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飛跟在老翁身後,一步不落,偷眼打量著這茅屋周圍的環境,一看就是被精心經營了多年的地方。

茅屋背後一兩塊一丈見方的耕地,種著時下家常吃的青菜,鬱鬱蔥蔥一片青綠甚是可愛。而茅屋前頭的小院兒也是拾掇地幹幹淨淨,一頭斜擺著幾個簸箕裏頭曬著紅衣花生米,另一頭以竹竿答了晾衣架,上麵曬著新洗幹淨的被套。院子當中一張木桌並兩把竹椅,從磨損程度看,倒也有些年頭了。

想來,這老人在這世外桃源住了有些年生了。

許是因為島上再無他人,院子四周都沒有設竹籬笆,隻是圍著院壩種了一溜的奇形怪狀的花草。那花草並非素日常見的觀賞植物,看著倒像是藥材。

方才隔得遠,看那茅屋蓋得有些歪斜,如今近了再看,卻是驚得沈雲飛不知如何形容。那簡易地幾近簡陋的茅草小屋,以土坯為牆、茅草為蓋,通體竟沒有一根頂梁柱!

也難為這老翁還有他口中的“老婆子”敢住在裏頭!

沈雲飛忍不住歎一句:“乖乖……這是誰的‘傑作’啊?”

身旁的老翁卻沒聽出這話中之意,麵露得意之色——便不用說了,這茅草屋必然是出自他的手筆。

沈雲飛好笑地看著這房屋。所謂的“正門”便是一塊歪歪斜斜的木板,配上更加歪斜的門洞——那木板根本無法與門洞契合,隻能勉強掩上算數。旁邊另開了一個門卻索性連門板也懶得加上,僅一個門洞也是歪歪扭扭的,窄的剛巧可以側身通過一個人。

沈雲飛不住想著,若是想他那老爹的身材,估計會被卡住進退不得吧。

那老翁卻不以為然,若無其事地一步踏入院子,又接連喊了幾聲,總算聽見那稍小的門洞裏頭傳來一聲答應的聲響。

沈雲飛也跟著進了那院子。呆了有半晌,才見得一位老婦側著身子從那小門洞裏走了出來。這老婦身形嬌小瘦弱,一頭霜染白發盤地思縷不亂,想來也該是過了古稀之年的年紀,可容顏出奇地年輕,竟望之如四十來許。

這老婦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袍子,腰上圍一塊圍裙。那袍子樣式雖是極其老舊,卻也幹幹淨淨絲毫不見殘破。看得出來,這院內院外都是這老婦拾掇的。

沈雲飛方才甫一見院壩外那一圈的藥材,心頭一直懸著的一塊大石便也落下一半了。既然種了藥材,自然是精通醫術的,那老翁塗抹在溫如霞傷口上的藥膏,雖然看上去黑黢黢一團,但卻是真的有效。既然那藥出自這位老婦之手,雖然不可能真如老翁吹噓地能令人起死回生,想來醫術卻也應該不凡才是。

那老婦緩緩步入院子。那步履沉穩剛健,絲毫不似七十有餘的老人一般蹣跚。雙目澄明清澈絲毫不見渾濁,炯炯有神的目光襯得整個人都神采奕奕。然而她那麵上的表情,卻絲毫沒有欣喜之色,反倒冷峻地如寒冰一般。

她目光冷冷滑過沈雲飛,卻絲毫不作停留。可就是這驚鴻掠影一般的擦過,卻驚得沈雲飛不住打了一個激靈。他原本勉強跟著老翁走了這一大截山路,出了一身的虛汗,眼下正是口幹舌燥之際。卻被這冰淩一般的眼神引出一陣自脊椎而上蔓延全身的寒意,瞬間之下,便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那老婦徑直望向老翁,卻也不在他麵上停留。目光最後停留之處,卻是老翁背上所背的溫如霞。

隻瞧她定定地盯著溫如霞打量了許久,忽然眼中凶光凸顯。卻是一股子殺氣自那眸中射出,開口便是洶湧的怒氣:“你到哪裏去招了這狐狸精回來?還背在背上帶回來……你是要氣死我?”

那老翁此時卻像換了個人一般,方才在海灘上與沈雲飛較勁的氣勢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連表情都換了一副近乎諂媚的神色,說道:“是在海邊救下來的……我看他們快死了……誒……你也知道……救人一命嘛……勝造……七級浮屠……”

老翁這般語無倫次地說話,方才還挺得筆直的脊背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彎了下去。整個人頓時矮了一頭,說話間還不停地覷著老婦的臉色,一句一頓。這樣卑躬屈膝之態,令見慣了商場逢迎的沈雲飛也瞠目結舌。

可那老婦的麵色卻沒有因為老翁的討好而有所緩和。她狠狠地等著老翁,麵色愈發嚴厲,隻冷笑道:“你當我第一天認識你?竟然有臉說什麽‘勝造七級浮屠’。你李老二是個什麽貨色我還不知道?啊呸!”老婦往地上唾了一口痰,繼續張口罵道,“想瞞過我羅素雲,你的道行啊,還不夠!”

那自稱“羅素雲”的老婦一邊數落著,一邊就落了眼淚。那眼淚來勢之洶湧,令一旁旁觀的沈雲飛歎為觀止。卻見老婦一邊伸手抹了一把臉,一邊繼續說道:“你不過是看這小娘子還有幾番姿色,就起了色心。我早知道你是不甘心跟我過一輩子的,年輕時候就喜歡拈花惹草,哪知道老了老了,卻還這般得行!”

羅素雲這一通劈頭蓋臉的痛罵,令李老二幾乎回不得嘴。卻見那羅素雲罵道最後,越發傷心,那眼淚也猶如斷線的珠子劈裏啪啦就滾了出來。

她索性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也不顧什麽儀容,撒潑一般的嚎啕起來:“我的個娘誒……我這個苦命的人誒……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孽誒……嫁了這個狠心腸的人誒……我端茶遞水的把他伺候著誒……他卻把我來嫌誒……到處在外沾花惹草誒……我還活著作甚誒……”

沈雲飛從前在望龍鎮,也常看到望龍鎮出了名的潑婦許大娘哭號的樣子。那許大娘每每受了男人的委屈,也是如這般一屁股坐在家門口撒潑嚎哭,引得鎮上百姓圍觀。許大娘一哭便是一個時辰,直哭得喉嚨嘶啞再說不得一句話才肯作罷。

沈雲飛之前還隻覺許大娘便是世上最最潑辣的潑婦了,然而不想今日見了羅素雲的這番啼哭,才知天外有天。

那許大娘雖是邊哭邊罵,卻全憑一個嗓子嘶吼,毫無策略可言,常常哭腔混淆了罵腔,越到後頭越聽不清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罵了。而羅素雲,別看她也是邊哭邊罵,卻比那許大娘將就得多。

單聽那罵腔,氣勢便在許大娘之上,聲音雖不如李老二那般洪亮,卻是吐字清晰,一句罵腔搭配一句哭腔,罵腔與哭腔相互間隙、互為依憑卻絕不混淆。每罵完一句,在句末“誒”的時候便開始放聲大哭,那氣息綿長,足足能拖出沈雲飛兩三個呼吸的時間。

而與之相應的,還配有老婦的動作輔助。每句罵腔開頭,羅素雲便將雙手高高舉過頭頂,如同叩拜之勢,同時便深深吸進一口氣。隨著第一個字高亢而出,她的雙手也向下俯落,聲調也跟著有次序的低沉下去。直到“誒”一字時,便是她放身痛哭的時候。而此時,羅素雲的拳頭已到達胸前,雙手握拳伴隨著哭腔拚命的錘動胸口,聲調頓然發起顫音,直哭的人頭痛欲裂。

沈雲飛被哭得心慌意亂,隻覺體內氣息被這哭聲攪得一團糟,根本無法理清頭緒。焦頭爛額之際,忽然發覺這哭聲與之前同妙真一起遇到的蝙蝠的聲波攻擊有極其相似之處。這隻是那蝙蝠的叫聲與這羅素雲的哭腔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好在這老婦的哭聲不具攻擊力,不然沈雲飛,連同李老二背上那失卻知覺的溫如霞都要被她哭得七竅流血而死。

沈雲飛本打算用妙真授予他的心法抵禦著惱人的哭聲,然而他凝神靜氣、馭氣相抵,卻仍顯力不從心。

其實他自蓬萊與妙真那一番曆險之後,能力大增早已不同往日,要運氣抵擋羅素雲這哭聲並非難事。然而他因之前在海上一番大戰,被那莆牢猛地一撞,隻撞得渾身真氣運行驟止,差點走火入魔,全身各大緊要的穴道都有了不同程度的阻塞。

眼下他身體中的真氣,是他方才躺在海灘上勉強調息所得,要拿來對抗羅素雲的哭聲實在是杯水車薪。

可奇怪的是,就連那李老二也被羅素雲的哭聲擾得頭暈眼花、連連告饒,這便讓沈雲飛感到有些驚奇。卻見他忙不迭地討饒道:“老婆子啊,你先別急著哭,聽我解釋嘛!”他登時手足無措,一會兒看著坐在地上撒潑的羅素雲,一會兒又看著在一旁袖手旁觀的沈雲飛。

他雖說口中一直聲明要“解釋”,可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隻恨自己沒有多長一張嘴,無法把心頭堆砌的那亂七八糟的解釋一股腦兒的全倒出來。便愈發地心慌意亂,最終隻能嗟歎連連。

羅素雲見李老二這般說著要解釋,卻半天冒不出一個詞兒,便愈發傷心,換了罵詞接著哭號道:“你這沒良心的東西誒……若不是當真做了什麽虧心事誒……怎麽會心頭有鬼誒……到如今卻是說也說不出誒……”

李老二聽這老婦如此這般哭鬧,更是欲辯不能,隻能一個勁兒焦慮地歎著氣。就連在一旁看戲的沈雲飛也覺得這羅素雲好生無理取鬧,再看那李老二滿腔冤枉不得述說,甚至忘了將背上的溫如霞放下來,這般模樣著實滑稽。

沈雲飛自小在家中見慣了爹爹哄娘的仗勢,早已深知男人對於女人眼淚的無可奈何。然而在他的記憶之中,娘親從來都是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溫良女子,決計不會如羅素雲這般不顧儀態地撒潑啼哭,更不可能如此纏著爹爹不分青紅皂白的無理取鬧。

娘每次哭泣的時候,總是秀眉緊緊蹙攏,眼淚緩緩自眼眶中泛起,然後越積越大,最後終於滾落臉頰。那無聲的啜泣與那眼中所流露的無一不是讓人心疼不已的哀怨之色。這也難怪娘親每次哭泣,爹爹都要想盡一切辦法地嗬護哄勸了。

說到撒潑,他又不得不想起石玲兒,那也是個撒起潑來不管不顧的丫頭。然而她那樣的姑娘,所有的舉動都是有心而發,高興便笑、難過便哭、不合意便撒潑大鬧,可每一次都是有心而發,絲毫不扭捏造作。有時亦無理取鬧,卻也令人覺得她嬌憨可愛,忍不住要去哄上一哄。

要不怎麽說沈雲飛是天生便是做鑒賞家的料呢。他自幼受那環境的影響,鑒賞能力極高,對美好的東西會發自肺腑的喜愛。無論是稀世的奇珍,動人的風景還是絕世的佳人,但凡過了他的眼,令他心曠神怡之後,便是衷心地喜愛並發自內心地想要去嗬護。相反的,對於世上一切令他覺得醜陋的東西,便又出於肺腑的厭惡,巴不得遠遠地離開。

他這一番秉性,若是為世人所知,定是將沈雲飛誤認為是個隻貪戀世間美色的好色之徒。然而隻有封伯熙等為數甚少的真正對他有所了解的人才能透過這虛無的表象觸及他真正的內心。

佛家有雲:相由心生。若是一個人心地善良,即使是長相平庸也能襯出如花的容顏;而反之,那些心如蛇蠍之人,即使空有一副傾國絕世的皮囊,與之長久相處,卻終會讓人覺得其醜陋不堪。

世人總是被表象所蒙蔽,光以外表評價美醜。可沈雲飛卻不同,他天生一雙望龍眼,能看到旁人不能看到的魂晶、魂氣;亦能一眼看穿人性美醜。所以世間善惡在他眼中是無可遁形的,即使是那貌若天仙的蛇蠍女子,在他眼中仍是醜陋不堪的庸脂俗粉。

隻是他年紀尚輕,對自己的這天生的能力尚未了解透徹。他原本便是隨性之人,與人相交便全憑那一眼之下的判斷。誤打誤撞間,倒達成了“親賢明、遠小人”的境界。

也不知為何,他對這對隱居於此的夫婦就是無法產生好感。或許是因為李老二生性便貪好虛榮,而羅素雲則是天生的小肚雞腸,總之沈雲飛見這二人,一人坐在地上撒潑哭號,坐姿粗魯不堪,涕淚橫流滿麵;一人在一旁極盡諂媚的哄勸,心中隱隱生出了厭棄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