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突然肆虐,茫茫雪原上孤獨的兩匹戰馬前進也變得艱難起來,牛油火把明亮熾烈的火焰被風雪吹得變成一條幾乎與地麵平行的線,發出呼呼的響聲。

“還沒到麽?”逆著風,蘇日勒大聲叫道,他粗獷的聲音在肆虐的風雪聲中那麽縹緲虛弱。

“快了,快了!就在前麵。”被剝了鎧甲綁在馬背上的查幹吼道,他和蘇日勒和克在一匹戰馬上。一時間他感到很委屈很委屈,幾個時辰前那個南方的小孩子被自己這樣綁著橫放在馬背上,像一袋子糧食般,現在自己以同樣的姿勢被綁著去尋找那個孩子,這就是南方那句古話說的‘此一時彼一時’麽?

雨蒙將狐裘小襖的領豎起來,遮住口鼻,眼淚都被風雪打出來了。她嬌聲喊道:“這風雪怎麽突然就變大了,這麽邪乎?”

蘇日勒沒有理會她,他抬起頭看著不遠處起伏的山嶺,借著微弱的火光看向那野獸脊梁般的山巒,沉聲說道:“快到了。”但願夜星辰沒有死吧!

“查幹,山洞裏有多少人?”蘇日勒附在查幹的耳邊,奮力吼道。

“三十來人,全是呼魯台家的家奴,還有呼魯台家的少爺,巴塔•呼魯台。”

蘇日勒心裏一沉,三十來個人,他還不是對手。他能以一敵三就已經很不錯了,若是赤那思那三位名將可能還能做到。幸好他派人通知了父王,父王的軍隊應該快到了吧,隻要大軍過來,那就再不用畏懼什麽。

蘇日勒心急,卻還沒有失去判斷力。這種時候明哲保身才是最正確的做法,貿然挺近恐怕自己也要陷入其中。

“蘇日勒,看!”雨蒙突然叫道,她伸手指著身後那一線火蛇——全是火把的亮光,像一道火焰光劍劈開濃重的黑暗般,如同一道蜿蜒的火蛇在雪原上蜿蜒遊動。“是你們家的軍隊麽?”

蘇日勒眯著眼看了看,是了,按這個時間算,軍隊也該到了。赤那思的軍隊最擅長掌握時機,從沒有在時間上貽誤過分毫,這一次,也絕不會例外。他從馬鞍旁取下角弓,又從腰間箭囊中抽出一支鳴鏑響箭——鳴鏑響箭這種東西也隻有從南方人手中買,草原上做不出這種東西。

他箭矢朝天,狠力拉弓,冰冷的空氣中,弓弦抽緊時嘎吱作響,感覺隨時都要斷了一樣。“放——”他低聲喝道。弓弦猛力將鳴鏑響箭送入天際,蘇日勒特意朝著逆風的方向斜射過去,這樣箭矢飛入天空後,風的力道會將箭矢吹偏一些,這樣前後誤差相抵消,隻要掌握的好,箭矢才能剛好在頭頂爆炸。這種技能是隼騎每一位武士都必須掌握的,他們時刻要根據風向,風力,雨雪,甚至冰雹天氣判斷朝著那個方向射箭才能命中目標。並不是單單將箭鏃對準敵人就可以了。

“嘭——”箭矢帶著尖銳的嘯聲在天空中爆炸,綻開一朵白熾而巨大的火花,像一輪太陽般,整片大地都被照亮宛若白晝。接著鳴鏑響箭的光芒,透過凜冽的風雪,蘇日勒看到來的那一隊騎兵身上墨黑的鎧甲和五尺長的巨大*,還有披著馬凱的戰馬——是轟烈騎,赤那思最得意的轟烈騎,一百年前打垮了夢陽,殺進縹緲城的神魔騎兵啊!

這一隊前進著的武士又蘇和將軍和大薩滿帶隊——竟是最高的將軍和最尊貴的大薩滿在領軍,武士們都亢奮得像野獸,盡管風雪凜冽,可他們依舊跑出了衝鋒般的速度。草原最優良的戰馬優勢盡顯,他們像雪夜中的鬼魅武士,殺氣騰騰。

“看,鳴鏑響箭——”蘇和沉聲說道,仰起頭,目光透過麵甲上鐵環的間隙看過去,身上凝冷的鎧甲被鳴鏑響箭的光照亮了。“王子殿下果真沒有讓我們失望——”

他回頭瞥了一眼大薩滿,老頭子竟像打了雞血般亢奮,狠命抽打著戰馬,催動前進。就在蘇和將軍一愣神的功夫,大薩滿已經超到他前麵去了。蘇和楞了一下,接著就笑了:“真是人老心不老……”他也不甘示弱,給戰馬加了一鞭,追逐著衝過去。

兩千餘名轟烈騎武士不留餘力的衝鋒,主將和大薩滿若此,他們又有什麽理由不跟隨而去?

“蘇日勒……”雨蒙的戰馬靠近了他些,柔聲說道:“要是星辰真的死了怎麽辦?我不想要這個結果……”女孩兒聲音是滿滿的驚慌,臉色慘白,怎麽都不像平日那個不管不顧的雨蒙•額爾敦刻圖。

“不會的,那小子還要帶當上夢陽的皇帝,帶你去夢陽玩遍所有好玩的。要有將來要與我結盟的,我們之間有過約定,他要是這麽一下就死了,恐怕神都不會樂意。”蘇日勒抽出腰間的刀,撫了撫光亮的刃,說道:“不管怎麽樣,我相信他不會死。可萬一他真的死了,起碼我要為他報仇——”

‘噌——’,刀鋒沒入了查幹的後心,被剝去鎧甲的查幹無力抵擋鋒利的刀刃,堅硬鋒利的刀鋒刺穿了他的心髒,暗紅滾燙的鮮血順著刀身的血槽噴了出來,染紅了蘇日勒的手。

“王子殿下——王子——公主殿下,你們說……你們答應會放過……會放過我的……”查幹費力得扭過頭去,看到一臉冷漠的蘇日勒和克,看到他臉上沾染的斑斑血跡,還有那雙沒有絲毫憐惜同情的眼眸。鮮血順著刀口潑出來,落在雪地裏發出吱吱的聲響。

“從一開始,我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殺你了……你的錯,不可原諒……”蘇日勒冷漠的說出這樣一句話,倏然間將刀抽了回來。查幹橫放在馬背上的身體失去平衡,無力得栽下去,渾身的鮮血慢慢凍住了……

雨蒙一直默不作聲的看著,看著蘇日勒冷漠得拔刀,殺人,目光陰沉決絕,沒有絲毫同情。那麽一瞬間,她真想帶著馬轉身就逃,離這個熟悉的陌生人遠一些。蘇日勒和克真的變了,變得不那麽像以前的他。看著他手上的鮮血,還有臉上的斑駁血跡,雨蒙心裏升起莫名的恐懼來。

“你變了……”她凍得紫青的嘴唇顫抖著說道,聲音微不可聞,瞬間就被呼嘯的風雪聲湮沒了。她不知道蘇日勒和克有沒有聽到她的話,但那一瞬間,蘇日勒轉頭看向了她,那雙凝冷如雪的眸子將她罩在了冰冷鋒利的目光下,無處躲藏……

可那隻是一瞬,蘇日勒就將目光移開了,看向深邃凝重的黑暗。

近了,那一隊武士越來越近,都能感受到地麵的震動。轟烈騎行軍就是這樣,來去如風,轟轟烈烈。蘇日勒調轉馬頭,正麵迎上那一隊武士,肆虐的風雪從他的背後吹過,烏黑的頭發飄搖著撫到臉前,戰馬的馬鬃也被垂得像旗幟般獵獵作響。蘇日勒巍然不動,一手握著馬韁繩,一手提著刀,靜靜矗立在黑暗的雪原上,像戰神在等待他忠誠的追隨者般。

那隊武士終於到了,迎麵湧來一股比風雪還要凜然的殺氣,混雜著鐵鏽味和鮮血腐朽的臭味,整個轟烈騎像從地獄深淵殺出來的惡魔騎兵般凜冽。為首的武士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行了行禮,說道:“赤那思轟烈騎統領,蘇和•賽罕拜見王子殿下。”

蘇日勒隻是默默點了點頭,目光掃了一眼這些殺氣騰騰的武士,隻是稍微在大薩滿身上停頓了片刻。那一刻,大薩滿臉上流露出了一種驚奇的神色,像發現一塊珍寶般的眼神……

“跟我走!”蘇日勒沒有多說什麽,轉身帶動戰馬和雨蒙一起前進引路,有了軍隊,蘇日勒再無顧忌。他的目光冰冷而又堅決,像還日拉娜河上不化的堅冰。真的像一個率領武士百戰不死的君王了,再也看不到原來那個柔弱心軟的蘇日勒和克的影子……

武士們好容易找到那個山洞,卻與之前查幹描述的不太一樣。山洞內部像是被一根幾人合抱粗的冰柱頂開了一樣,冰柱上的鋒芒森森,帶著一股子金屬般的鋒利堅硬之感。整個大山像被這根鋒利的冰柱剖開可,碎石遍地。

山洞內似乎有呼呼的風雪呼嘯聲,帶著一份陰森的感覺,還有一股子濃烈的血腥味,兩千餘名武士站在洞口,卻感到莫名的畏懼,似乎山洞內潛伏著一個無比可怕的惡魔,要將他們一口全部撕碎……

大薩滿聲音顫抖得說道:“其他人守在外麵,隨時戒備,蘇和,帶五十個人我們進去看看……”

蘇和默默點點頭,他翻身下馬,將沉重的*握在手中,伸手一招呼,立刻有一隊武士跟了上來。他們都披著沉重堅硬的鎧甲,擎著*,臉龐隱在鐵環編製的麵甲中,看不清他們有什麽表情,卻能感受到武士心中的決絕。

蘇日勒和克和雨蒙也下馬,他們並肩站在一起,也跟在隊伍中朝山洞走去,夜星辰是他們的朋友,必須要親自確定他的安全。

這一小隊武士慢慢朝山洞挺近,可越往裏走,越覺得冷,冷得帶了一股陰森可怕的感覺,就像有看不見的惡鬼在對著他們的脖子吹冷氣一樣。剛踏進去山洞,地麵是細碎的沙子,可漸漸的變成了晶瑩的冰,透著一股暗紅的顏色。整個山洞都想冰窟般,寒冷得令人窒息,仿佛吸進腹腔的寒氣讓他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起來了。

走過一段甬道,山洞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可武士們看到眼前的場景,全都震驚得往後退了兩步,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仿佛整個修羅煉獄的殘忍都展現在了他們麵前,巨大的山洞中滿是鋒利的冰棱,一道道手臂粗的冰淩從結了冰的地麵上長了出來,蜿蜒扭曲得朝上長著,每一株冰淩藤蔓上都穿刺著一具零碎的身體——他們的皮囊像被鋒利堅硬的冰棱從內部紮透一般,冰淩藤蔓在他們體內恣意纏繞,恣意切割,恣意貫穿。一朵又一朵大大的,鋒利的,好看的冰雪蓮花從這些人的肉體上長了出來,掛著零碎的血肉和內髒腹腸,暗紅的血漿沿著冰淩流下來,迅速被凍在上麵。冰雪蓮花沾染了鮮血後,看起來不那麽單調透明,卻多了一股妖異豔麗的感覺……

人體就像被冰淩剖開來掛在了冰淩藤蔓上,更像冰淩藤蔓以人的血肉結出了果實。唯獨每個人的臉是完整的,他們臉上的表情凝固住了,是驚恐,是戰栗,是痛苦的嘶吼,是低聲的咆哮,是扭曲的猙獰……像在承受這個世間最殘酷的刑罰。他們的身體被冰淩藤蔓支撐在半空中,殘碎的身體姿勢扭曲荒誕,臉朝著天空,像被生生獻祭給騰格裏天神般。

這樣殘虐可怕的死法對人們的衝擊是無與倫比的。

粗粗數了數,這樣的冰淩藤蔓大概有三十餘具,整個山洞像可怕的地獄,彌漫著一股血腥味,濃重的令人作嘔。終於有人忍不住了,轉身彎腰吐了出來,太過殘虐可怕——

蘇日勒心頭也犯潮,看到掛在冰淩藤蔓上還鮮活的髒器,還有那些人淒慘的容貌,暗紅的血漿,零散的碎肉,胃中劇烈的翻滾。他忍不住仰起頭,大口大口得吞咽著唾沫,一隻手捂住了嘴。他不敢用鼻子吸氣,血腥味太過濃重了,隻是張著嘴巴大口大口喘息著。他瞥了身邊的雨蒙一眼,她嬌媚的臉變得死灰,眼睛像是失神了盯著眼前的殘虐場景,甚至忘記了害怕……

蘇日勒伸手攬過她的肩膀,將她的頭埋在自己胸口,柔聲說道:“閉上眼睛,不要看,什麽也不用想。”

雨蒙的心跳的那樣快,蘇日勒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心髒一下一下抨擊著他的胸膛。她的眼睛湧出淚水,迅速在她蒼白死灰的臉上凍成冰!一個女孩兒,什麽時候見過這樣殘忍的死狀?恐懼將她平日的驕縱蠻橫瞬間瓦解成現在這樣柔弱無力的樣子。蘇日勒能清晰得感覺到她在顫抖,無法抑製的戰栗。

“這是冰雪的帝王麽?”大薩滿怔怔地說道,他蒼老的麵容也變得慘白,目光卻直直的朝山洞最裏邊看去,像是沒有注意到這些冰淩藤蔓上淒慘的死人。

沉默被大薩滿顫抖的聲音打碎了,他們循著大薩滿的目光看去,山洞最裏麵竟有一個完好無缺的人。他坐在一個高大的,由冰雪雕刻成的寶座上,高高在上。他麵前插著一柄血槽是雲紋的直刀,刀柄上掛著一顆頭顱——有人認出來了,那是呼魯台家的小主子巴塔•呼魯台的人頭。

坐在冰雪王座上的那個人眼睛閉著,他身上隱隱約約能看出來一些黑色的咒文符印,眼睛微微閉著,右臂手肘擔在王座的扶手上,手支撐著側額,像睡著了般。絲綢的長袍在飄舞翻動,他的身體像是在鼓蕩出寒冷的風一樣,在整個山洞中打著旋兒吹過這麽多的人。

可那張臉錯不了啊!精致的容顏,仿佛天神特意為他造出來的五官,比女人還要好看的模樣,分明就是夜星辰啊……盡管他高高在上得,盡管他臉上還有隱隱的咒印,可絕對錯不了,不是夜星辰又是誰?此時的夜星辰分明是坐在高高的冰雪王座上在帝王般君臨天下啊……

可看到這樣修羅煉獄般的場景,蘇日勒又感到難過起來——就是那個平時總靦腆的笑,目光悲憫的孩子幹的麽?那麽一瞬間,他更希望夜星辰死了,被殺了,這樣他在自己心裏依舊是那樣明媚的如同陽光般的形象……

大薩滿動了,他身上同樣華貴的絲綢長袍被山洞中的風吹動著,瘦小的身體一步一步向前挪動。蘇和將軍臉色一變,說道:“大薩滿,不要擅自過去,我們還不確定那孩子……”可大薩滿沒有理會他,依舊一步一步得往前走,眼神堅決又虔誠,像狂熱的信徒終於看到自己崇敬的神明。

他幹裂青紫的嘴唇哆嗦著,口中念唱著蠻族古老文字的梵音,一步一步踏著堅冰向高高的王座走去。穿過這些可怖的冰淩藤蔓,大薩滿像是穿越了積澱萬年的凝腥殘虐,目光虔誠得朝著高高的冰雪王座走去。高貴的大薩滿,虔敬的神之使者,此時如同麵對著自己要服侍的神般……

他一步一步踏上高高的十八級冰雪台階,朝著最頂端的王座走去,然後緩緩跪了下去,額頭貼在堅硬寒冷的冰上。他捧起孩子的手輕輕地吻了吻,目光虔誠純淨。

那些遠遠看著的武士都心中一驚,連忙也跪了下去——大薩滿跪著,他們決不能站著……

大薩滿起身,伸手將夜星辰橫抱起來,努力挺起胸膛,將孩子穩穩托在自己臂彎中。他神色堅定虔誠的說道:“高貴的冰雪之神,您是流落人間的神祗,讓愚者來接您回家……”

夜星辰安靜的躺在大薩滿臂彎中,神色安詳,可透過他閉著的眼皮,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中閃著一絲暴虐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