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寒冷的極北冰原,一道消瘦孤獨的身影在跌跌撞撞得前進。從高空中看去,他的身影在蒼茫一片的雪原上像一個微不足道的點兒,渺小又無助。
他不知道確切的方向,那雙疲憊的珊瑚紅的眼睛盯著遠處荒合山脈鐵青色的山脊。可他知道,隻要翻過大山,就算安全了。極北草原上自己度過十二歲到十七歲這幾年時光,從此隻是回憶。他正在逃離,逃離這裏的人和事,還有鋒利破碎的回憶。
極北的冬天大雪封原,走在雪窠子上深一腳淺一腳,稍不注意就可能陷進雪深的地方被凍死,可夜星辰並不覺得很冷,他感到自己身體裏流著的也是和這漫天風雪一樣同感同源的雪水。冰天雪地裏,他竟有如魚得水的快感,隻是精神高度緊張的他持續奔逃這麽久,已是崩潰邊沿。可荒合山脈高聳的山脊看起來依舊那麽遙不可及。
這是逃亡第幾天了?他模糊的思維早已失去時間概念,隻是這樣沒日沒夜得走著,剛開始那幾天,身後總能聽到獵狗的狂吠還有武士和獵人的聲音——這是蘇日勒和克派出追殺他的部隊,隻是大雪封原後,即使還日拉娜河南岸這裏的草原上積雪也足有一尺餘深,戰馬無法奔馳縱橫,這為夜星辰逃亡爭取到了些許生機。
追殺的人和逃亡的人都在雪原上走著,這是比拚毅力和耐力的時候,稍一鬆懈便會萬劫不複。但問題是一方擁有幾乎無限的體力和援兵,隨時可以把那些疲憊不堪的武士和獵人換下而派上活蹦亂跳的生力軍;而另一方卻隻有孤立無援的一人,沒有吃的,沒有休息,沒有睡眠,更重要的是,沒有希望:夜星辰感覺自己像是落入了一個天羅地網中,不可能有掙脫的機會。
好在身後的獵狗叫聲已經消失了一整天,這讓夜星辰心裏輕鬆不少,草原獵狗的凶猛是出了名的,足以和一般的狼一較高下,而且狗比人更適合在雪窠子上奔跑,甩掉了獵狗,說明他們距離已經很遠很遠了。
夜星辰昏昏沉沉的跑著,身上華貴的蔚藍風信子長袍被雪打濕,貼在他脊背上,混著汗水凍得梆硬,像身子罩著一個硬殼子般難受。長發淩亂得披灑在身後,寒風凜冽的像刀子,夜星辰真想倒地不起,和這茫茫雪原融為一體。
身後的腳印被風雪撫平撫平,若沒有荒合山脈作為指引,他一定會失去方向,茫茫雪原隻有他一個人,莫名的孤獨感,哪怕隨便來個什麽人陪他說說話也好。再這樣下去,他遲早會在漫無涯際的逃亡中瘋掉。
風雪在呼嘯,夜星辰踉蹌著停下步子,身子扭曲的站在那裏,搖搖晃晃,像被風撕下來的殘葉。他感到很累很累了,腦子裏思維一片混沌,連續六天這樣的逃亡終於讓他耗盡心神,眼看著荒合山脈就在眼前,可就是沒有氣力再挪動一步。
他雙腿一軟,跪了下去,眼前的蒼白純潔變成一片昏黑,那雙珊瑚紅色的眼睛向上翻去,露出一片令人心悸的眼白。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他腦子裏浮想出的麵容,依舊是雨蒙,蘇日勒,以及和他們在一起時那段最溫柔的時光……
“這是,要死了嗎?”他臉貼在冰冷的雪上,凍得紫紅的嘴唇喃喃自語道,身上很快被冰雪覆蓋,隱在茫茫雪原中,分辨不出。
寒冷的風在這一刻突然停了下來,隻有溫柔的雪花大朵大朵落下,草原一片安像靜謐。
一瞬間,從天空中落下兩個穿著猩紅色長袍的身影,在茫茫白雪中紅的耀眼熾烈,仿佛溫度都一下子升騰起來。那名血紅色長發繚繞而起的妖美男子赫然就是修羅,他蒼白柔媚的臉龐麵無表情得俯視著趴在雪地裏一動不動的夜星辰,暗紅的瞳孔裏閃著冰冷鋒利的光。他像劍一樣壁紙挺拔得站著,天神一樣的眉宇間透著凝重之色。
“月心,看看他怎麽了!”修羅輕聲說道。
“是!”跟隨在他身邊來的赫然是來自夢陽前南梁國的月心公主,隻是那時候單純天真的小女孩已然落成楚楚而立的姑娘,驚人的美貌已顯露出來。她也穿著單薄的猩紅色長袍,亭亭而立仿若一株開得正豔的火紅薔薇。柔美的麵容透著與之不符的冰冷,若是向她的眼睛裏看去,仿佛能看到裏麵繚繞著濃濃的白色霧氣——這是秘道種族回魂師的特征之一。
月心蹲下身子,伸手撥開快要蓋住夜星辰臉的雪,將那張蒼白的麵容露出來。她呼吸不由得一窒,這個少年俊美清秀的麵容與著周圍茫茫白雪是多麽相稱啊,美得不真實。尤其是英挺的眉宇間微微蹙起的那一絲悲傷,還有緊閉著略顯痛苦的眼睛,都讓這個少年有一股讓人容易親近的氣質。
她眼中乳白色的霧氣繚繞得更快了,整個瞳孔都變得銀白,她的回魂師力量已然發動。片刻,又恢複正常。她挺直身子站起,看向修羅說道:“他還沒死,很虛弱而已。”
月心不由得多看了修羅一眼——從沒在修羅身上看到過這麽凝重認真的神情。跟隨修羅這麽多年,這個喜好猩紅豔麗顏色的詭異男子一直是那種對什麽事都漫不經心,戲謔至極的態度,談及天下大事變化時,也是玩味得,嘲諷的,就算是整個天下崩碎在他眼前,也引不起他絲毫觸動。
可為什麽會對這個虛弱的躺在雪地裏的男子會露出這樣凝重的神色?
修羅修長的雙臂抱在胸前,平靜說道:“夜星辰,是最大的變數。已經超出預期了,夜星辰的成長已不受控製,沒想到當初那個性格怯弱的小男孩竟能變得這麽可怕!連我都覺得有一股危機感。”
月心聽得身子一震,柳眉輕蹙,能讓修羅說出這樣的話的,絕不簡單。修羅力量有多強悍,她比誰都清楚。
其實夜星辰她以前是見過的,那是好多年前了,那時候夢陽還是神羅皇帝時期,依舊諸侯分封製,每年各大諸侯王都要前往帝都向皇帝進貢道賀,她是南梁國公主,而夜星辰是夜國世子,他們地位相當,見過寥寥幾次也挺談得來。那時候的夜星辰穿著蔚藍風信子大袖長袍,像一個精致的瓷器,臉上帶著怯怯的笑,聲音脆脆的,那雙珊瑚紅色的眼睛很獨特,很容易讓人喜歡的男孩子。
可是現在,那個小男孩已經讓在她心裏敬若神明的修羅都感到不可小覷了麽?
夢陽林夕元年,諸侯分封製徹底被林夕皇帝否決,最後一個諸侯國夜國也分崩離析,夜氏王族滅門,從那以後夜星辰就消失在夢陽了,沒想到竟在極北。這麽多年,夜星辰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看著夜星辰臉上那略帶悲痛的麵容,月心也忍不住對這個俊美清秀的男子好奇起來。
“夜星辰是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不論是我的計劃,亦或是夢梵•神的計劃,都要牽涉到夜星辰,可他的成長我已經有些無法控製了。那時候向林夕陛下求情,留下他一條命,流放至極北荒原自生自滅,可再次見到他時,已然掌握了一身霸絕刀術,能想出那樣龐大細致的作戰計劃,甚至咒術力量也隱隱與我並駕齊驅,更可怕的是,夜星辰的心性變了!每見到他一次,夜星辰給我的感覺都不一樣,剛開始我為他的成長感到欣喜,現在,我很擔憂!”修羅輕輕歎了一口氣,口中呼出的氣息迅速被凝結成一串水霧。
他猩紅的瞳孔盯著昏迷不醒的夜星辰,歎息道:“我該拿你怎麽辦?那時候隨便對你說了一句‘龍潛深澗,焉知經年後翔舞雲天’,你竟把這句話顛覆到這種程度……也許所有人都小看你了!”
修羅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睛一瞬間亮得可怕。月心明白,這是修羅下定決心做某件事時的神色。
修羅轉過身,暗紅的瞳孔盯著月心,說道:“我需要你的幫助!”
月心神情一凝,低頭答道:“萬死不辭!”
修羅低垂著眼睛,瞥了一眼昏睡的夜星辰,說道:“我要篡改他的記憶,從此以後,你就是夜星辰的姐姐,你帶著他到梵陽,任其發展,看他能成長到什麽地步。我會抹掉他哥哥夜淵鴻的那部分記憶,還有關於對林夕皇帝的憎恨和他對母親的那部分記憶,而你作為他的姐姐出現,取代夜淵鴻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以麽?”
“做他的姐姐?”月心驚呆了一瞬,小嘴驚訝的張大,吃驚的說道。
“嗯,繼續放任夜星辰這樣成長下去,我怕越來越難控製,現在能補救多少就補救多少,你留在夜星辰身邊,慢慢改變他的心性,這樣我才能放心些。夜星辰這一環,決不能再出紕漏……我們已經比夢梵•神慢半步了!”修羅仰起頭,看著烏雲低壓的極北草原,血紅的眼睛裏透著一股擔憂,溫柔的雪還不等落在他臉上,就化成水霧,整個人像是散發著能融化整個雪原的狂熱。
“知道了!”梁月心點了點頭。
“帶他到梵陽,找座城留下。世俗金錢這類東西不用擔心,要多少有多少,讓夜星辰過貴族公子生活,奢靡繁華,磨滅掉他的心性,讓他忘了那個‘龍潛深澗,焉知經年後翔舞雲天’的信念。本想讓夜星辰留在夢陽的,又擔心林夕皇帝和夢梵•神那邊有所察覺……權衡利弊,留在梵陽中最好!夜星辰的情況隨時向我匯報,切記保證他的安全。”
“是!月心謹記在心!”她低下頭,看著那個安靜沉睡的少年,突然為他覺得悲哀起來——這個年輕人,就要失去以前的記憶,被換上一份虛假的記憶,活在別人為他編製的虛假世界中,如籠中鳥般麽?
沉睡中的夜星辰,俊秀的麵容分明透著無邊的悲傷啊。月心咬著嘴唇,默默注視著他,突然好想知道他在為什麽事情悲傷,他腦海中浮現著的,又是誰的容顏……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夢陽林夕曆已是第五年,林夕皇帝已徹底將這個帝國掌控在手心。五年時間,足以建成一個完整的統治體係,摧毀掉陳腐的前皇帝時期的掌權貴族,讓自己的心腹大臣上位。夢陽的決策層,也從原先滿朝文武官員商議,變成星墜殿中皇帝陛下一手遮天,可這樣的獨裁並未引起帝國動蕩不安,相反,夢陽帝國整體決策變得高效簡練,至少到目前為止,林夕皇帝的種種決策都是正確的!
此時縹緲城已迎來柔和的春風,雖然依舊帶著冷意,可凍結在宮闕上晶瑩剔透的冰淩已經融化,縹緲城上空繚繞著的雲霧更加曼妙空靈,整座城就像浮在雲端的仙境。這是大陸上最瑰麗的城,也是整個龐大夢陽帝國的心髒所在。
星墜殿中,身著琉璃龍翔袍的林夕皇帝倚在高高在上的皇座上,眉宇間神色鋒利逼人,冷峻如刀。他高亢冷漠得說道:“那就是說,極北蠻族現在不足為慮麽?為何我聽起來,蠻族像是被赤那思在短短數月內統一,軍力和財力都可匯集到一起呢?這對我夢陽來說,是好事麽?”
站在大殿下的修羅輕笑道:“陛下,我們當初扶持蠻族阿日斯蘭部的目的,是為了削弱蠻族的軍力,蠻族最強悍的轟烈騎和隼騎已覆滅,蠻族現在軍力連五年前赤那思對夢陽的侵略戰爭的水準都達不到。更何況,一個統一的蠻族,隻要稍加引誘,就可以將戰火引進南方麽?這五年間,夢陽是在積蓄實力,培養軍隊,尤其是陛下期待已久的風雷騎也已完成訓練,而蠻族在夢陽與梵陽暗中支持下實力大大削弱,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麽?”
林夕皇帝靜默得看著修羅,崢嶸的臉上麵無表情,烏黑的眼睛像兩個幽深的隧道,就連光線也會被吸納進去。執掌帝國五年,林夕皇帝的氣勢更霸意凜冽,就算坐在那裏也讓人心生敬畏,不敢仵視一眼。那股皇族與生俱來的高貴帝王威壓下,能堅持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林夕皇帝的目光,帶著一股來自靈魂的穿透力!
“蠻族事情我並不上心,極北荒蠻的草原於我來說雞肋而已,我想要的,是夢陽以東的土地!這麽多年籌劃積攢,我想要的,隻是一個完整的夢梵帝國而已!”林夕皇帝輕聲說道。
修羅怔了一下,接著俊美妖豔的臉上透出狂喜之色,說道:“陛下野心可怖!一個完整的夢梵帝國?這是多少野心家夢寐以求的事情,三百多年前,靜熙王朝分裂成夢陽和梵陽,多少帝王諸侯試圖恢複曾經靜熙王朝時候的榮耀卻未能成功?陛下有如此壯誌,修羅定鼎力相助!”大殿裏回響著修羅張狂高亢的聲音,與臉上的妖豔俊美毫不相符。
可是林夕皇帝並沒有說什麽,那雙漆黑的眼睛淩厲得盯著修羅,仿佛要將他的靈魂看穿般。是一種帶著審視,帶著揣摩與猜測的目光!
也許是察覺到了皇帝的目光,修羅張狂的聲音也停了下來,那雙血紅的眸子與皇帝鋒利的目光對視在一起,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兩人目光所至之處,如同電光劃過。
修羅隱隱約約察覺到,這目光裏的含義是一種懷疑與不信任。
可是林夕皇帝的表情瞬間又柔和下來,臉上帶著雍容大度的笑,說道:“吾之霸業有卿相助,定一片坦途!萬俟氏皇族,定是整個天下之主!”
修羅還驚異於皇帝方才神色的突然變化!他心中陰沉下來——也許皇帝察覺到什麽,也許是在蠻族這件事上處理的不合乎皇帝心意,總之,皇帝對他有那麽一分不信任了!沒有以前那樣過於依仗!
這是很危險的訊號!
“陛下,您計劃何時開始針對梵陽開戰?現在夢陽國力,軍力都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荒合山脈以北的蠻族已不足為慮……”
“等!”皇帝簡短的打斷修羅的話,冷聲說道:“我在等一個時機,時機到了,自然會開戰!但不是現在!”
修羅眼中陰翳更甚,為何他現在越來越琢磨不透林夕皇帝的心思,無法如以前那樣輕易觸碰到皇帝的想法,甚至不能讀懂皇帝的眼神。掌握帝國身居高位的林夕皇帝,比之剛開始倉促接手帝國時成熟太多,眉宇間仿佛宇宙星辰般浩瀚無邊。盡管他是高貴的咒術師,可在林夕皇帝麵前,竟有那種渺小的感覺。他以為自己知曉萬物,能掌握天地間最深奧的規則,可林夕皇帝那鎮定自信,像是自己所了解的一切,都是被這個穿著華麗袍服的年輕人創造出來的一樣。
在極北待了這麽多年,林夕皇帝到底了解了什麽?修羅陰沉得想到。
可他依舊那樣漫不經心得戲謔笑道:“好好好,陛下心裏有計劃就好!等待未必不是一個明智的抉擇!”
他彎腰鞠躬時,林夕皇帝烏黑的眼睛目光冰冷淩厲得落在他身上,崢嶸的麵容上毫無笑意,棱角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