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抓住女孩手腕向前疾奔,甩開湊熱鬧的人群,直至離開甲秀湖畔時,女孩指甲狠狠掐在星辰手腕上。他吃痛鬆手,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女孩彎腰極力喘氣,被拽著跑了這麽遠,這一身鮫舞流仙廣袖裙愈發累贅。她伸手捂住起伏胸口,慢慢向後退去,靠著一顆皂角樹,不讓自己腿軟倒下。星辰也好不到哪裏,他索性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心裏狠狠咒罵兩個不講義氣的伴從——這月他們的月錢一分也別想要!

他仰起頭,看著那個衣袍鮮亮的貴族女子,月輝清冷,她衣袂流光溢彩。女孩臉頰姣好如月,隻是跑了這麽遠臉上泛起淡淡的潮紅,牡丹紅唇輕張,雋秀鼻翼也微微開合。她伸手撫了撫挺翹鼻尖,緊閉的眼睛慢慢睜開,看向這個拽著她狂奔一路的男子,碧澈的眸子與珊瑚紅的狹長鳳眼視線剛好交匯在一起,從甲秀湖上吹來裹挾水汽的威風,女孩如瀑長發飄逸,她輕輕搖頭,額前頭發垂下,剛好遮住眼睛,將星辰的視線阻隔。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說話,一個靠著皂角樹,一個跌坐在地上,逃離流竄,狼狽至極。

許久,女孩打破沉默,聲如風鈴,“謝謝你……”

星辰掙紮著坐起來,清秀俊逸的麵容剛好被月光照亮,珊瑚紅的眼睛分外透徹,他想說點什麽,可麵對這麽漂亮的女子,竟開不了口。

他輕輕笑了笑,沒有紈絝的流氣,大方自然,鋒利嘴唇像綻開一朵花,與清冷月光相映成輝,這一笑竟讓女子驚呆了一瞬。

從沒有人看到她會這麽自然大方的露出笑容,除了至親父母兄弟外,別人見了她或畏懼或閃躲或令她望而卻步的尊敬。逃離皇宮這一路,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男子大多都閃閃躲躲不敢看她,生怕被她鋒芒美貌割傷,可偷偷瞄向她的目光多少都有些桃花旖旎之色,身為正值二八的女子,她感受的清清楚楚。

星辰的笑容清秀,珊瑚紅色的眼睛透徹明晰,體麵又不閃躲的看著麵前的女孩,他沒有說話,可這個笑容已經讓女孩放鬆了些許戒備。

“我叫寧正!從帝都來的……”還是女孩在說話,眼前這男孩莫不是啞巴了隻會笑?“你叫什麽?”

“星辰,我姓梁,梁星辰!”他終於不那麽笑著了,聲音竟是出奇的溫柔。

寧正雙手抱在胸口,看著他的笑容,想到了最溫柔的薔薇花叢,甚至想將這個笑收藏在皇宮中,隻供她一個人靜靜欣賞。好像這世上再沒有比眼前這個男孩的笑容更美好的東西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寧正正想說什麽,突然被一陣殺豬般的哭嚎聲嚇到。兩人回頭看去,隻見一高一矮兩個黑影連滾帶爬的衝殺過來,氣勢洶洶如同尤河大潮。

“少爺哇,您讓小的們一路好找哇,要是您出什麽意外,小的們怎麽給小姐交代!”小五衝殺過來順勢一跪,最後幾步距離幾乎是膝蓋擦著地磨過來,剛好在星辰左腿前停下——小五左腿六子右腿,這是哥倆早都約定好的,免得到時候他們抱到一條腿了去。

小五敦實的身體緊緊抱著少爺的腿,哭號聲如滾雷炸遍甲秀湖,啜泣哽咽道:”少爺您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咱回家,今晚不玩了,咱回家好嗎?”

星辰想起那句‘後退半步,豬狗不如’就來氣,冷哼一聲,麵色不善。這一哼仿佛刀子割過,小五身子一顫,慢慢抬起頭,看向主子的麵容——果真冷若冰霜。

“少爺——”小五臉上還帶著淚珠鼻涕,又硬擠出一個笑臉,橫肉縱橫的黝黑臉龐憨憨一笑,仿佛要學那青樓女子一笑百媚生,這樣主子也就不那麽生氣了。

星辰怒罵道:“驢操的要不是老子剛才那一腳瀟灑利落殺出一條血路,你們這兩個慫貨就等著給我收屍!”說著又一腳踢上去,踢中小五肚子,可憐伴從悶哼一聲,吃痛卻咬牙忍著。

興許是覺得自己這一腳踢重了,星辰倒有些不忍。更奇怪的是自己怎麽空出一條腿了?往日不是小五六子一人一條腿哭嚎的昏天黑地麽?

他轉頭看去,六子的消瘦神般在黑暗中如一截枯槁竹竿,站在那裏憨憨笑著,看到主子注意到自己了,木訥道:“少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星辰愈發覺得奇怪——其實剛才不算什麽大麻煩,無良酸腐包子攤主為難一水靈姑娘,他衝上去一腳踹翻人搶了姑娘就跑,也沒多少危險。連李輕裘那種把人剁碎了喂狗的狠辣紈絝都鬥過,一個落魄到靠買包子賺趕考路費的小販算什麽?

為何這兩貨像看到他從千軍萬馬中廝殺一通幸存下來般激動?

星辰沒有再細想,轉頭看向寧正,歉意的笑笑,“這兩貨是我伴從,稀鬆平常的家夥,隻怪我這公子哥當得太慘淡,小弟都拿不出手,為了幫你還得自己出腳踹人,跌麵子,見笑了。”

小五聽了這話,又是小女子般扭捏作態,搖著星辰大腿,幽怨道:“少爺您怎麽能這麽說人家……”

寧正忍俊不禁,掩嘴輕笑。

這主仆三人,比皇宮裏那些唯唯諾諾的宦官宮女好玩多了。宮裏就是規矩多講究多,伺候她的幾個小宮女小太監像是怕她把她們生吞了般,小心謹慎到了極致,生怕出了紕漏就會被抓去丟進地牢——沒有一點兒年輕姑娘該有的生氣。

“快給老子起來,別丟人現眼!”星辰怒斥一聲。

小五麻溜站起來,衝寧正點頭哈腰諂媚道:“小的沒名,就叫小五,姑娘可真是漂亮的像畫上的神仙姐姐!小的一直跟著少爺眼光都養刁了,尋常美女看不上眼,可姑娘在小的眼裏絕對——”說著伸出大拇指比劃了下,一臉正經肅然。而不遠處的六子依舊木訥笑著沒說話。

寧正笑彎了腰,聲音溫柔好聽,聽得小五如沐春風。說來奇怪,她竟不反感小五這諂媚的恭維,也許是被他一驚一乍的語氣逗樂了,也許是被他比劃那個大拇指時的正經樣逗樂了,反正就是很開心。她看得出來,這個小五是很會說道很討喜的家夥。

小五轉過臉,看向主子,“少爺,今晚先回府中吧!您那一腳踢得玉樹臨風瀟灑俊逸,咱還是躲幾天為好,免得和第一次出來逛時,被一都三十好幾的大嬸看上硬要拉您回去暖被窩一樣淒慘……”

星辰突然不怎麽想回去,剛剛認識寧正,就要分別麽?萍水相逢後就是分別?想到這裏就索然無味了——偌大尚吉城,能讓他笑得這麽溫柔開心的,隻有這個第一次見麵的寧正。

看著她在月光下精致皎潔的臉蛋,像最溫軟的白玉精雕細琢,還有他看到了忍不住怦然心動的笑靨——竟是不舍離開。

可是必須回家了,這是他承諾姐姐的——晚上不準逛太晚。尚吉城梁家一直是姐姐梁月心在上下打點,很是操勞,他不願意讓姐姐再為他擔心。

“你們,還有錢沒?碎銀銅板什麽,全都掏出來!”星辰悶悶的說道。

小五心痛不已——果然啊,不說加的那二十兩月錢了,現在就要放他們的血!他垂頭喪氣掏出腰間鼓鼓囊囊的錢袋,蠻不情願遞過去。六子掏出來的錢袋就比小五的癟多了!

星辰一手一個錢袋掂了掂,神情玩味看向小五。敦矮小五忙不迭諂笑道:“六子平日花不完的錢都交給他哥了,我替他保管著,六子最放心了不是!”說著回頭對消瘦六子使了個眼色。

六子正色認真,看著主子珊瑚紅色的眼睛,重重點頭,“嗯……”

星辰輪番看著心虛的小五和一臉認真的六子——這兩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家夥,還真是可愛到了極點。

“我總算明白為什麽小五越來越胖,六子越來越瘦了!”星辰伸手拍了拍小五的胖臉,像是拍在了棉花上,‘肉波’顫顫。

小五笑得像看到如意郎君的女子,仿佛被主子拍臉是極榮耀的事。

“來,這些碎銀給你拿著。你是初來尚吉城?”星辰將兩個錢袋子遞給寧正,“出門在外最好別用黃金,尤其是甲秀湖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尚吉城是最適合享受的城不假,可誰知道哪個暗處就蹲著殺人不眨眼幹殺人劫財行當的狠貨?出門不露黃白,還有你這身衣服也太紮眼,買一身普通點兒的就成!城裏有親戚朋友麽?要是沒有就找個天字號客棧住下,也不算貴。喜歡吃東西就去甲秀湖東畔,那兒一條街的小吃!要是有紈絝混賬見色為難你,就理直氣壯飛起一腳踢他下邊——生疼!金貴小姐遇上無良紈絝就得下狠手,要不得吃虧……”

遇上無良紈絝?星辰心中一沉——但願寧正別被李球兒這種貨色撞上,他不知道李輕裘底線在哪裏,在尚吉城都敢不遵城主禁令隨意殺人,還有什麽狠辣事做不出來?

寧正隻是點頭,把星辰的話死死記著——這些都是從沒人給她講的東西,長這麽大第一次出皇宮,這些行走江湖的‘規矩’丁點兒不懂。聽著星辰交代的話,心頭暖烘烘的。可聽著聽著,就聽出離別的意蘊來。

星辰見寧正無動於衷,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說將錢袋塞進去——女孩手的觸感細膩冰涼,像握住了一團水。

“我家在城西鳳鸞巷,城西鳳鸞梁家,稍微打聽下就能找到!”星辰看著女孩,留下自己的住處,是希望她能找來麽?心裏果真有個小小的期待,希望分別後寧正能來找自己!他們不過是剛剛認識而已,為何自己有這樣莫名的想法?

寧正不說話,隻是睜著碧澈的眸子看向星辰,那雙珊瑚紅色的獨特眼睛真好看,怎麽看也看不夠哇!

“那就再見了!”星辰慢慢向後退去,看著女孩在月光下如天仙般的身影,鮫舞流仙裙衣袂飄搖,如瀑黑發隨風飛揚,輕盈的身姿,好似那飛天般。

接著轉身,麵對尚吉城高聳璀璨的樓閣宮闕,輕輕歎息一聲。

寧正握緊裏星辰硬塞在她手中的錢袋,竟連謝謝都忘了說。她看著自己手背,方才被星辰抓住的地方,那感覺並不好——這個梁星辰氣度不凡,是個大家公子錦衣玉食,理應手掌細膩光滑才對,可他握住自己手那一瞬,隻感覺到滿手粗糲繭子。

“星辰……”女孩抬起頭,看著主仆三人已經消失不見,莫名失落。接著仰起頭,清冷月輝傾灑在精致臉龐上,看著滿天星辰,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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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梁家大宅。安頓好主子,小五和六子就回到自己房間。

剛進屋,消瘦六子像堅持不住般麵色蒼白朝後倒去,敦矮的小五搶步上前,接過六子身體,橫抱著小心放在床上。

小五焦急道:“兄弟堅持住,這就給你治傷。”他從床底拉出一箱子,掀開來看到的竟是無數柄精細小刀,琳琅滿目。

他一把撕扯開小五身上黑色外衣,裏麵原本是白色的袒衣竟被血染得暗紅,濕噠噠的貼在六子肋骨分明的胸膛。小心用一把寸許長銀刀割開濕淋淋的衣衫,六子已痛得汗如雨下。

“真他娘的狠!”小五看到六子傷勢,麵露憂色——六子胸膛小腹各插著一枚漆黑鐵質短矢,是被強力弩機射中致傷,弩箭約莫六寸,露在身體外的箭杆不足半寸,幾乎整個沒入六子身體。

“五哥,整!”六子將脫下的外衣咬在嘴裏,含糊不清說道。

小五鐵下心,探出二指鉗住鐵矢,猛然發力,這根插在右胸的箭矢擦著肋骨生生被抽出,血流如注,噴濺在小五肥胖臉頰上。趕忙伸手堵住血洞,另一隻手摸索治療創傷的藥瓶。

“兄弟啊,以後別老衝在哥前麵,你這麽瘦的身板,應該是哥護在你身麵才對!”小五臉色陰沉的敷藥包紮傷口,“在梵陽也就你陪著哥,你要是提前嗝屁了留著哥一個人?像話嗎?”

六子麵色蒼白,痛得額頭汗如豆落,慘淡露出一個笑臉。

“還笑——虧得你能笑出來!這好家夥,要是再朝上一寸你就得被當場射殺!”小五沒好氣道。

“挺住,還有肚子上這根,哥給你弄出來!”小五邊說邊動手,試圖分散六子注意力。

“你說那小姑娘什麽來頭,竟被持著機括輕弩的斥候暗中守護!方才主子去給她解圍,那兩個黑衣人就生出殺心,要抬弩殺人!”小五一手按住傷口,不讓皮肉被弩箭刮帶翻出——機括弩箭力道雖大,可好在箭鏃上玩不出花樣,要是換成帶倒鉤的三棱箭鏃,被射上兩箭,絕對透心涼不可。

“來頭不小啊,恐怕不是一般家世。那兩個黑衣斥候身手不一般,雖然咱幹的也是偷襲行當,可在死境裏還能射出兩箭,要不是兄弟你眼尖擋在哥前麵,現在躺這兒的就是哥了!”小五已經將箭矢全部抽出,六子硬是挺著沒痛哼出來,硬氣至極,可臉上哪裏還有人色?

“哥肉厚,紮上兩箭沒啥的,你這麽瘦的跟竹竿般,都快被紮貫穿嘍!索性都不是致命傷,劫後餘生,必有大福!”小五搓著滿手鮮血,終於有了一絲笑容。六子鬆開嘴裏的衣衫,大口喘息,幾欲昏厥過去,可性命無憂比什麽都好,他還年輕,不想早早身死他鄉。

“以後要留個心眼,跟在少爺後麵寸步不離才行!殺了兩個持弩斥候不算什麽,就怕惹惱了背後的大人物——能調用精銳斥候的,來頭絕不一般!保護好少爺是咱職責,決不能再出這麽大紕漏了!”小五收拾好刀具,推回床下,敦矮的身子坐在床邊,看著痛不欲生的弟弟,心痛道:“咱是死士不假,別人不珍惜咱的命咱自己得當回事,答應哥,以後不準再這麽不要命!聽到沒!”

“說不出話?聽到就點下頭,你這一竿子打不出半個響屁的家夥!”小五怒罵道。

六子搖搖頭,咧嘴慘笑。

“你這傻子!”小五心疼的為他擦一把汗,卻不想自己滿手鮮血弄髒了他額頭。“答應哥,千萬別死在哥前頭嘍!”

早都忘了自己真實姓名,隻有一個編號為‘六’的木訥漢子隻是傻笑。而編號為‘五’的敦矮胖子知道弟弟的笑是什麽意思,這個很少說話隻會傻笑的家夥向來都有自個的心思,就算他說無數遍‘別把好吃的都留給哥,哥都胖成球了’‘少爺給的錢自個拿著花,愛買啥買啥,不夠了從哥這兒拿,別老給哥錢’‘有啥事給哥說,咱哥兩一起頂著’,就算他說破了嘴皮子,這個傻子弟弟仍然一有好吃的就買給他,發錢了自己留一點剩下的都給他,有什麽心煩事走自個悶著不說,怕他擔心!

傻小六子!

“就聽哥一次,以後再打架時,不準拿自己命換哥命,算哥求你了!”這個在少爺麵前油嘴滑舌最會見風使舵的胖子此時聲音隱約竟帶了哭腔,撫著弟弟腦袋,輕聲央求。

臉色蒼白的六子仍是眼裏帶著笑意,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