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曆,林夕四年十一月。
隨著阿日斯蘭部的挑釁,草原上的戰爭已經一觸即發。赤那思人骨子裏積存上百年的榮耀與血性徹底被激起來,當新君王蘇日勒和克用雪白的狼皮捧著老君王的頭顱歸來時,牧民與武士齊齊走出帳篷,默默地跪下來,眼中神色猙獰憤怒。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怎麽也合不住,渙散又失神,就是這雙眼睛,俯視了草原近三十年,如今卻隻剩下一顆頭顱還完好!
老君王的頭顱在被割下後顯然是被放在生石灰中,頭顱迅速脫水這才得以保存一個多月還未腐爛。那張黝黑消瘦的臉泛著慘白的顏色,脫水的皮膚緊貼在骨頭上,分明能看出一分骷髏的輪廓,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眼眶中更大了些,合不住得眼睛死死盯著烏雲翻卷得極北天空。而捧著老君王頭顱的新君王麵無表情,他魁梧的身體披著鎧甲,一步一步走過時,腰間的刀鞘與腿甲相互撞擊著,發出極有節奏的‘卡啦卡啦——’,像一下一下碾碎人的骨頭。牧民與武士跪在地上,將所有的憤怒不甘,所有忠誠期待都獻給這最後一個姓‘赤那思’的人!
蘇日勒和克站在牧民與武士之間,站在那裏身子轉了一圈環視四周,數十萬牧民與武士以自己為中心跪拜下來,等待他下令。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辰都在圍著他運轉。他捧著父親頭顱的手顫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心中最強烈的願望化為一聲咆哮:
“赤那思與阿日斯蘭開戰!為草原,為赤那思的榮耀,殺盡阿日斯蘭人!”
回應他的是一聲聲怒浪般的吼聲:“君王萬歲,君王萬歲——”蘇日勒和克站在牧民與武士的聲浪中,血一下一下得往臉上湧來,他甚至覺得眩暈,覺得瘋狂,整個人像要燃燒一樣熾烈,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殺人,渴望將自己痛恨的人屠戮一空——這樣的想法以前從沒有過!不知不覺間,他的心性真的變了好多,連他自己都沒發覺。
那種隻有溫熱得鮮血將自己包圍起來才會有的舒服安心的感覺!
遠遠的阿日斯蘭部,忽炎•額爾敦刻圖靜默得看著赤那思的方向,聽著那數十萬人得振聲高吼,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的須發被風吹得真如一頭暴怒的獅子,黃褐色的眼睛卻是泛著既是嘲諷又是憐憫得目光。
“獅子王殿下似乎沒把赤那思放在眼裏啊……”一個穿著猩紅色長袍的詭譎身影走到獅子王身邊,俊美的分不清性別的臉上帶著盈盈笑意。他整個人妖異至極,盡管此時已是寒風凜冽,他隻穿著一件單薄得長袍,袒露的胸膛肌肉線條分明。
“嗯,赤那思家衰落了……勃日帖已經死了,草原上再沒有能阻止我的人!哪怕卓力格圖再世我也無所畏懼!”忽炎•額爾敦刻圖沙啞得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可那股骨子裏的張狂修羅感受得分明。
“獅子王殿下可不要輕敵,赤那思現在的實力還是很強悍得哦,四萬轟烈騎與一萬隼騎,還有大風帳武士,這些都是草原上的騎兵勁旅。阿日斯蘭要真的將赤那思一口吞下,恐怕還很難……”修羅的長發像火焰一樣繚繞在頭頂,整個人的妖異魅惑之感更濃。
“試試吧!我想盡快開戰,趕在下雪前!在大雪封原前結束戰爭,我不想弄髒了雪……”獅子王握緊了手中的刀,他衰老的容顏爆發出一股年輕人才有的蓬勃生機,身子周圍像繚繞著一層魔焰。“我把勃日帖的頭還給赤那思了,也許看到他們曾經君王的頭,赤那思人和赤那思現在的君王就會憤怒起來!夢陽使者,你知道狼憤怒起來時候會是什麽樣的麽?”獅子王突然側過頭看向修羅,褐色的眼睛直視那雙血紅的瞳孔。
“哦?還請殿下明示!”修羅溫和有禮得說道。
“草原上憤怒起來的狼,是不要命的!他們不畏死亡,不畏恐懼,什麽也不怕!我就是要挑起赤那思人的憤怒,讓他們直直得朝我的獅子旗衝來,沒有人閃躲,沒有人後退,哪怕踩著前一個人的屍體,他們也要一步一步得朝我的獅子旗殺過——但願他們有人能活著走到我眼前……”獅子王抬起頭看著自己身邊掌旗武士擎著得高高旗杆,那頭血紅的獅子逆著風在迎著遠處的白狼狠狠咆哮怒吼。
修羅微微沉吟片刻,清秀的眉眼間露出恍然所悟的神色,陰柔得說道:“看來殿下得到來自梵陽那批小玩意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啊……”
“嗯,當我看到那批機括時,我立馬意識到這是能改變時代的東西!不惜花了大價錢把那批機括買到手,尤其是,這是勃日帖生前與梵陽人結盟時,從梵陽那裏定製的,隻是還沒有來得及裝備到赤那思的軍隊上,他就死了……可他愚蠢的兒子竟然撕毀了與梵陽的結盟,拒絕了這批機括,實在是愚蠢之極!”獅子王冷笑一聲說道,盡管花了五十萬鎰黃金才將這批機括買下來,可他覺得很值很值!五百五外能射穿鋼甲的可怕殺傷力,這是能改變未來戰爭進程的東西,無論花多大價錢都值得!而且,買機括的錢也會從赤那思手裏要來的黃金,阿日斯蘭根本沒什麽損失。
“梵陽的機括製造技術的確很發達,尤其是用於戰爭方麵的機括更是如此!他們甚至號稱要製作出‘能弑殺神靈的機括’,雖然狂妄,但也不容小視。夢陽的機括製造技術雖然也發達,但與梵陽的技術走的方向不同。夢陽的機括製造技術偏向於大型攻城守城的重型機括,而梵陽的機括偏向於單兵使用增強個人殺傷力的小型機括。草原上無城可守,夢陽的大型攻城守城機括在草原無用武之地,倒是梵陽的機括挺適合……”修羅三百年行走天下,見識閱曆過人,稍一回想,關於機括的見聞就湧現在腦海中。
獅子王不再說什麽,遙遙看著赤那思的方向,目光冰冷殘忍,“憤怒起來吧,赤那思人,展現出你們最狂暴的一麵,你們最看重的榮耀,尊嚴都被我狠狠踏碎,除了憤怒,你們還有什麽?”
修羅修長的雙臂展開,修長的身影像一個十字架般釘在那裏,俊美妖豔的臉上再無笑容,陰柔冷漠得像極北的冰雪。他心中默默得想道:
“那麽夜星辰,得知我來到了極北,你會不會也憤怒起來?讓我看看,這麽些年,你究竟成長到了什麽地步……”
將夜,赤那思部。
各家貴族將軍都在緊張準備戰爭,顧忌赤那思剛剛遭遇老君王歿身之變,新君王起初一直在忍著,可痛苦與仇恨能讓整個部落的人扭曲的像妖魔!草原上驕傲太久的帝王遇到這樣的恥辱還怎麽去忍?
這已經是牽涉赤那思在草原上的榮耀,牽涉這一百餘年來赤那思對草原的統治能否延續下去!甚至,這可能也是一場以部落屠殺為結局的戰爭。草原武士與牧民把榮耀看得比生命重要,這是極北荒原近千年凝腥曆練出的性格,野蠻粗魯,卻也忠誠剛毅。
君王大帳中,幾位將軍貴族家主與君王都在,隼騎將軍阿拉坦倉,大風帳將軍紮兒花,還有重傷的轟烈騎統領蘇和•賽罕,蘇和身上的傷口已經全部結痂,此時性命無大礙,隻是他這輩子都算是廢掉了,再也不能騎馬打仗。
蘇日勒和克坐在高台上的寶座上,平和得說道:“斥候打探的消息,阿日斯蘭全部武士都已經集結完畢,他們在等我們,全部獅牙騎射,德蘇部的風魔騎與庫瑪部輕騎兵總共十萬武士!我們可用的武士有四萬轟烈騎,一萬隼騎,三萬大風帳,若是把貴族手中的奴隸都收上來發下武器裝備起來,又能湊出近五萬人軍隊,兵力上,我們是占優勢的!”
“君王,那就和阿日斯蘭正麵抗衡,狠狠碾碎他們!赤那思的榮耀,必須用敵人的鮮血洗刷!”合魯丁家家主山羊胡子顫抖著,幹瘦虯紮的手攥成拳頭,手背上泛著青筋。他在說‘碾碎他們時’,高舉拳頭,露出一截幹瘦的胳膊來——老皮抱著骨頭,再攀了兩根青筋。好似這幅身子骨碾碎十萬人大軍是很輕易的事情。
阿拉坦倉將軍繃了繃弓弦,冷哼一聲道:“蠢貨!”
合魯丁家主瞪圓了眼睛,瞥了鷹一樣一沉的阿拉坦倉,叫道:“怎麽阿拉坦倉,你竟敢罵我蠢貨?記住你以前是幹什麽的!一個奴隸崽子出身的當上了將軍就跋扈到貴族頭上?有本事你帶著你那隼騎去把忽炎的人頭射下來,去啊,去啊!奴隸崽子有種別對我這把老骨頭叫囂……啊——”
他的話突然變成一聲驚叫,倏然間一柄狹長雪亮的刀已經架在他脖子上,生生逼斷了他的話。合魯丁家主循著雪亮的刀刃看去,刀鐔處那狼首形的紋飾逼真駭人,整個刀刃仿佛就是從狼張開的嘴裏吐出來的一樣。而握著刀的人正等著一雙森綠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紮兒花•兀突骨冷笑道:“尊貴得合魯丁家家主,這兒的將軍基本上都是奴隸出身,卻是保衛赤那思的中堅力量,你這個世襲貴族又有什麽用?要不要也給你發一套盔甲,你去戰場上試試正麵抗衡阿日斯蘭,狠狠碾碎他們?”
合魯丁家主眼瞥著脖子上寒氣凜然的刀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尊貴的貴族何時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過?可是此刻握著刀的是赤那思的狼牙,最年輕的將軍。現在是戰爭時期,一個能征善戰的將軍遠比一個老貴族用處大,君王恐怕不會偏袒他了,是以,他隻能咽下唾沫,不再說什麽。
紮兒花冷哼一聲,將刀收了回來。他出刀和收刀速度都很快,甚至連刀路都看不見,方才他真的對這個老貴族起了殺心——紮兒花也是奴隸出身,成為將軍的紮兒花從不提起他幼年時的淒慘。
君王蘇日勒麵無表情得看著將軍與貴族之間的爭鬥,突然覺得很累很累——到了這種時候,貴族們依舊放不下麵子,看不起帶兵打仗賣命的將軍,而將軍也看不起依附於部落享受優越生活的貴族,兩方嫌隙實在是太深。從他父親在位君王時,貴族與將軍之間就是如此,現在大戰將至,更是這樣!
他沉聲說道:“正麵硬憾阿日斯蘭風險太大,不值得。別忘了還有德蘇部的戰牛騎兵風魔騎,轟烈騎抵抗不了戰牛的衝擊,上一次就是風魔騎衝下來把父親的騎兵衝散……必須像一個辦法。”
他左右看了看將軍們,目光輪番掃過幾位名將,將軍們卻什麽也沒說——草原的將軍一貫都是衝在最前方,以一往無前的氣勢橫掃對手,不講究什麽細膩的戰法,運用最多的也就是迂回包抄這樣基本戰術。可這種戰術遇到麵對實力遜於自己的對手時,那雷霆之勢的效果頓現,可麵對旗鼓相當的敵人時,正麵衝擊反而會陷入拉鋸戰的泥潭中!
這就是老君王生前時常說的,多讀讀南方的書,書裏麵有很多東西值得學習。夢陽的武士都是步旅,且戰力遠遜於蠻族,可南方的將軍恰恰掌握著優秀的陣法,排兵布陣之下,竟能抵擋住蠻族騎兵的衝擊!與南方的將軍相比起來,蠻族的將軍實在是太簡單了,無論是戰略還是戰術,都不夠細膩。殺最少的人,達到最大的威懾效果,這一點蠻族將軍遠遠做不到。
正麵衝擊阿日斯蘭的軍隊,肯定不行!
帳篷裏難得出現了平靜,貴族與將軍們都在思考著對策。敵人有獅牙騎射,有風魔騎,有庫瑪部的輕騎兵,也有人數不少於己方的奴隸武士,這一仗又該怎麽打?
蘇日勒和克歎了口氣,麵無表情得站起來,帳篷裏沉悶得氣氛令他窒息。他一個人撇下將軍與貴族們走出帳篷,丟下一句:“不要跟來,我出去透口氣。”
將軍們都沒說什麽,他們看出來年輕的君王心中是焦慮的!
蘇日勒剛走出帳篷,就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任憑初冬的酷寒湧進胸膛,讓自己昏昏沉沉的頭腦清醒些。好累啊,他原以為君王是一個很威風的存在,可自己真的成了君王後,才覺得這麽累,累得他感到窒息。與這麽多心懷鬼胎的貴族周旋,與將軍們一同頂住敵人的威脅,與貧苦的牧民一同承受這一切……
馬上要打仗了,他此刻的心情竟如此雜亂。
其實他眼前浮現的事物卻是夜星辰看到他和雨蒙擁抱在一起時的眼神——血一般的紅色瞳孔亮得可怕,還有那濃烈如同實質化的殺意。夜星辰跟隨紮兒花將軍學了這麽多年刀,因為他的刻苦,整個草原年青一代中都算的上高手,那時候他真以為夜星辰要對他動刀。
他不禁想到雨蒙曾說的,“兩個好朋友刀劍相見成什麽樣了?”,那時候他們三個彼此都以為他們能一直一直那樣簡單又快樂下去,可時局逼得人成長,甚至說不清這算不算成長,總之一切都變了——必須他自己來麵對,沒有人會再衝到他身前為他抵擋危險了。
蘇日勒一個人站在帳篷外,忍不住蹲下身子,雙臂抱著腿,下巴搭在膝蓋上,努力將自己身體縮小起來,這樣就能感到暖和點吧!此時已快到夜晚,帳篷間的火把都點了起來,星星點點的火光看得他朦朦朧朧得,可草原夜晚的寒冷卻不是這星星點點的火把能溫暖的。
“你在想該用什麽戰術對付阿日斯蘭麽?”一個柔和清澈的聲音響了起來,蘇日勒猛地一回頭,看到夜星辰那清瘦的身子正站在自己後麵。他仔細觀察著夜星辰的麵容,那張完美清秀的臉帶著溫和得笑,貴族的氣質彌漫在周圍。
“嗯,阿斯日蘭太過分了,實在忍不下去,必須在下雪前開戰!”蘇日勒心情突然能好一些。索性坐在地上,看著夜星辰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想找你談談對阿日斯蘭打仗的事情,恰好在外麵聽到你們在爭論什麽……這種場合我不方便進去,就在外麵等你!”夜星辰也坐了下來,側頭看向蘇日勒和克,說道:“你們有結果了麽?該怎麽對付阿日斯蘭?”
“沒!”蘇日勒苦笑一聲,“貴族們不動帶兵打仗的事情,隻知道衝衝衝,奪回失去的榮譽,碾碎敵人,根本不知道這樣魯莽會白白葬送多少武士的命。將軍們也沒有頭緒,他們沒有主心骨了!若是我父親或蘇和將軍還在的話就好了,大家好歹有個方向。可現在我是君王,他們信不過我,覺得我不如父親……”
蘇日勒說這句話時,語氣中那苦澀自嘲的感情流露無疑。被迫接過父親手中的權利,卻無法很好得支配權利,不被信任又要領導他們跟隨自己,實在是難上加難。夜星辰看著蘇日勒這幾天急劇消瘦,眼睛都有些陷下去,眼中的血絲如此分明。
“沒關係,打一場漂亮的勝仗,他們就會真正奉你為強者,就沒有人敢在心裏不服你!”夜星辰突然笑眯眯得說道,他的笑容不管是不是出於真心的,總是能帶給人感染力。那張天神才有的容顏露出的笑臉,美好的讓冬夜都像春天的陽光般美好。
蘇日勒輕歎一口氣,打一場漂亮的勝仗,說得好輕巧啊……
“蘇日勒,不用擔心,我能幫你,你忘了我父親是誰麽?”
蘇日勒和克猛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夜星辰,臉上閃過興奮之色,像發現前所未有的寶藏般。“你父親,夢陽最有名的將軍,五十年排兵布陣第一人,夢陽鎮天大將軍!”
“嗯!我小時候也看過父親的兵書,陣法什麽父親也教過我些。你告訴我現在赤那思與阿日斯蘭的情況,我幫你想主意。雖然我跟父親學的隻是皮毛,但應該能幫上忙……”夜星辰淡淡的說道,沉靜又平和。他隻是發自內心想幫幫蘇日勒,畢竟蘇日勒是他草原上最後一個朋友了,不牽涉雨蒙的話,他們本應該並肩站在一起麵對這一切的!
“星辰,我相信你——”蘇日勒轉過身子扶著夜星辰的肩,看著他那雙魅惑妖冶的珊瑚紅眼睛說道。他這是這麽多天來說的最發自內心的一句話,真正讓他覺得擲地有聲,絕不反悔的話!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語成讖,此時他能相信的,也隻有自己的朋友了吧,能陪自己麵對巨大的壓力,陪自己抵擋可怕的敵人,隻有這個同樣落寞的夢陽貴族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