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蒙死了!

蘇日勒像驅趕蚊蠅的牛一樣閉著眼拚命搖著腦袋,好像這麽一下,這個念頭就能從腦子裏甩出去。可是他剛一睜開眼,雨蒙被釘在冰牆上血淋淋的屍體就跳進視線中。那精致柔美的麵容呈現冰冷的蒼白色,嘴唇失去血色,嘴角流下來的那一縷血沫染紅了她的下巴和雪白的狐裘小襖前襟。他像抱抱雨蒙,想用自己阻止她的身體變冰冷,可插滿了箭矢的雨蒙讓他找不到可以下手擁抱的地方!

就連她身上那股好聞的香味也被濃濃的血腥味掩蓋!熾烈的石榴紅馬步裙被淌下來的暗紅血漿凍結冰牆上,任憑寒風灌進帳篷中也飄舞不起來。

寒風從帳篷頂上破開的大洞中灌進來,那堆小小的篝火也被吹熄,帳篷裏此時冷得像冰窟。蘇日勒和克木木的站在雨蒙的屍體前,顫抖著撫著她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圍赤那思武士靜默的矗立在周圍,安靜地像冰雕,唯有被武士壓製著的忽炎•額爾敦刻圖在大聲嗚咽著,和風雪的呼嘯聲混在一起,像一曲催人心神的勾魂歌。

雨蒙死了!從小到大關於雨蒙的記憶像毒蛇般將他纏繞,狠狠噬咬他,將能融化血肉的毒液注入他體內……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他敲他腦袋笑著罵他笨牛,再也不會有人能一下子就明白不善言談的他心裏在擔心什麽,害怕什麽,喜歡什麽,討厭什麽……再也不會有人能帶給他慰藉的感覺。那種種的期待,渴盼,甚至是那份小小的憧憬,像陽光下的肥皂泡般色彩斑斕,又頃刻間化成泡影。

那些美好的像天堂般的回憶,也許隻是天神憐憫他苦苦的渴求和期待,用手指沾了一點兒蜜糖,塗在他的唇上,讓他感受到些許微甜,讓他那份憧憬和期待有堅守下去的信念……在他最安心,最幸福的時刻,天神又將塗在他唇上的蜜糖換成泛著泡沫的毒藥,掐著他喉嚨狠狠灌進他喉嚨中!

他突然覺得很疲憊很疲憊了,累的連手也攥不緊,站在那裏覺得天地在旋轉般昏暈,魁梧強壯的身子也令人揪心的晃動著,隨時都會倒下般。

這時一隻手按在了他肩膀,一道沙啞的聲音說道:“君王,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處理好部落的事情才是優先!”

上身赤裸的紮兒花將軍在部下的攙扶下走了過來,他右手骨頭斷了,差點就被殺掉。他披著部下給他的大麾,依舊覺得冰冷,那一瞬間,他覺得那站在妖豔血漿和屍體前的年輕人的身影如此落寞孤獨,仿佛整個世界都將他狠狠拋棄。

在蘇日勒和克•赤那思心裏,這世界已經沒什麽好關心,沒什麽值得他開心的事情了吧!

蘇日勒和克轉頭看著紮兒花,直視那雙森綠色的眼睛,仿佛要從眼睛裏噴薄出風雪般冰冷。他麵無表情得說道:“將軍,你知道夜星辰的計劃麽?全部計劃!”

紮兒花楞了一下,沒想到蘇日勒和克竟會問這個,可是他想起那個身材纖細貴氣的少年,想起自己曾經的學生臉上那淡漠自信的笑時,心底裏泛起一股惡寒。

“不知道。夜星辰隻告訴我,讓我裝成奴隸,找機會接近獅子王殺了他!別的再沒有說,甚至連帳篷頂上埋伏著咱們的武士,我也不知道!”紮兒花靜默的看著帳篷頂上破開的一個個大洞,透過那些洞.眼,可以看到墨雲翻滾冰雪搖晃得天空。

蘇日勒和克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睛閉了起來,臉上是令人擔憂的沉痛之悲!“夜星辰,為什麽就不能坦誠些呢?”他的聲音像呼嘯而來的淩厲風雪。

紮兒花的眼神頓然變得犀利起來,“君王也不知道麽?”

蘇日勒默默搖了搖頭,許久才說道:“夜星辰隻讓我負責開始的談判,別的,什麽也沒說。我問他的時候,他說一切都在掌握中,甚至是將軍差點被獅子王掐死時,他也隻是說一切都在掌控中。我不知道,雨蒙的死,是不是也在他掌控中?”他轉過身,眉宇間砌滿悲痛,看著那精巧美麗的麵容,那已經冰冷到連體內鮮血都凍結的屍體,那他最愛的姑娘。

那種惡寒的感覺又在紮兒花心中泛起。他森綠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驚怒,是那種自以為熟知一個人,卻突然發現那個人陌生得像變了個人般的驚怒。他想起四年前,大薩滿帶著那個瘦瘦小小的小孩來自己帳篷,要給那小孩教刀法時,夜星辰拘謹得站在那裏,低著頭,不敢看自己一眼。想起那孩子跪在自己麵前,懇求自己教他刀術的樣子,想起練刀練得傷痕累累也咬牙不放棄時,咬著嘴唇堅強撐著的樣子。

以前的夜星辰是一個心裏在想什麽,擔心什麽,害怕什麽,喜歡什麽,一眼就能從他表情上看出來的孩子。

現在呢,那張天神般俊美的麵容上,麵具般溫暖宜人的笑臉,還有那雙猩紅得眼睛,一切都變得陌生又鋒利。或許是哪個孩子變了,或許是這麽多年韜光養晦,那孩子終於露出自己本性了。

不管是什麽原因,夜星辰已經不值得再信任,城府太深,頭腦太聰睿狡黠,又來自世代敵對的南方夢陽……這些交織起來,變換成兩個字‘敵人’!

紮兒花看著雨蒙狼藉不堪的屍體,他知道雨蒙,蘇日勒和克,夜星辰這三個孩子關係很要好,發生這樣的事情,誰也想不到吧……

可是,還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告訴君王。

“君王,還有一件事,屬下覺得有必要告訴您!”紮兒花已經在腦子裏小心的篩選著措辭,想著用什麽樣的方式說出來。

“說!”蘇日勒和克簡短的說道,最壞,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不管是什麽消息都不能讓他心情更糟了吧。

紮兒花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說道:“夜星辰剛開始對我說,如果雨蒙公主沒有來和談現場,那不用擔心什麽!如果雨蒙公主來了,獅子王勢必會讓雨蒙公主待在他的保護下,也就是說,兩人的距離很近。若是刺殺獅子王沒能成功,轉而控製雨蒙公主,以威脅獅子王,但盡量別傷害她,若情況萬分緊急,則不必再估顧忌雨蒙公主性命……這是夜星辰原話!”

蘇日勒和克魁梧的身子顫抖了片刻,閉上的眼睛睜開來,裏麵一片陰翳。“那麽夜星辰又欺騙了我一件事情,當初他提出讓我請雨蒙也參加和談時,是讓我有機會能見雨蒙一麵,能把心裏話說出來……現在,已成訣別。”

他垂下的手握緊成拳,沉聲說道:“原來他早已把雨蒙也算計在內啊!夜星辰,真可怕啊!我竟然那麽毫無防備的信任他,相信他所說的一切!為什麽他就不能坦誠相告呢?”

一時間沒人說話,隻有風雪的呼嘯聲和被擒住傷痕累累的獅子王的嗚咽聲。“雨蒙,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此時的獅子王再沒有草原梟雄的影子,隻是一個親眼看著女兒被殺死而毫無辦法拯救她的可憐父親……

蘇日勒和克靜默得看著釘死在冰牆上的雨蒙,伸手按在凝結在冰牆上暗紅色的血漿,感受著那股令人麻痹的刺骨寒冷侵進脈絡中,好讓腦子裏那份狂亂清醒些。心裏悲傷已然達到極點,現在更多的是心寒——心寒於夜星辰的冷漠,心寒於夜星辰的心計和謊言,甚至曾經令他向往的那貴族般雍容華貴的氣質也變成厭惡。

“也許,我們再也不能做朋友了!發生這樣的事情,我該怎麽拿你當朋友?”他輕聲說道,仿佛是低低的歎息,微弱的聲音被風雪聲卷得微不可聞。

許久,像是下定了決心,他猛地轉過身來,麵對著莊嚴矗立在自己身後的等候命令的忠誠武士,厲聲說道:“立刻回營地,拿下夜星辰,如若反抗,不論死活!”他手臂驟然揮下,像一柄鋒利的刀!

一直坐在那裏的大薩滿猛地抬起頭,怔怔的看著蘇日勒和克,他明顯感覺到這個孩子變了,他心裏有什麽東西碎裂了,又有什麽東西在成長,一種鋒利又瘋狂,決絕又絕望的尖銳情感,那種唯有帝王才有的崢嶸與憤然。

武士得令,那三十名埋伏在帳篷頂上從天而降的武士離開帳篷,朝部落方向趕去。剩下二十名武士,依舊壓製著已經放棄掙紮得獅子王。

蘇日勒和克走到獅子王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看著狼狽不堪傷痕累累的大敵。這一刻,他竟不能對這個殺父仇人,這個毀滅赤那思數萬名武士性命的敵人痛下殺手。現在的忽炎,隻是一個失去唯一親人的可憐父親而已。

他腳腕被抓住了,獅子王一隻血淋淋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腳腕,旁邊一名武士臉色大變——獅子王的膂力驚人,難免會做出悍然傷人的事情。武士果決而斷,反手握著的牙刀驟然刺下,刀尖刺穿了獅子王的手腕,狠狠釘在地上,並順手攪動了一下刀柄,暗紅的血順著刀上的血槽噴了出來。

可是獅子王依舊握著蘇日勒和克的腳腕,艱難的仰起頭,嘶啞的說道:“讓我看看我女兒,我女兒……我的雨蒙……嗚嗚……”曾經威嚴的獅子王泣不成聲得哀求道,難免令人潸然落淚。他黃褐色的眼珠微微暴突起來,嘴角流著混合著血色的口水,臉上的神情苦痛又哀傷。

蘇日勒和克輕輕歎了一口氣,冷酷無情的獅子王唯一的親人,最摯愛的女兒慘死,獅子王的精神已經垮了吧!一代梟雄,被譽為僅次於上代君王勃日帖•赤那思的英雄,竟落得這樣下場。夜星辰,我們到底造了什麽孽啊?

他輕聲說道:“扶獅子王起來,讓他好好看雨蒙公主一眼,然後看押進部落地牢,等候發落!雨蒙公主遺體收殮好,將箭矢正推出來,切勿硬拔,若遺體又缺損,你們,死!”

武士感覺到君王語氣中的冰冷與不可抗拒,齊聲答道:“遵命!”

蘇日勒和克沒有看下去,他無法再承受這股冰冷的悲痛,也無法麵對獅子王麵對著雨蒙的屍體哀傷痛苦,他寧願自己與獅子王在戰場上堂堂正正決鬥一番,哪怕輸了也問心無愧。這一次雖然是他贏了,可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這代價未免太大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雨蒙,看了一眼這個他心愛的女孩,看了看她安靜柔和的麵龐,眼角滲出的淚水在風雪下凍結成冰。

血腥味和雨蒙身上的香料味道被風吹散了,他心愛的雨蒙,也隨風飄散了吧……

赤那思營地。

夜星辰跌跌撞撞跑回自己帳篷裏,這一路上,他終於哭了出來,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裏狂奔,狂奔,眼淚順著他暗紅的眼睛裏淌出來,被甩在身後,被凍結成冰。不用顧忌在那麽多人麵前要保持理智克製,終於可以順著自己心中悲傷的感情哭出來。

雨蒙死前的目光,蘇日勒和克的難以置信……這些像刀刃一樣圍繞著他,肆無忌憚的旋轉切割,要將他分成碎片。他感到冷了,隻穿著單薄的絲綢長袍,終於在冰天雪地裏感到徹骨的寒冷,仿佛所有的體溫,都隨著雨蒙那凍結成冰的血漿流逝而去。他像一具屍體,奔走在極北純白的冰雪中。

他一把掀開帳篷,溫暖的火光刺得他眼睛疼,忍不住用手遮住臉,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冰,在火光下就會融化掉。他失聲叫道:“不要死——”聲音淒厲如風雪呼嘯。

“主人……主人你怎麽了?快進來!”一隻溫暖的手握緊了夜星辰的手,將他拉如帳篷中。那隻手也帶著淡淡的香味,很好聞,卻不是他最喜歡的味道。

那隻手伸到他頭頂和肩頭,把落在他身上的雪花拍下去,溫柔若無骨的手上傳遞出的熱量讓他覺得心不那麽慌了。他猩紅的眼中淌著淚,顫抖著說道:“雨蒙……是你麽?是你麽?”

那隻手僵了一下,好似時間在那一瞬間戛然而止。隻聽一個女孩兒的聲音略帶感傷的說道:“主人,我是烏瑪,我是你的奴隸,烏瑪!”

夜星辰慘慘的笑了一下,笑容蒼白虛弱。“哦,對,你不是雨蒙,雨蒙已經死了,因為我死的。你不可能是她了……”

烏瑪驚呆了一瞬,聽不明白夜星辰到底在說什麽。但她能感覺到夜星辰此時的悲傷,那像冰冷潮水一樣的傷感在他身體裏肆虐咆哮,主子臉上悲傷慘淡的神色全然不似平日那淡然貴氣又平和的樣子。

“主子,別站著了,坐下來烤會兒火,你凍壞了,烏瑪給您熱些羊奶,再給您拿些烤肉……”烏瑪引著夜星辰坐在火堆旁坐下,將一件厚厚的大麾罩在他消瘦纖細的身體上。努力搓著他修長白皙的手,好讓裏麵的血快點流起來。“別想太多,主人你是凍壞了,隻要暖和起來,吃點東西,睡一覺就好了!”

不知怎麽烏瑪在聽聞雨蒙公主死了後,臉龐竟紅潤了些,甚至眼眸裏也有了柔和的光亮,那種稍微帶些得意,又有欣喜的神情。不管是不是真的,雨蒙若是死了的話,也許主人就會多注意她一些吧!

慢慢長大的烏瑪也漸漸發現了自己的美麗,蠻族少女特有的風韻像春天含苞待開的格桑花般吐露無遺。她不知道多少次對著銅鏡觀察自己的麵龐,偷偷穿著主人的貴族式絲綢長袍轉著圈兒,展示自己柔軟的身段。她多少次也想擁有和雨蒙公主一樣的狐裘小襖,一樣熾烈的石榴紅馬步裙,一樣的金色發簪……漸漸長大的她已然發現自己的麵容已經不遜於草原上最美的明珠,隻是她的身份卑微,不能穿太好的衣服,不能擁有哪些華貴的東西!若她和雨蒙公主擁有一樣的東西,主人一定會喜歡上自己的!

這麽多年的陪伴,成長的不僅是她姣好的麵容,更是心裏那股身為奴隸的不忿和嫉妒!還有那份潛滋暗長得,對高貴的主人的愛意。

可是夜星辰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夜星辰眼裏的,隻是雨蒙•額爾敦刻圖!

“主人,喝點熱羊奶,這樣你就能暖和起來!”她小心得端著銀碗,裏麵盛著剛從火上架著的銅壺中倒出來的羊奶,銀碗頃刻間變得滾燙。“主人小口喝,趁熱喝,有點兒燙,別著急,我給您端著碗,不著急!”烏瑪溫柔的看著麵色蒼白虛弱的主人,像在看自己心儀的情人般。銀碗被沸羊奶燙的燒手,她感到手指鑽心的痛也麵不改色,依舊平穩著端著碗,看著主人小口小口喝著羊奶,心裏的滿足達到極致!

“主人要吃什麽,烏瑪給您做!”她轉身將碗放下,柔聲說道,她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比平日的恭敬裏更多了一股溫柔。

“不要!我不想吃什麽……我吃不下!”夜星辰低垂著腦袋,悶悶的說道,額前垂下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唯有眼睛那裏隱隱可以看到一絲血紅。

“主人可以告訴烏瑪發生了什麽事情嗎?也許說出來心裏就好受些!”烏瑪輕聲試探的問道。

夜星辰慘慘的一笑,抬起頭,看著女奴臉上的關切,朱紅的嘴唇綻放出一個鋒利慘淡的笑,說道:“雨蒙,我最心愛的女孩,我最好的朋友,因為我被殘殺。蘇日勒也不再信任我,恐怕我們再也不是朋友了……他們是恨我的!雨蒙至死也是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