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邊鳥雀紛飛,花樹繁茂,朱家的大門卻緊緊關閉著,門口的幾名家丁也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一大早,朱濤已經率領在京做官的二十幾名子侄入宮請罪去了。這樣的舉動已經持續近半個月了。
半個多月前,他的弟弟朱敦終於忍受不了刁協、劉隗等人的彈劾,在青州舉兵,將皇帝親自安插在青州的幾名心腹官員全部斬殺,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向京城進發。
在起兵之前,朱敦曾給皇帝上疏多次,其中曆數了劉隗、刁協的罪狀:“劉隗前在門下,邪佞諂媚,譖毀忠良,疑惑聖聽,遂居權寵,撓亂天機,威福自由,有識杜口。大起事役,勞擾士庶,外托舉義,內自封植;奢僭過製……”(注1)
皇帝閱後大怒,立刻下令誅殺此亂臣賊子,“有殺朱敦者,封五千戶侯”。
皇帝原本以為,皇命一下,自然會從者雲集申討叛逆。可是,江南大族偏安日久,都是以自己壟斷寡頭家族的利益為重,把皇帝的家族也不過當作一個超大豪族而已,所以曆來並沒有將皇權看得多麽神聖,而且刁協、劉隗也實在囂張得討人厭,所以,皇命雖下,卻從者寥寥,隻有一向狷介耿直的石茗拍案而起:“人主不是神仙,孰能無過?人臣怎可以舉兵抗上?”
皇帝原本以為除了勤王之師外,自己設置的牽製力量至少也能替他抵擋一陣。沒想到這些人如何能和浴血疆場幾十年的朱敦抗衡?朱敦幾乎勢如破竹,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了。
朱濤一向反對兄弟起兵,可是阻止不得,加上朱敦起兵後,劉隗、刁協二人更是大肆向皇帝進讒言,說朱濤把持朝綱多年,目無君上,將自己的子侄都安插在重要位置上,羽翼已經嚴重威脅到皇權雲雲。他二人及其黨羽想方設法,幾乎每天都會有彈劾朱濤的奏章遞上。
本朝渡江南下,皇族並無依憑。皇帝總共隻有四個兒子,其中一個早夭,太子又體弱多病,剩餘的兩個兒子尚年幼,但見朱家男丁興旺,子侄眾多又皆為人中龍鳳,絕無其他家族那種紈絝敗家子,所以,朱敦起兵後,皇帝更生“孤家寡人”的恐懼,久而久之,對朱濤這位自己曾經拉他共坐禦榻的股肱之臣便生出許多罅隙,很久不再朝見他了。
朱濤因此憂心恐懼,無奈之下,隻好每天率領在京做官的二十多名子侄,天天跪在宮門外請罪,希望能躲過這場大劫。
這天,朱濤率領一眾子侄又跪拜了半天,宮門依舊未開,皇帝正在金殿裏和一般近臣商量前方軍情大事。
眾人跪了良久,隻見一人健步如飛的走來,正是石家的大家長石茗。石茗為仆射,在中書省任職,人雖然古板狷介,但是,卻絕非落井下石的小人,早年和朱濤也有些交情。本次朱敦起兵,他雖是唯一拍案而起的人,但是,卻從來不曾針對朱濤極其朱家子侄。
朱濤一見他,大喜過往,趕緊道:“茗兄,你一定要在皇上麵前替我美言幾句,我全家一百多口全靠你了……”
石茗喜歡喝酒,經常喝得醉醺醺的,今天上朝,雖然沒有喝那麽多,但是,身上還是有一股酒味。他看也不看朱家眾人,像沒有聽見一般,昂首走進了宮門。
朱濤看他進去,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他旁邊的朱弦小聲道:“爹,他應該會幫我們吧?”
朱濤長歎一聲:“現在這種情況,誰願意幫我們啊!”
金殿上,石茗向皇帝行禮後,皇帝愁眉不展:“石卿家快平身吧。”
石茗立在一邊,見何延、刁協、劉隗等人都在,顯然正是和皇帝在密謀。
皇帝因為石茗那番拍案而起以及他平素的好名聲,近日對石茗更是親信,向何延等人點了點頭,何延道:“實不相瞞,石大人,我們今天正在商議,是不是先拿下朱濤和朱氏子侄……”
“萬萬不可!”
石茗趕緊搖手大聲道:“朱太尉忠心耿耿,要是沒有他就沒有本朝的渡江立國。朱敦起兵後,他每天率領子侄在宮門外請罪,完全是拿了朱氏全族做人質。皇上請想想,要是朱濤真有反意,他兄弟子侄,內外勾結,誰人抵擋得住?……”
刁協道:“朱濤一手遮天,目無君上……”
石茗怒瞪他一眼:“你等小人矣,整天羅織罪名誣陷良臣,皇上正是該親賢臣遠小人……”
刁協、劉隗怒不可遏,幾乎立刻就要撲上去,皇帝皺眉道:“眾卿家毋需再爭,當前問題是要趕緊解決朱敦舉兵的問題……這叛賊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了……”
說到這個問題,刁協、劉隗甚至何延都又啞口無言起來,石茗冷笑一聲:“各位倒是快點獻計獻策啊……”
劉隗也冷笑一聲:“石大人又有什麽好主意了?”
石茗翻了翻白眼:“二位如此能幹,現在又沒主意了?!”
“各位都退下吧!”皇帝不耐煩的揮揮手,譴退了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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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日暮了,石茗從宮裏出來,朱濤和一眾子侄依然跪在宮門外。
朱濤一見他出來,抱了最後一點希望,再次迎了上去:“茗兄,您一定要替我美言幾句,我全家一百多口啊……”
石茗在宮裏又喝了許多賞賜的禦酒,正醉醺醺的,朱濤招呼他,他還是不理不睬,一邊走還一邊嘀咕:“今年殺賊子,取個鬥大金印……”
一眾朱氏子弟一聽,心都涼了半截,朱濤歎息道:“牆倒眾人推!現在,是不會有人幫我們的了!”
朱弦心裏也隱隱有些失望,他小時候曾上過石家玩耍,石茗見他神采出眾,很是喜愛,曾親自割牛心給他吃。他看看失望不已的父親,低聲道:“爹,現在,隻要人家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錯了,我們也不應該要求太高了。”
他的一位堂兄憤憤道:“誰敢說他沒有落井下石呢?”
“以石大人的為人,應該不會的!”
朱濤聽子侄爭辯激烈,搖搖頭,憂心忡忡道:“回去吧,現在隻好聽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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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老管家走進書房,低聲道:“老爺,有客人來訪。”
正在書房裏商量的朱濤父子大為意外,這個草木皆兵的時候,朱家還有客人來訪?
朱弦立刻看向老管家身後,尚未開口,跟在他身後的戴著諾大鬥笠的人忽然伸手摘掉了鬥笠,低聲道:“朱大人,是我!”
朱濤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下拜:“參見殿下!”
蕭卷扶起了他:“朱大人毋需多禮。我今天來,也並非有什麽要事,隻是隨便和朱大人聊聊。”
“歡迎歡迎。老臣已經期待殿下很久了。”
雙方坐定,蕭卷道:“如今刁協、郭隗等人沒有少刁難朱大人吧?”
朱弦憤憤道:“正是。”
朱濤苦笑一聲:“臣的兄弟如此大逆不道,能不遭人刁難嘛!”
蕭卷道:“刁協、郭隗依附於何延,媚上欺下,逢迎君王所好回避君王所短!我父親尚佛,他們就跟著佞佛,完全是一班見風轉舵的讒臣!久而久之,讒言影響到我父親心緒。朱敦性子火爆,我曾經宴請過他一次,他喝醉後,高吟曹操的‘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一邊唱還一邊以如意打唾壺為節,壺邊都被打出了一個個缺口!這樣一個人,顯然是受不了朱家被排擠、猜忌才會出此下策,‘清君側’也是出於一片忠心,我相信,情況不會十分嚴重的……”
朱濤一時不知該怎麽接下去,隻是點點頭:“臣也希望他早早懸崖勒馬啊!”
蕭卷笑道:“如今,司徒將軍鎮守入京關口,他和朱敦關係密切,有些來往。朱大人對司徒將軍有提攜之功,這次,還得請朱大人提點他一下……”
朱濤心裏一咯噔,近日,他曾派人勸說朱敦,但是,同時也暗示了京城的一些兵力部署。自本朝渡江立國後,朱濤一直是忠心耿耿,直到現在也不曾心生反意,不過,他也隨時擔心著一旦朱敦覆滅會導致朱家的滅族,加上傳聞太子病重,後繼之人未必再對朱家親厚,所以,心裏十分矛盾,也的確有些兩手打算的準備。
朱敦為了掃除進京的道路,曾經私下和司徒將軍接洽,沒想到如此秘密的事情,蕭卷這麽快就知道了,看來,讀書台果然藏龍臥虎。他細看蕭卷一眼,他雖然麵色蒼白顯得文弱一些,可是氣色平穩,行動自如,絕非氣息奄奄的樣子。
他幾乎不假思索就道:“近日,朱敦的確有派人和司徒將軍聯係,不過,臣會極力阻止此事的,殿下還請放心。”
蕭卷點點頭:“那就有勞朱大人了!朱大人放心,隻要蕭卷還在一天,朱家就決不會有任何意外。”
朱濤聽得他如此鄭重其事的保證,心裏鬆出一口氣:“多謝殿下,臣一家一百多口總算平安了!”
蕭卷微笑著站起身:“我還要進宮一趟,就不多耽誤了。”
在一邊靜默多時的朱弦開了口:“殿下,藍熙之好了沒有?”
蕭卷搖搖頭,神色黯然:“我先告辭了!”
朱弦見他如此神情,想再打聽打聽,可是又不好問什麽,隻好退在一邊。
皇帝已經在禦書房裏呆了一整夜,快到天明時才伏案休息了一會兒。
近日,他連續傳出密令,要兒子萬萬不可進宮。他清楚,朱敦的大軍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了,他恐慌之餘已經在安排後路,冀望萬一城破後,太子還可以方便逃出去,以圖日後東山再起。讀書台多年來廣納賢才、藏龍臥虎,真要發生了巨變,他估計兒子逃出去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養了一會兒神,他忽然被一陣輕微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睛,看到兒子正垂手站立在一邊,並不打攪自己。他驚喜到:“卷兒,你怎麽回來了?”
蕭卷上前行禮,將朱敦事件以及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況擇要給父親講了一遍。
皇帝正在疑懼朱濤會不會和兄弟裏應外合,聽兒子一分析,急忙道:“卷兒,你說對於朱濤一家該如何安排?”
“這個時刻,一定要信任朱大人,有他的幫助,我們才能真正贏得這場戰爭。”
“可是,刁協、郭隗都力主先將他拿下。”
“刁協好逢迎,郭隗大話說得多,都不足倚賴。父皇即使要扶植力量與朱家抗衡,這二人也絕非是好的人選。朱濤向來寬和圓滑為官講究無為而治,他和野心勃勃的朱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絕無反意。如今,他每天率領子侄入宮請罪,幾乎算是押下了人質,這種情況下,父皇都還不能相信他的話,倒真要逼反他了!”
“刁協、郭隗也的確不是什麽大才,不過還算忠心而已!可是,朱家人才輩出,再不牽製,隻怕以後更是尾大不掉!卷兒,這天下,就隻有我們父子同心了,唉!”
蕭卷本來還想提醒父親,刁協、郭隗絕非可以信任之人,可是聽得父親這聲歎息,滿是“孤家寡人”之感,再看老態龍鍾的父親因為過度操心,更是滿頭華發。蕭卷沉默片刻:“父皇,這次的事情能否交給兒子處理?”
皇帝從禦榻上站了起來,沉吟一下才道:“好,卷兒,就交給你了。以前我不在朝中時,政事都由你處理,你很多時候做得比我還好,我很放心!”
“多謝父皇。”
皇帝早年無子,人近中年才生下蕭卷,自幼寵愛。蕭卷小時候特別聰明伶俐,博學多才。在他六歲那年,皇帝曾問兒子一個問題:太陽和長安哪個更遠?兒子答:日近長安遠,太陽就在頭上,長安的人卻一個也看不見。第二天,皇帝宴請群臣時,又問兒子:太陽和長安哪個更近?兒子答:日遠長安近!皇帝有些不高興:你昨天並不是這麽說的。兒子不慌不忙的回答:今天我看見了長安來的人,可是太陽還是在很遠的天空,所以長安自然比太陽近。皇帝和群臣都大為驚歎,此兒小小年紀如此聰慧。
自幼寵愛的兒子,長大後卻因為政見不同,父子間起了些爭執,再加上蕭卷的母親死後,皇帝寵愛謝妃極其生的兒子,曾生出另立儲君的念頭,當時蕭卷的反應是立刻淡然退讓,以身體虛弱為由主動提出將太子位置讓給弟弟,自己到了讀書台著書立說。皇帝自然清楚,兒子這番行為絕非故作姿態,而是真心要讓出“太子”這個位置,所以對於自己的反複,心裏一直有些愧疚。
他看著兒子蒼白的臉色,關切的道:“卷兒,你身體如何了?”
蕭卷笑著搖搖頭:“讀書台適合養生,身子倒好了幾分,父皇不必多慮。”
皇帝放下些心來,想了想才道:“卷兒,得盡快立個太子妃照顧你的身體,延續子嗣。何延家的女兒不錯,你覺得如何?不過,何家是文化士族,經過朱敦事件後,我更傾向於和武力豪宗聯姻。”
“父皇,一切等朱敦事件解決後再說吧。”
“也好。等這個問題解決後,下一步就該解決太子妃的問題了。”
“父皇,我希望這件事情能夠自己作主,請您允許!”
皇帝看著兒子堅定的神色,知道他並不愛爭辯也並不老是固執,可是一旦做出了什麽決定,那就一定會堅持到底的。因為前任太子妃遭謝妃刁難抑鬱恐懼而死,加上知道兒子不會太離譜,沉吟一會兒,便點頭道:“你自己作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