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死後第三天。
赤那思部君王臨時大帳內,幾家將軍與貴族都坐在一起一臉陰雲得相互說著什麽。第三天了,這是阿日斯蘭部給赤那思最後的時間,貴族與將軍們意見分歧很大。將軍們執意開戰,要為君王與蘇和•賽罕報仇。幾家貴族覺得以牧民為重,先將牧民安置在還日拉娜河南岸草原的冬季牧場為先,否則冬天大學封原後,赤那思幾十萬牧民全都活不成。為此將軍與貴族們連著爭執了三天。
年輕的蘇日勒和克•赤那思靜靜坐在以前屬於阿爸的位置上,看著下麵吵得麵紅耳赤的貴族與將軍們。他手中捏著阿日斯蘭一名使者剛剛送來的信,一手扶著額頭按壓著太陽穴,另一隻手捏著那封信不住的顫抖。他的頭很痛很痛,額角的血管一跳一跳的,連續三天都沒怎麽睡覺,輪流接見將軍與貴族。大難臨頭,養尊處優的貴族們都慌了,拚命想多從赤那思這裏多榨些油水出來。安撫這些貴族,與這些老謀深算的滑頭們周旋,實在是很累心的事情。
前一刻給貴族們說一定保證他們的利益與牧民的安危,貴族走了後一刻又對將軍們保證懲處叛賊忽炎•額爾敦刻圖,不惜傾盡赤那思舉族之力,哪怕戰死最後一人在所不惜。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說話像放屁一樣,保質期半天都不到。連續三天這樣的日子實在令他承受不住,索性今日將將軍與貴族們召集在一起,讓他們相互咬去。
他深深歎了口氣,幾天沒睡覺,眼睛裏滿是血絲,眼窩都陷了下去,整個人都消瘦下來。他將頭靠在曾屬於阿爸的寶座靠背上,仰頭就看到了帳篷頂上猙獰的騰格裏天神,看著他手中的刀劍……剛剛繼承君王之位沒幾天的他已然疲憊不堪,心中歎息道:“阿爸,你給我留下的位置,真的不好坐啊……”
蘇日勒和克重新將那封來自阿日斯蘭的信展開在眼前,上麵的字屬於忽炎•額爾敦刻圖的,這個被奉為獅子王的男人,殺死他父親的凶手。粗糙的羊皮紙上筆意潦草張狂,最下麵忽炎•額爾敦刻圖幾個字更是霸道狂烈,看得人心神一凜。羊皮紙很輕薄,可上麵寫得東西卻讓人難以承受。信不長,大概意思是,阿日斯蘭部不想為難普通牧民,隻要赤那思向阿日斯蘭繳納五十萬鎰黃金,阿日斯蘭部就會放赤那思的平民到還日拉娜河南岸草原上過冬。
五十萬鎰啊!不是小數目,整個極北草原一年的產值折合成黃金也不過三十萬鎰,屬於赤那思的部分不足十萬鎰。阿日斯蘭一開口就是五十萬鎰,這麽一下就將赤那思五年多的產值搭進去。還要靠這些錢在最艱難的時候從南方貪婪的商人手裏賣糧食過活,可若不按照額爾敦刻圖的意思,阿日斯蘭隻要派出兩萬軍隊隨意襲擾就能讓赤那思牧民南遷寸步難行。軍隊若十足馬力運轉開,對平民的殺傷力比絞肉機還要殘忍。
要和阿日斯蘭打仗也沒什麽好怕的,雖然損失了兩萬轟烈騎,可轟烈騎兩年前就擴充到六萬人,即使損失兩萬,也有四萬多轟烈騎和全部隼騎與大風帳武士在,赤那思戰力並沒有被動搖。可阿日斯蘭就看準了赤那思軍隊有六十餘萬牧民這個巨大包袱,帶著牧民,軍隊根本沒法放開打。
貴族與將軍們爭吵得越來越凶,整個帳篷裏都是男人身上的汗味與皮革的硝味。渾濁的空氣令蘇日勒和克昏昏沉沉,吵雜的聲音像錐子一樣一下一下錐著他的耳膜,他真想把這些爭執不休的人全部殺掉。
“都閉嘴——給我安靜下來!”蘇日勒不耐煩得說道,他聲音不大,卻異常嚴厲。正吵著的貴族們突然怔了一下,習慣性得轉過身恭敬地低下頭,向那個斜倚在王座上的人認錯。旋即,他們自己都愣住了——王座上坐的再也不是勃日帖•赤那思,那個讓人多看一眼都心生畏懼的草原皇帝。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年輕的麵龐,俯視他們的也不是那雙淩厲陰翳的琥珀色眼睛,卻是充滿迷茫疲倦的眼睛。
貴族們或許還沒有習慣他們的君王從勃日帖•赤那思變成了蘇日勒和克•赤那思,可他們對坐在那個王座上的人畏懼卻深入骨髓。他們靈魂裏深深認知,隻要坐在王座上的人,就是他們要心甘情願交付生命去追隨的人。蘇日勒和克他們比不看好,這個年輕人的心還不成熟,沒有成為一方霸主的覺悟,太過仁慈,太過心軟,太過愚蠢。可勃日帖•赤那思死後,這個年輕人卻像變了個人一樣。剛才那聲不耐煩的嗬斥聲與當初的勃日帖多麽像啊!那感覺幾乎一模一樣——隻要有半點違抗,就是無邊無際的狂怒降落在他們頭頂。
不知不覺間,貴族與將軍們看向王座上那個神情疲憊的年輕人時,眼神裏都帶著一分畏懼。赤那思家的狼血還沒有斷絕啊!這個龐大部落依舊是屬於姓‘赤那思’的人。他們依舊是赤那思氏的子民,要無條件將生命奉獻給端坐在王座上的人!
“輪流說說意見吧!今天就要得出結論。”蘇日勒和克臉上毫無表情,仰起臉用下巴指了指合魯丁家家主,瞟了他一眼,說道:“你先說——”
合魯丁家主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年輕人,又慌忙低下頭去。蘇日勒和克語氣,神情,分明像使喚自己家的奴隸一樣,和以前那頭老狼勃日帖幾乎一模一樣,霸道得令人窒息。這個年輕人幾天前見他還溫和得叫了一聲‘合魯丁叔叔’,轉眼間就高高在上對自己如此使喚。他是赤那思人,要忠於赤那思氏,如果現在坐在這裏的是勃日帖•赤那思,恐怕他會覺得自然些吧。
“君王,我覺得首先要以牧民為重,牧民是我們的根本,此時可以答應阿日斯蘭任何條件,隻要讓牧民先到還日拉娜河南岸草原。再拖的話,草原上白毛風一起,大雪封路,幾十萬人都得凍死餓死在這裏……”
“合魯丁,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就要放過阿日斯蘭的狗雜種?君王和蘇和將軍的仇不報了?赤那思現在遇到前所未有的失敗,要不盡快出兵懲處敢造反的部落,赤那思以後該怎麽維持在草原的統治?”說話的是一名中年武士,他叫哈勒•巴赫,是轟烈騎的副統領,因為統領蘇和•賽罕重傷,因此他代表蘇和將軍坐在這裏。主戰的人也是他,轟烈騎這次慘敗,甚至連將軍都重傷,實在令草原的重騎兵皇帝蒙羞。
整個帳篷都變得寂靜下來,安靜得連空氣都變得黏稠了。一提起幾天前赤那思的慘敗,眾人都覺得心中愧疚難安。
“我沒讓你說話!坐下!”蘇日勒和克冷冷看著激動地站起來的哈勒將軍,沉聲嗬斥道。
“君王,難道老君王的死,蘇和將軍的傷就這樣算了麽?”哈勒沒有坐下去,眼睛怒睜著看著蘇日勒和克,整個帳篷都是他憤怒的聲音。
蘇日勒深深吸了口氣,能這麽算了麽?他恨不得將忽炎•額爾敦刻圖活吞下去,可他不能衝動,赤那思氏不是他個人,而是整個部落幾十萬人。牧民還沒安置好,怎麽能大規模同阿日斯蘭開戰?
“不要多說了,先按照阿日斯蘭的意思,把牧民安置在還日拉娜河冬季草原上後再複仇。現在必須冷靜下來!你的將軍受傷了,我的阿爸死了!我都能忍下來,你有什麽不能忍受的?”蘇日勒沉聲說道,他看向哈勒的目光陰沉冰冷,像錐子一樣鋒利可怕,看得將軍後脊背發涼,靈魂那一瞬間像是被逼出去般。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他們能感受到這個年輕人的心有多累,父親被殺,這樣的大仇不是沒有能力去報,而是不能意氣用事,必須壓製住那份狂怒,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保持理智。甚至要與殺父仇人妥協讓步,這對於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太過沉重。
“合魯丁,五十萬鎰黃金,能拿出來麽?這個不是小數目……”蘇日勒和克重新看著合魯丁家主說道。
“能拿出來。隻是……”
“有什麽就直說吧,不用顧忌什麽。”
“是,老君王從三年前就命令我搜刮草原全部財產,這筆錢是要給梵陽購買他們製造的機括。前期已經支付了三十萬鎰黃金,等梵陽將機括做好後,就要支付剩下的七十萬鎰,總額一百萬鎰黃金,要是將這筆錢挪用了,梵陽那邊不好交代。”合魯丁唯唯諾諾說道。
“一百萬鎰黃金就為買南方製作的小玩意?”蘇日勒和克的眉頭蹙了起來,父親隻說過他要和梵陽做一筆大生意,那所謂的大生意就是指這個吧!一百萬鎰黃金,這個數目就算是放在南方帝王眼中也是不小的數字,更何況貧苦的草原?搜刮這麽多黃金,這簡直是在吸草原的血。
“把錢先交給阿日斯蘭,必須把牧民安置在還日拉娜河南岸。我們不是沒有實力與阿日斯蘭開戰,阿日斯蘭之所以敢這麽大膽,就是在用牧民要挾我們,現在我們別無選擇。不過,錢不是白給他們的,牧民安置好後,再從阿日斯蘭部手*錢再搶回來,連帶著我阿爸的仇與赤那思蒙受的羞辱一同還回去!”蘇日勒沒有再遲疑,沉著的說出這段話來。
話音剛落,就有一個聲音響起。“支持君王的做法,無論如何,牧民是無罪的。至於梵陽那邊結盟的事情,現在這情況先放下吧,如果可以,這盟約情願到此為止,與貪婪的南方人結盟,不亞於與虎謀皮。”一直沒說話的阿拉坦倉將軍終於開口了,“暫時忍讓逼退不是怯懦,我們不能帶著牧民去冒險,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們是部落掌權的人,要為他們的生命負責。君王的話,我阿拉坦倉第一個讚成。”
作為赤那思三大名將之一,阿拉坦倉的話分量極重,他的忠誠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這話從現在的君王口中說出來,恐怕還不能令眾人心服,可既然阿拉坦倉也這麽說了,眾人也不會再說什麽。
“那就這樣定下來,即刻向阿日斯蘭回複,赤那思同意他們開出的條件,務必將牧民安置好,南遷停滯在這裏有三天了,牧民都心慌起來,人心不穩是要命的大事。”蘇日勒和克揉著額角的太陽穴,一瞬間他的眼睛變得很亮很亮,像鏡子般閃光,鋒利的目光輪流掃過貴族與將軍們,像刀子割過他們的臉:“諸位,此刻赤那思需要的是忍!阿日斯蘭部就是再等我們衝動,我們手裏還有四萬轟烈騎,還有隼騎與大風帳,我們的敵人是怕我們的!”
“各家貴族安置好自家牧民,隼騎與大風帳加大斥候偵查力度,一有情況馬上報告給我,現在大家都散下去吧!”蘇日勒和克擺擺手,命令眾人退出去。連續三天,這件事終於算解決了,這是他繼承君王稱號後做的第一個決定,卻比往日任何決定都艱難。忍下殺父之仇,忍下赤那思受到的所有恥辱,這要他怎麽忍受?每每想起父親殘缺不全的屍體躺在肮髒的地上時,他的胸膛就像被剖開般的疼。
貴族與將軍們陸續行禮退下,帳篷頓時空蕩下來,也安靜很多。他是喜歡安靜的,受不了這些將軍貴族們吵來吵去,他也不喜歡與這些老奸巨猾的家夥們周旋,連續三天,自己已經受不了,而父親卻在這個位置上坐了近三十年。太累了吧。
帳篷裏還有人沒走——阿拉坦倉將軍站在那裏,像鋼筋擰成的般剛強。他的眼睛隱在深陷的眼窩中,看不清他的眼睛是什麽樣的神采。自從坐上高高的王座後,很容易就能看到別人的眼睛,高處眾人的表情,神態,眼睛一覽無餘,或貪婪,或怯懦,或忠誠,這些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自從繼承了君王的名號,他好像更擅長觀察揣摩別人了。
不知道這是與生俱來的,亦或是成為君王後他也自然而然具備的能力。
“君王,您已經做的很好,不用刻意與您父親去比。”阿拉坦倉看著蘇日勒和克說道,他能看出這個年輕人此刻肩上的擔子有多重。“不論如何,阿拉坦倉與隼騎都是和您站在一起的!”高傲的隼騎將軍單膝跪下,手臂抱在胸前,恭敬的屈膝行禮——武士對主人盡忠赴死的禮節。
“將軍,謝謝了……這些道理我都懂!”蘇日勒和克深深歎了口氣——當看到父親的屍體時,他像瘋了般大吼大叫,不知所措的樣子狼狽得像一條狗。若不是阿拉坦倉將軍那狠狠一耳光,恐怕他依舊隻會嘶吼隻會失聲慘叫吧。
“君王,有些話我想單獨對您說!”將軍站起來,沉聲說道:“其一,您父親的死,可能沒那麽簡單。老君王帶了兩萬轟烈騎去支援紮兒花將軍,結果君王慘死,轟烈騎全軍覆沒,紮兒花將軍的大風帳幾乎沒什麽損失得回來了,您不覺得蹊蹺麽?”阿拉坦倉眼睛閃著寒光,繼續說道:“其二,請君王撕毀老君王與梵陽定下的盟約,南方梵陽.根本就是在利用赤那思,他們隻提供錢,物資,裝備,而我們出人打仗,就像南方的雇傭兵一樣。梵陽恐怕就是在利用我們啊……與南方人結盟,不亞於與虎謀皮……”
長久的沉默令人難受,蘇日勒和克長長的歎了口氣,說道:“紮兒花將軍我之前也懷疑過,父親死的太突然了,兩萬轟烈騎全軍覆沒,這樣的事情從沒有過,就是四年前南征夢陽時,在夢陽傾世名將鎮天大將軍手中,我們損失也不過一萬轟烈騎。可是紮兒花是我的老師,我這一身刀術都是他教的。我相信他,紮兒花將軍是個很簡單的人,他那雙眼睛是碧綠色的,很清澈,看著他的眼睛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麽,擔心什麽,害怕什麽……我相信他!這就夠了,如果紮兒花將軍都不能再相信,我能相信的人也就沒幾個了……”
“至於與梵陽的結盟,我也不太讚同,隻是那時候我沒資格幹涉這麽多事。暫時先拖下來吧,等牧民安置好後,我再給梵陽使者說。”蘇日勒和克此時頭昏腦漲,他好想睡一會兒覺。突然地,他想起雨蒙來,赤那思要和阿日斯蘭打仗了,雨蒙的父親殺了他父親……一想到這件事,他就有種沉重的失落感——他們以後再也不能成為朋友了吧!
甚至自己再也不能愛她了!蘇日勒和克陰鬱得想道,自己成為君王了,他再也不能意氣用事,以後任何事都要站在草原政治的立場上考慮。與殺父仇人的女兒在一起,恐怕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吧!
阿拉坦倉將軍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距離傳過來,不那麽真實:“屬下隻是提醒一下君王,隻要君王心裏有數就好。屬下也不是故意要懷疑紮兒花將軍,隻是現在風聲鶴唳,我們務必小心行事,以防見風使駝之人……”阿拉坦倉將軍的眼睛始終看不透,深陷的眼窩是濃重的陰翳,令人覺得深不可測得害怕。
蘇日勒回過神來,看著阿拉坦倉沒再說什麽。
突然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武士衝進來,跪在地上,穿著粗氣說道:“君王,蘇和將軍,蘇和將軍醒了……將軍說有很重要的事情向您稟報!”
蘇日勒和克眼睛閃過一道亮光,倏然間站起身,臉上的疲倦之色一掃而光,說道:“快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