撞得胸口微微發疼。寧正是否真的有意無意瞞著什麽事情?

叮鈴鈴,寂靜夜晚竟有風鈴聲隨風飄來,星辰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驟然拔刀,尊神刀狹長刀身橫在胸前,鳳眼犀利掃視四周,身體氣機迅速調整到巔峰狀態,脊背肌肉繃緊,像被風吹鼓的大帆。

“星辰……星辰……”女孩柔柔的聲音從牆頭傳來,循聲而望,映著庭院裏朦朧的燈籠光暈,看到寧正的腦袋正從牆那頭探出來。

星辰乍一看到時被嚇了一大跳——仿佛女孩的腦袋被掛在牆頭在對他笑著般滲人。他收起尊神刀,趕忙迎上去,順著院中老樹利落爬上牆,握住寧正的手將她拉上來。

“哎呦,這次爬你家牆好失敗,哼哼,要不是給你帶了個小玩意,本小姐才不要你幫忙呢!”寧正優雅的站起來,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拍了拍身上蹭到的磚灰,馬尾輕甩,俊俏臉蛋笑意盈盈。

仿佛寧正總是在笑著,星辰看著她美好動人的笑臉,覺得溫暖如春,可堵在他心頭的疑惑又讓他開心不起來。他沿著牆頭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與寧正距離遠了些。

“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女孩伸出藏在背後的手,隻看到一個緊握的拳頭,接著如變戲法般,從袖中流落出一串亮閃閃的貝殼風鈴,叮叮當當的響著,在安靜的夜晚中分外清脆好聽,和寧正的笑聲一般動人。

星辰珊瑚紅色的眼睛盯著那串跳動閃爍的貝殼風鈴,女孩正提著在他眼前晃悠,眼中像是閃著貝殼色澤的影子。

“你看你看,這兒最大的這個貝殼,淡藍色上麵有金黃色小斑點的,你看這像不像一小塊一小塊夜空,上麵的金黃色斑點就像星辰,就像你!”

星辰看著貝殼風鈴被寧正提著,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貝殼上上下下跳動著,聲音清脆活潑,而寧正笑容溫柔像一隻小貓。

他直視寧正眼睛,拚命想從其中看出一分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狡詐虛假,可女孩笑得真誠,碧澈的眸子溫婉眯成月牙兒,淡粉色的嘴唇像綻開一朵花兒,笑容溫暖如春。

“你……怎麽了?”寧正的笑容慢慢消散——她被那雙珊瑚紅色的眼睛嚇到了,仿佛兩塊燒的紅熾的炭,鋒利的目光仿佛要將將她生生洞穿。星辰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笑出來,看到自己給他買的小玩意,竟是麵無表情。

星辰終於笑了笑,笑得卻是牽強無比,“沒……沒什麽!”

女孩突然就氣鼓鼓的,腮幫子鼓起來,用指頭戳著他額頭,說道:“你就是個光會自個悶著煩著有什麽都不說的笨牛木頭疙瘩最臭最硬的大石頭!看看你的表情一點兒也不像沒事的樣子,你就不是個會撒謊的人,你心思都在你臉上寫著呢!”

女孩連珠炮般說著,估計與她熟悉的人看到她都會瞠目結舌,大晚上站在別人家牆頭罵人家笨牛木頭疙瘩……要知道以前她總是安安靜靜一言不發的!離開皇宮這麽些天,女孩像嬌嫩的牡丹花一下變成頑強的仙人掌,柔中帶剛,非但沒有水土不服,反而生命力強大無比。

星辰沒有說話,轉過臉看向別處。他不敢再看寧正,他怕多看一小會,就禁不住要把堵在胸口的所有疑惑說出來,還有第一次在田野粥屋時,她說的那個想當一次紅顏禍水的想法,或許隻是玩笑,自己卻把它當真了,這是他自己埋在心裏的小秘密。可這些話都說出來後,他們還能再做朋友麽?

“星辰……你別不理我麽,尚吉城就你一個朋友,你不理我我就沒朋友了……”寧正咄咄逼人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她雙手提著風鈴,低頭輕聲說道,額前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那雙碧澈的眸子。

麵對寧正突如其來的柔弱,星辰竟不知所措起來。他上前一步,看著女孩兒兀自站著,瘦小的身子在冰冷秋夜裏微微發抖,想一把攬過她的肩,用自己臂膀給她最溫暖的環繞。

“我不是……我隻是有些疑惑而已。”他悶聲悶氣的說。“不是看到你不高興,其實我這幾天特別想見你,今天還跑去你住的客棧找你,沒找到……”

“好了好了,別不高興了,你難得來找我一次,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別生氣了,我剛才有些亂想!”星辰緊張的看著低頭不語的寧正,微風吹動那串貝殼風鈴,叮叮當當。

寧正依舊是垂頭站著,皓齒咬住嘴唇,身子抖得更厲害裏些,不言不語的站在那裏,落寞的像被整個世界都拋棄。

星辰突然覺得自己嘴巴好笨,一點兒安慰女孩的話也不會說,要是自己和小五那家夥一般油嘴滑舌就好了!看著寧正低頭不語微微顫抖的樣子,好後悔自己方才為何要板著臉!

他伸出手,想拍拍女孩的肩膀,可一聲低低的啜泣,讓他手僵在半空——寧正哭了。

“對不起,你別哭啊……那我告訴你我剛才在想什麽行了吧?”他徹底慌了神,女孩一聲啜泣,比天雷滾滾都來的讓他畏懼。

“我不要聽!”這次是寧正向後退了一步,與星辰拉開距離。

這後退一步仿佛生生在星辰麵前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萬丈溝壑。

一瞬間心如刀絞。

兩人靜默站在牆頭不言不語,氣氛尷尬。

“那……我帶你去找好吃的東西吧,上次你帶我去田野粥屋,這次換我帶你去,我請你……”星辰心煩意亂的說。

女孩猛地抬起頭,鮮亮馬尾甩出一道明媚弧線,俊俏臉蛋哪裏看得見半分沮喪難受,分明是笑開了花!

“哈哈哈哈,星辰你好可愛!瞧把你嚇得,是不是沒見識過女孩子鬧脾氣啊哈?”寧正幾乎笑得肚子疼,捧腹彎腰,蹲下身子,樂不可支。

星辰愕然,這是鬧哪樣?

“行,本小姐就勉為其難原諒你,不過你說話得算話,要帶我去吃好吃的,然後告訴本小姐你剛才為何心情不好,看本姑娘給你對症下藥,藥到病除!”寧正直起身,一隻手插在腰間,另一隻手將風鈴遞到他麵前,看著他目瞪口呆的樣子,笑得幾乎快要流淚。

“拿著,這個風鈴送你了!”寧正努努嘴,“本姑娘都不想理你了,笨牛木頭疙瘩最臭最硬的大石頭……”

星辰還沒從寧正變化莫測的情緒中緩過神來,哦了一聲,從女孩手中接過風鈴,叮叮當當,清脆好聽。

接著他感到一隻溫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寧正不由分說拽著他就從牆頭跳下去,輕盈得像一隻燕子,穩穩落地。星辰就慘多了,一個踉蹌,差點兒臉著地摔下來。

兩人蹦蹦跳跳穿梭奔跑在尚吉城的夜街上,他們把星輝披戴在肩,手挽著手,笑聲如風鈴。

曆史。

梵陽北辰將軍夜星辰一直對他在梵陽的經曆避而不談諱莫如深。尤其是如同一隻金絲雀兒般圈養在尚吉城的紈絝光景。被仇敵篡改記憶,曲扭信念,消磨意誌,如同一具行屍走肉,每每想起這段荒唐日子,心中就掀起驚天狂怒。

他恨不得將這段記憶忘得幹幹淨淨,永遠不要再想起。直至他的霸業大成,建立前所未有的強大夢梵帝國,做成一朝天子後,拚命銷毀有關自己當年在尚吉城的人和事,被譽為天下奢華第一的尚吉城幾乎被夷為平地。

可做成帝國皇帝的他唯獨對一個女子的記憶記得刻骨銘心——之後被追封為‘韶華皇後’的梵陽亡國公主皇甫寧正。

甚至專門要史官撰寫《韶華皇後列傳》,提及這位仿佛隻存在於記憶中的皇後時,皇帝那雙淩厲的珊瑚紅眸子就泛出柔光,仿佛柔軟了整個歲月。皇帝反反複複念叨著尚吉城,甲秀湖,田野粥屋,屋頂,夜空……諸如此類的字眼。最常說的片段就是韶華皇後經常會半夜趴在他家牆頭叫他名字,接著他們手挽著手,蹦蹦跳跳出去找好吃的好玩的,皇後笑聲如風鈴,一束細細馬尾發梢撫過他的臉,癢癢的,隻想笑。

和寧正在一起,他就忍不住要笑出來,所有不愉快都統統煙消雲散。仿佛年輕時和韶華皇後在一起的日子,花光了他一生中所有的快樂。

“我們常去一間小小的粥屋喝粥,蜜棗蓮子,很甜很甜,賣粥的老板娘很胖也很美,叫薛姨。她的粥屋裏經常會有一個說書人帶著孫女來講書,我拿起刀戰天下,也是因為和寧正聽了說書人講的《始帝百戰記》才一時興起,夫子聖賢書我看不進去,唯獨對野史和演義小說情有獨鍾……寧正很愛笑,隻要有她在,我就不會感到煩悶……那段日子是我最迷茫最困窘的時光,幸好我有寧正……”

史官執筆記錄,越寫眉頭皺的越厲害,直至皇帝說到他們最開始認識,是一腳踹翻了一個為難寧正的賣包子小販時,史官棄筆起身,翻身跪下,顫抖進言:

“陛下,您追封一名亡國公主為皇後,滿朝文武皆觸目駭心,對您的決定大為不滿。您是否有注意到,僅僅在您追封亡國公主皇甫寧正為韶華皇後一個月裏,最早追隨您打天下的將士們紛紛卸甲歸鄉……韶華皇後已經不再,您如此寫史,無異於粉飾骷髏,擔皇後之位者,應有母儀天下之氣度,陛下執意如此,可是要寒了天下人的心啊……”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

史官五體投地跪伏著,戰戰兢兢,仍是說道:“陛下,史書不讖言,不妄語,方可做明鏡,照當世人。關於韶華皇後一事,還望三思。不論那時候有多美好,在陛下心中多麽刻骨銘心,皇甫寧正為梵陽亡國公主,已是黃土枯骨,韶華皇後隻存於陛下心裏,她已經不再您身邊……!”

皇帝如遭雷殛,仿佛精氣神一下子被抽空,暗紅的眸子空洞落寞,麵容悲愴。

到頭來如同那時常做的一個夢——天下飄滿夜字戰旗,他領著武士征戰四方,贏了天下,卻依然是孑然一人。

韶華易逝,紅顏易老,韶華皇後,皇甫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