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識
天氣逐漸轉涼,蕭瑟的秋風吹著地上枯黃的落葉,一圈圈的打著轉。一眾衣衫襤褸,麵無表情之人排成一隊長長的隊伍。他們的手腳都被繩子綁著,連成一串。而在他們身旁則有五六個士兵看守,時不時的鞭策著,嘴裏嘟嘟囔囔的罵著。
“姑娘,天氣冷,回去吧!”身後的春兒適時的提醒著我。
我站在一旁的高地上,俯瞰著這一切,心底微微有些觸動,這些俘虜都是附近的百姓,他們沒有犯任何錯誤,如今卻被這樣對待。這已經不是第一批了,我輕輕地歎了口氣,轉過身,準備隨著春兒折回。
卻不料在轉身的瞬間,聽得一聲哀嚎,轉身望去,一位花甲老人跌坐地上,腳上已經沁出斑斑血跡,他痛苦的臉扭曲成一團。
我毫不猶豫的向高地下衝去,身後傳來春兒急切的喊叫,“姑娘,姑娘!”
隻是看守押解的士兵永遠比我的速度快,其中一個麵色黑黝,身材魁梧,呼的一聲衝上前,“啪”一聲揚起馬鞭抽在老人的身上,怒罵:“老不死的,耽誤老子的事情!”
“住手!”一聲怒喝傳來,卻不是出自我的嘴裏,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圓臉盤,大眼睛,俯身攔在老人身前。
“小毛娃娃,毛還沒有長齊,就想管老子的事情,你……”壯漢沒有料到竟然有人敢管他的事情,揚起鞭子,打算教訓他,卻被我及時製止,“你想幹什麽?”
他聞聲詫異的回過頭來,待看清我的麵容之後,麵色微微一怔,恭敬道:“馬姑娘!”
“他們隻不過是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犯了什麽錯,要讓你這樣對待他們。”我怒目而視,將他僵在原地。
“這……”他麵露尷尬之色,卻回道:“這些都是俘虜,按照規定,若是交不出錢財,就得去做苦工。小人也是依照郭大帥的意思辦事。”
他嘴裏說出的話聲聲都是郭大帥,想以此逼退我。我微微蹙眉,正欲開口,卻不料站在身旁的春兒挑眉怒喝,“大膽!姑娘和大帥是什麽關係,你們不知道嗎?”
壯漢聞言,即刻下跪,惶恐道:“小人無禮,隻是軍紀嚴明,小人也不敢自作主張!”
“你……”春兒腳步跨前,怒不可遏。
恰在這時,壯漢身後的一個小士兵偷偷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指向他的身後。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卻見遠處緩緩走來一小支隊伍。為首之人,身著一件赭色上衣,腰間懸掛一把大刀,步履穩健,來到我們身旁。
“什麽事?”他看到情況,淡然開口,言語之中透露出一絲威嚴。
“統領,這些俘虜按照規定,如果不能交出錢財,便要拉去做苦工。可是,馬姑娘她非要讓小的放人,小的感到很為難。”壯漢拱手低頭,將實情說出。
“馬姑娘?”他抬眼看我,眼中顯過一絲驚詫。
我再次看向他,他的臉龐很寬闊,眉宇間隱隱透露出霸氣,一雙黝黑的眼睛,在四目相對之時,深邃不見底。不知為何,我竟然有些慌亂,垂下眼瞼,淡淡的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他抬抬手,“都放了吧!”
壯漢詫異,“統領!”
“有什麽事情,郭大帥怪罪下來有我承擔!”他的語氣中帶著毋庸置疑。
壯漢咬了咬牙,終點頭,“是!”
我淡淡的道了聲謝,隨即,彎下身去,看望受傷的老人。此刻少年猶自擋在他的身前,眼中對我充滿了警惕。我將鬢上的唯一一隻琉璃銀朱簪拔下,遞給少年,緩聲道:“我身上沒什麽值錢的,這是義父送我的,雖然不是很名貴,但也可以換些銀兩。即便不成,用來看大夫或許不錯。”
少年的眼中微微閃過一絲錯愕,他怔了片刻,問道:“你真的要將這個東西給我們?”
我微微一笑,將簪子塞到他的手中,“逢這亂世,銀兩帶在身上大概也不會安全。你爺爺的傷口若是不去盡快診治,拖得久了,就會很麻煩。”
老人已經感動的老淚縱橫,用破爛的衣衫擦擦眼淚,沙啞著聲音,“姑娘真是好心,逢這亂世,還能有姑娘這樣的人,老朽,老朽……”
他已經哽咽著說不出話,我擺擺手,勸慰道:“老人家不必掛懷,日後祖孫倆人相依為命,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們不是祖孫。”少年淡淡的話語傳來,卻滿是堅定。他抬眼望著我,大大的眼眸裏閃爍著我看不懂的複雜神色,“是我誤會了你,你放心吧!老人家我是一定會照顧的。”
我知他是在說他方才提防我的事情,我搖了搖頭表示不介意。
忽然他的唇角揚起一絲微笑,將坐在地上的老人攙扶起,溫和道:“老爺爺,我們走吧!”
順著風吹來的方向,他與老人走出了這片落葉滿地的樹林。當他紛亂的發絲再次被風吹起,他回過頭望了我一眼。
被俘虜的人群已經四下散開,望著他們稀稀疏疏的背影,我的心裏微微平靜了幾分,轉過身去,忽然發覺那個統領依舊站在原地,想一想,無論如何也應當為方才的事情感激他。
我對他微微側福,“多謝!”
他拱手,眼裏顯出笑意,“不謝!”
窗前的棱鏡裏,我的手撫上額邊的發絲,微微有些怔忪,不由得想起了日前的少年,雖不是祖孫,卻可以奮不顧身的擋在老人的身前,那是需要何種的勇氣才能做到。
起身打開窗戶,外麵落著細密雨滴,氤氳的霧氣傳來,內心一陣惆悵。
春兒端著洗臉水進來,看到我的頭發仍在披散著,便走到我身旁,“姑娘,要不然讓春兒為你梳頭吧!”
我回過身,點了點頭,又坐回棱鏡旁。鏡子裏,略微有些發白的麵色,映襯著略帶憂鬱的雙眼,殷紅的嘴唇抿在一起,算不得絕色,卻也會讓人過目不忘。滿頭如瀑的青絲在春兒的手裏綰成繁複的花樣,我淡淡一笑,抬手道:“隨便一些就好。”
頭發梳好,我走過去洗臉,水沾上臉頰,溫暖的觸覺緩緩流滿全身。春兒遞上幹淨的帕子,似是無意的說道:“一直都聽說元帥的麾下投靠了一位能征善戰的才人,卻一直未曾見過,卻不料見過了,也不相識。”
“哦?見過了?”我微微一詫,春兒整日裏跟在我的身旁,若是她見過,那我也應當見過,為何我卻不知道此人是誰呢?
春兒掩嘴笑道:“是呀!姑娘忘了日前放人的那位統領了嗎?”
忽然腦中浮現起他略帶霸氣的目光,不由得出了神。春兒在一旁喚道:“姑娘,姑娘!”
“嗯!”我回過神訕訕的應道,隨即笑了笑,“那又如何?”複又坐回鏡前,拿起梳子,梳理著額邊的碎發。
“姑娘難道不想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世背景,他是否婚配?”春兒一連串的將這些事情說了出來,仿佛在為人保媒的媒婆一般。我不禁“撲哧”一笑,將梳子放回原位,“你這丫頭,是在和我說媒嗎?”
元朝末年,朝廷統治動蕩不安,元惠帝繼位之後更是荒淫殘暴。國庫空虛,物價飛漲,水災、旱災、蝗災、瘟疫等天災不斷。嚴重的自然災害使得民不聊生,各地紅巾軍紛紛起義。
紅巾軍首領韓山童首領出身平平,祖父建立了白蓮教,他以傳教為名,暗地組織農民軍反抗元朝。受到他的影響,同年夏,南方白蓮教僧人彭瑩王及其門徒趙普勝等在巢湖起兵,響應紅巾軍。蘄水的徐壽輝,濠州的郭子興也紛紛起義。
而我,就是郭子興的義女,馬秀英。
眼前的義父身穿錦繡絲織長袍,略微發福的肚子將錦袍撐得圓鼓鼓。他坐在軟榻之上,眯著眼睛看我走進之後,微笑著招呼我坐下。隨行的春兒將椅子適時的搬到我身後,我微微側福之後,坐了下來。
“義父!”我輕輕地開口,“不知招小女前來何事?”
他但笑不語,捋著胡須思吟了片刻才道:“想當年你父將你交托與我,讓我好好照顧你,想來,也有些時日了。”
我微微點頭,淡淡應道:“是啊!”隨即又想到他這麽急招我前來一定有事,此刻又說出這番話語,必定與我猜想的不差幾分,便接著道:“自從爹爹去世後,義父待女兒恩重如山,女兒此生感激不盡!”
他嗬嗬的笑了笑,眼角的笑意更深,擺擺手,“何足掛齒!”笑過之後,他又歎了聲氣。
我詫異的問道:“義父為何歎氣?可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
他用手支撐著額頭,搖搖了頭,沉吟道:“你也知道,當初我與四個結義兄弟一同起義,之後以元帥並稱,不分上下。可是誰又能料到,看似輝煌的頭銜,今日的我手裏幾乎毫無兵權。長此下去,恐怕早晚這個頭銜也會沒了。我已經垂老,沒什麽要緊,隻是怕苦了你!”
我搖搖頭,“女兒不怕吃苦!”
“唉……”他長歎一聲,“有女如此,本應讓我感到高興,隻是,你的婚姻大事一直梗在我的心頭,若是能夠在我的有生之年看到你成親,我想,無論是我還是你的爹爹,都會非常高興。”
我垂下眼瞼,從椅子上坐起,然後跪在地上,麵色平靜,語氣淡然,“婚姻大事,但憑父母做主!”
“好好好!”義父興奮著從軟榻之上一躍而起,雙手將我扶起,麵露喜色,“我就知道秀英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如今我軍中有一位將士,他雖然出身貧寒,卻是個人才。從他當初投軍到這裏時,我就認定他日後會大有作為。如今他已經二五有餘,而你也二十出頭,兩人的年齡般配,簡直就是天作之合。相信他與你共結連理之後,會為我們日後的日子做出巨大的貢獻。不知道秀英你意下如何?”
迎上他的眸子,他眼中的期待之意甚滿。我點點頭,將笑意從眼角,唇角蔓延開來,“義父說好,那就沒問題了。”
他的臉上立刻露出欣慰之色,輕輕拍著我的肩膀,“果然識大體!即日起,我會為你們擇日完婚。”
元帥府上,敲敲打打,鼓樂之聲不斷,大紅色的繡綢,窗花,掛的、貼的到處都是。所有人都知道,郭大帥的義女要成婚了。
我被媒婆領著,與對麵的男子拜天地。他始終未出一聲,我隻能透過紅色的蓋頭下,望著他穿著黑色靴子的腳在我眼前一晃一晃。
獨自坐在床上,聽著外麵嘈雜的喜樂聲,以及人們的哄笑聲,我知道,一定是人們在勸著新郎官喝酒。
過了不多時候,厚重的門吱呀一聲開啟,我的心開始隨著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咚咚跳個不停。是那雙我一直追尋的黑靴子,他終於走到我的身前,停住了腳步。此刻,我感覺到我的心似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寬大大的繡袍遮掩了我由於緊張而繳在一起的手指。然而,他站在我的身前,我仍舊可以感覺到我的身子在微微顫抖,說不清楚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好奇。
“嘩啦”一聲,大紅色的蓋頭隨著他的動作,一下子被掀了起來,眼前一片明亮。不由自主,我抬起眼瞼,迎上了那雙日後我集痛苦,糾結,喜悅於一身的霸氣眼眸。
“是你!”我不由得驚訝的望著他,嘴裏喊出聲。
“是我!”他淡淡的笑容暈開,臉上寫滿理所當然。
“嗬!”我輕歎一聲,“我早就應該想到的。”像是在回答他,也像是在回答自己。連春兒都提前預知,而我卻一直被蒙在鼓裏。
“怎麽?”他看著我怔忪的表情,眼裏閃過一絲不解,“難道姑娘不願意嫁給朱某?”
我淡然一笑,“怎麽會,你是義父心裏的人才,是起義軍眼裏的英雄。能嫁給你,應該感到慶幸才是。”
他沒有說話,隻是徑直走到桌前,往酒杯裏倒了兩杯酒,然後一杯拿在自己手裏,另一杯遞給我,“姑娘,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娘子,我會對你好的。我們喝交杯酒吧!”
我接過他手裏的酒杯,與他雙臂互相交接,喝下了這杯讓我並不覺得甘甜的喜酒。
他接過我手中的空杯子,擱置在桌上,然後坐在我的身邊。他的雙手扳過我的雙肩,我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顫抖。緊緊地閉著眼睛,雙手抓住床榻之上的錦繡被褥,蹙起了眉頭。
然而,許久都沒有等到他接下來的動靜,我不由得睜開了眼睛,卻見他臉上浮現出一絲心痛。沒等我看明白,他的表情一閃而逝,接著,他將我摟至他的懷中,在我錯愕的眼神中,在額頭上印下一個輕輕的吻。
接著,他離開了床,走到桌前,將上麵陳列的物品一一擺放至地上,然後轉身笑著對我說道:“我知道你還沒有準備好,今晚我睡桌子,你睡床上。”
我望著他,默默無言。他看了看桌上燃燒的紅燭,淡淡一笑,“我不會吹蠟燭的,你安心的睡吧!”
他不再說話,隻是躺在桌子上,閉起眼睛,過了一會,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我將被褥展開,俯身躺下去,望著燃燒的紅燭,不大一會,神思恍惚,逐漸睡著了。不知為何,這一覺竟然睡的十分安心,對他再無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