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林夕二年,三月末。

草原上的冰雪在漸漸消融,雖然冷得依舊徹骨,可是不是就會出現的太陽讓人民心裏越來越暖了。

一些地方的草皮已經冒出新綠,嫩嫩黃黃的,帶著些朦朧的色彩,就是這一抹額黃綠,讓草原一下不那麽單調了。這就是草原的生機吧,每一顆草根下都沉睡著一個英雄的靈魂,草原上從來是不缺英雄的。

此時夜色漆黑,是一個陰晦的天氣,夜幕無月,看不到星辰。

一隊騎兵逼近赤那思營盤的出口,夜風扯直了他們的大麾,雄峻的戰馬全力奔馳,卻沒有帶出絲毫聲音,全是清一色的踏雪高雲馬,馬蹄裹著羊皮,春雪剛融化的草原很是泥濘,免得馬腿陷進泥濘中別傷馬腿。

“什麽人?再前進一步,就放箭了!”守在柵欄入口處的武士齊齊舉起了火把,戍衛武士的首領一震馬刀,柵欄後的弓箭手紛紛站了起來,巨大的弓被扯了滿弦,箭鏃在火把的亮光下閃著凶險的光。

戰馬齊聲嘶吼著,騎隊在柵欄前堪堪煞住,他們大約有四五十人,每個人都一身黑麾,罩住全身裝束。他們頭頂帶著頭盔,臉被鐵環麵罩擋著,看不清容貌。腰間的刀鞘敲打在馬鞍上,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

戍衛武士們成群結隊衝過來。將長槍弓箭並成一排,封鎖了通往外麵的木柵欄。他們中為首的武士提著修長的馬刀,警惕地上前,以馬刀指著這隊騎兵為首的騎士:“沒有君王的手諭,夜裏不得出入營盤!膽敢衝關,就地處死。”

兩騎黑馬衝騎隊中悄聲無息地馳出,在領頭武士來得及反應之前,戰刀已經交叉鎖住他的脖子,隻要稍微使勁,武士的腦袋就要被剪下來。兩名騎士各自以一半身子遮擋住那名為首的武士,一聲也不吭。

雙方艱難地僵持著,武士顫巍巍地退後幾步,他的目光落在那兩把交叉的戰刀上,驚訝地發現戰刀竟是五尺餘長,一尺寬的巨大*。*雖然鏽跡斑駁,可寒意逼人,尤其是刀背上那一道道鋸齒,勾得他脖子皮肉生疼。

“轟……轟烈騎……”他嘶啞地說道。

整個草原上能使用這樣沉重的戰刀的,隻有赤那思最驕傲的騎兵精英——轟烈騎。這種可怕的武器大力斬擊而下時,能輕易劈開敵人的防禦,足以將對手劈成兩半兒。

“讓你的人放下武器。”騎隊中為首的騎士策馬走出來,低聲喝道。他抖開遮住半張臉的鐵環麵甲,露出花白的頭發和犀利的琥珀色眼睛。

兩名騎士收回*,拉著戰馬退後一步,靜靜矗立在說話的騎士身後。

“你認識我麽?”為首的騎士壓低聲音問道,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隱隱發亮。

“君……君王……”武士驚得要跪下。

“起來!”君王低低的喝止他。

武士不敢出聲,回頭對著自己身後的武士打個手勢,命令他們放下武器。他小步湊近君王的戰馬前聽候命令。

“打開柵欄,我要出去。”君王壓低了聲音,“還有,今夜沒有人出過營地,你什麽都沒看到,明白了麽?”

武士楞了一下,急忙應達道:“是!”

騎隊悄聲無息地通過了木柵欄。武士首領敬畏地跟在騎隊後,把他們送了出去,他忽然發現,這一隊騎兵全騎的是赤那思最金貴的踏雪高雲馬,竟然沒有打一根火把,所有人的馬蹄上都包裹著鬆軟的羊皮。

君王伸手指了指東南方向,騎隊在他的指引下狂奔起來。

他們不知在草原上狂奔了多久,隻是跟在君王的馬後。隻記得他們一直在朝著東南方向跑,然後朝西邊拐了一下,兜了一個不小的圈子。直到君王低聲喝道:“停下。”騎隊這才勒住了戰馬。馬兒們都在低低得喘著粗氣,一路狂奔消耗了他們太多的體力。

君王翻身下了馬,這一隊武士都是君王的扈從武士,了解君王已經失去一條手臂,可君王上馬下馬動作依然流暢利索。武士們也跟著下馬,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提著武器。他們有條不紊得散開站好,每三人一組,圍城一個圈嚴密地防衛起來。圈中的兩名武士點起火,他們卸下隱住麵容的鐵環麵甲,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一個是蒼老的君王,另一個是轟烈騎統領蘇和將軍。

誰也不知道這兩個草原上無論地位和權勢都是頂峰的人深夜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麽。

君王盤腿坐下來,招呼蘇和將軍也坐下一起烤火。

君王若有所思得沉默著,蘇和也不好去打斷他的思索。他環顧四周,認不出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凹陷的草屯,周圍都是高起的草坡,靜得連風都沒有。除了這一堆火焰,就是濃重的仿佛有了重量的黑暗。

“把你深夜拉到這裏,很奇怪是吧?”君王突然說道,隻是說話的時候依舊看著燃燒跳躍的火苗,狀若沉思。

“君王做事有您的理由,蘇和知道隻要聽從君王的命令就好了。”蘇和很老實得回答道。

“嗬嗬,蘇和,你的鋒芒也收斂了很多啊!”君王笑笑道,“我記得十年前的時候,我下令將伽紮部四十萬俘虜全部殺掉時,你可是二話沒說就執行了,四十萬人的血染紅了整條還日拉娜河,那時候我騎著馬帶著我的長子蒙都拉圖遠遠地看著你下令一批一批殺人,我還給蒙都拉圖說:‘將來要成為蘇和將軍這樣的英雄,’……”君王突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歎息聲中帶著烈酒一樣灼人的悲痛。

蘇和的表情也不自然了,他烏黑的眼睛也盯著火焰,“那時候隻想著建功立業,想著振奮赤那思部草原之主的威名,根本沒想過那麽多,君王說可以殺,那就殺,四十萬人而已,冒犯了君王的威嚴,哪怕再多人,蘇和都會殺掉!隻是……”他突然止住了話頭,悄悄看了君王一眼,卻發現君王琥珀色的眼睛正看向他。

“有什麽就說吧。畢竟我老了,能相信的人也不多了……”君王說道。

“蘇和一直都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您下決心殺死四十萬伽紮部的俘虜,那裏麵有武士,有貴族,有奴隸,有女人,也有小孩,真的就要全部殺死不可麽?”蘇和像一個迷茫的孩子一樣看向君王,烏黑的眼睛在閃爍顫抖。

君王低聲笑了笑,說道:“這個……暫時先別告訴你吧……因為我之前答應過大薩滿的,大薩滿不讓我說出去,我也不能不給他麵子。說出來真相,恐怕老頭子會慚愧得直接抹脖子自殺吧……”

蘇和不明所以得哦了一聲,絡腮胡子下的臉上露出一份疑惑,卻沒再追問下去。十年前赤那思對伽紮部的戰爭戰場上直接死傷二十餘萬人,對俘虜的屠殺是四十餘萬人,那一戰將從一百餘年前傳承下來的伽紮部在草原上除名了,也鞏固了赤那思草原之主的地位,更鑄就了蘇和賽罕的屠夫威名。

可是那一戰死得人實在太多,很多並不該死的奴隸,女人和小孩都被殺掉了。蘇和每每想到這些,心裏都犯寒。這個殺孽實在太重了。

“自從一百五十多年前,夢陽的碧海皇帝領著三十餘萬步旅武士翻過荒合山脈浩浩蕩蕩的殺進草原,就在還日拉娜河南岸,蠻族與夢陽決戰,最終蠻族大敗,被殺得分裂成六大部落。之後這六大部落相互征戰,相互廝殺,每天都有人死啊……那段時間的日子實在黑暗。也是一百五十多年前,赤那思氏崛起了,赤那思在蠻族古語的意思裏是‘白狼’,部落的旗幟就是一條白狼啊!據說那時候赤那思的先祖有一支由狼群組成的軍隊,狼群不怕死,有尖牙利爪和野心,戰馬見了狼本性就害怕得不敢靠近……漸漸的。在一場場廝殺中,赤那思成了一個大部落。”君王從身下抓了一大把草灑在火焰中,火苗跳躍的更旺盛了。

“但那隻是傳說。究竟有沒有那一支由狼群組成的軍隊誰也不知道,可直到一百多年前,赤那思出現一個無與倫比的武士,他的出現直接奠定了赤那思草原之主的地位——”

“卓立格圖•赤那思,戰神……”蘇和賽罕顫聲念出這幾個字。

“就是他……蘇和,你手下的轟烈騎就是戰神建立的,那時候卓力格圖搜刮了蠻族所有的黃金,從南方買來最好的鐵料,請最好的匠人,按照嚴密的圖紙打造出三萬多具重型鎧甲和*,還有馬甲,武裝出一直違背世界觀的重騎兵——轟烈騎。他靠著這支三萬多人的騎兵一路從荒合山脈翻過去,直接殺到了夢陽的帝都縹緲城。他拚勁最後的武士,最後隻剩下兩百來人進入了縹緲城,將刀架在夢陽皇帝的脖子上,逼他簽下臣服於蠻族的協議……夢陽在之後的十幾年裏每年給蠻族上供黃金糧食珠寶絲綢,那十幾年是草原最安逸的一段時間……直到戰神病死,夢陽國力恢複了,這才與蠻族撕毀當年的協約……之後蠻族與夢陽之間又有大大小小十幾場征戰……最近的一次,你也知道的,就是去年為了度過這個冬天而南征夢陽,而我也失去一條胳膊……”君王語氣很沉緩得說道,並沒有因為打敗了夢陽而興奮高興。蘇和知道,君王是憐惜武士們性命的,可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誰也沒辦法……

“南方與極北蠻族的恩仇太深了,蠻族的女人小孩被南方來的商人下藥弄暈偷偷運走,南方來的商人半路上被劫持殺掉的事情也不在少數……蠻族和南方夢陽之間真的不死不休……”君王淡漠的說道,似乎並不怎麽在兩大勢力之間的仇怨。

“可是,蘇和,萬一有一天蠻族的騎兵和南方人的步旅並肩站在一起作戰呢?萬一有一天南方人願意與我們一同打天下,願意以大片肥沃的土地作為報酬,你能放下極北和南方之間的恩仇,與他們並肩站在一起麽?最終的報酬是要將南方的沃土割出三分之一,我們世代可以在那裏放牧生活,不用再忍受饑餓寒冷,你願意麽?”君王琥珀色的眼睛在火光下閃著詭異的亮光,死死看著蘇和說道。

蘇和一時間感到口幹舌燥了,什麽也說不出來。野蠻的,粗魯的,殘虐的蠻族人,和高貴的,文雅的,貴氣的南方人……能心平氣和得坐在一起議事麽?見麵拔刀生死相向這個才是最有可能的啊!“

猛然間,他看向周圍的一片漆黑,突然意識到什麽一樣,臉上是無比慌亂的神色,像是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他壓低了聲音,問道:“南方有人來了?”

君王舉手製止了他。

“是的,的確有人來了。隻是來的不是一般人。”君王壓低了聲音,搖搖頭,花白的頭發也飄搖起來了。

蘇和看著他的眼睛,湧出一股敬畏來。他比君王小些歲數,卻很了解蠻族這些曆史。蠻族曆史上能和南方人正麵交涉的英雄有幾個?蠻族英雄雖多,可都將精力花在族間內鬥上……可真正能和南方人正麵對抗的英雄不過五指之數,戰神卓力格圖算一個,君王的父親雖然三十多年前南征夢陽失敗了,卻造就了夢陽一個神羅皇帝,神羅皇帝稱君王的父親是亂世災星,所以也算一個英雄,而君王更是當之無愧,他是戰神卓力格圖之後一百餘年中,第一個將蠻族的鐵騎推進到夢陽心髒帝都之下的君王。君王畏懼過誰?及即使有能讓君王忌憚的人,也是和戰神卓力格圖,夢陽神羅皇帝這樣的傾世英雄而已。

他看不懂君王……可是話說回來,他若是能看懂君王,恐怕他也不僅僅是一個轟烈騎統領這樣簡單了,君王也不會是偉大的君王。

“這次來的不僅僅是一個商隊那樣簡單,這次來的人,是代表了一個王朝啊……”君王低低歎息道。

“難道夢陽人就這麽沒骨氣麽?去年剛和我們大戰,現在又厚著臉皮來草原?南方人連帳篷裏的女人的骨氣都比不來麽?”蘇和突然間覺得很可悲的感覺,南方人是狡猾,是心計多段,可不代表著連最基本的原則都沒有。赤那思去年十月份屠城,殺人,搶.掠……難道夢陽人就這麽快忘了?

他自己都不願意與這樣沒骨氣的南方人打交道。

“如果是夢陽來的人,那我還能安心些……起碼我們沒少和夢陽打交道……可是這次來的是梵陽啊,我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梵陽。”君王低聲說道。

“梵陽?”蘇和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這個王朝他也知道的,畢竟是和夢陽差不多實力的帝國,也是三百餘年前靖熙王朝分裂後的產物。三百年前的靖熙王朝正處於鼎盛時期,可在短短二十年內就分崩離析,又重新崛起兩個全新的帝國——夢陽王朝和梵陽王朝。

若將曆時上所有的英雄都算在一起,夢陽和梵陽的開國皇帝都能數的上號。夢陽開國皇帝萬俟流年,梵陽開國皇帝皇甫景瀾,這兩個年輕人能短短二十年就掀翻鼎盛時期的靖熙王朝,建立起新的皇朝,恣意征戰,人命如草芥,在帝王眼裏,也不過如此。

“梵陽王朝,梵陽王朝,皇甫氏的天下啊!實力財富不下於夢陽的帝國。”蘇和低聲說道。

“沒錯,我們和夢陽之間的阻隔就是這道荒合山脈,一座山而已,我們的戰馬可以翻過去。可我們和梵陽王朝之間的阻隔是寬的看不見另一邊河岸,深上百米的還日拉娜河啊,我們的鐵騎沒有翅膀,怎麽能越過河水?”君王低低的聲音說道:“所以我們一直和梵陽相安無事,可這次恰恰是梵陽王朝的人。梵陽,從來沒有在草原上出現過的。可是有一點必須清楚,梵陽和夢陽都是南方,甚至他們三百餘年前就是一個整體,梵陽隻可能比夢陽人更陰險狡詐,我們決不能完全相信他們……”

蘇和的腦袋艱難地吸收著一條又一條令他瞠目結舌的消息,說道:“君王,他們來草原的目的是什麽?他們到底為了什麽來草原?”

君王凝視著跳躍燃燒的火焰,嘴角慢慢浮出一個冷笑,說道:“梵陽的人說的好聽,要與我們結盟,為我們提供黃金武器機括糧食絲綢珍寶這樣的東西,最終給我們三分之一的領土。而我們,要去給他們當武器,為他們去征戰……這就是這次要來的梵陽人的目的。”

“結盟?”蘇和厭惡的說道,“如果就像和之前在夢陽結盟的申國一樣,半路裏扔下我們自己跑了,那還有什麽意義?”

“所以啊!我才將他們約在這裏碰麵,先不告訴部落裏的貴族們,如果我們不能得到我們想要的,那就直接回絕掉梵陽人!畢竟我們蠻族在草原這麽多年都活下來了,也不全指望靠著沒信用的南方人能得到我們想要的!可機會決不能錯過,先試一試,也不是什麽壞事吧……”君王聲音低沉沙啞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