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龍鎮東南二十裏處便是不周山。
相傳當年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大戰,共工敗,一怒之下撞倒不周山,使得天塌地陷,才有了後來女媧煉石補天的故事。裏麵所說的不周山,便是這個地方。
如今的不周山早非當日的擎天之柱,雲霧飄渺之間,東一堆西一堆的亂石奇峰,到還真有點被撞塌了的感覺。
山腳下,稀稀拉拉住著幾十戶人家,勉強湊成一座村子,依著當地人的稱呼,就叫不周村。村裏人依山而居,以打獵砍柴為生,偶爾也種幾畝薄田,雖遠離繁華都市,日子過的也算安穩。
此時,東風剛過,正是冰雪消融、萬物複蘇之際,山林原野、田間地頭,一眼望去,全是剛冒頭的嫩芽新綠。
雜草間,那些耐得寒、時令早的野花,早已是不甘漫長寒冬的寂寞,迫不及待地擠出土麵,竟相開放。花朵雖是不大,但嫩黃粉紫、星星點點,隱沒於草叢之中,點綴於田梗之上,沾著晶瑩剔透的露珠,在微風中搖搖晃晃,實在招人喜歡。
山林間,偶爾傳來一兩聲雀鳥的鳴叫,如同喚得一聲春醒,生機盎然。
就在那林間小道上,踏著帶霜的硬土,遠遠走來一個青年男子。那青年看上去二十剛出頭的模樣,穿著一身藍色銀邊鑲繡錦袍,披著藏青虎紋緞麵大氅,腳踏銀鼠皮的軟底長靴,腰間紮著四指寬的爛銀腰帶,帶上鑲著四五顆蠶豆大小的美玉,頭上戴著七寶琉璃紫紗玉麵冠,手裏拿著一根二尺七寸長的紫竹白玉蕭,鬢間……插著一把剛掐下來還沾著露的嫩黃小野花。
這一看就知道,是哪家沒掌事的貴少公子,趁著這天清氣爽,溜出門踏青來的。
溜出來的是不假,但卻不是踏青。這青年不是別人,正是望龍鎮首富大善人沈天一的三公子,從小體弱多病,受了蓬萊方士指點,散盡家財才終長成*人,娶了天下第一門香主小姐,又在新婚之日逃婚而去的沈雲飛,沈三少爺。
這沈雲飛不愧是個沒心沒肺的,他家老爺子派人把望龍鎮裏裏外外翻了個遍,人都氣得暈死過去好幾回,他卻一個人跑到這幾十裏外的不周村來了。對於他的新娘子溫如霞放火燒了花轎、在家門口發誓追殺他的這些事情,他是一丁點兒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估計也不當回事。
沈雲飛到這不周村,可不全是為了遊山玩水散心來的,他到這兒來,為的是找他的老師——封慕寒。
這封慕寒可算是個奇人,早年間自薦到沈家,當了沈雲飛的啟蒙老師。沈家雖已遷居望龍鎮,但好歹也算得上當時一大豪門旺族,對於這種自薦上門的,沈老爺子一般也不怎麽當回事。
當時雲飛尚且年幼,沈天一因覺得商賈之家,雖然衣食富足,但多少有些被人看不起,所以一心想把沈雲飛培養成一個讀書之人,或者習武修道,總歸好過沉溺於金錢之中,滿身銅臭,為世人所不恥。
可惜沈雲飛自幼體弱,練不得武,對道家修仙之說又是左耳進右耳出,壓根兒就不感興趣,請來的老師是來十個走五雙,沒有一個教得上半年的。
沈天一為這個報應兒子是氣得團團轉,可沈雲飛呢,氣走老師不算,他自己還專撿著老頭子不樂意的事情去做,偏就對古玩玉器、鑒寶賞評感興趣。
可能也是沈家注定要走這經商一途,沈雲飛從小耳濡目染,對賞鑒之事竟然極有天賦。無論是珠寶玉器,還是兵器鎧甲,隻要經過他的法眼,絕對沒有一件出錯的。到了六歲的時候,就連沈家當鋪的幾個朝奉管事,都要對其甘拜下風了。沈天一雖然著急,但也是苦於沒法子,隻能吹著胡子幹瞪眼。
也虧得那時候封慕寒出現,才總算是管住了沈雲飛一段時間,自此經史子集、星相占卜、琴棋書畫,也都一樣學了一點。可到了沈雲飛十六歲那年,也不知道怎麽一回事,封慕寒突然不辭而別,連當年的薪奉錢糧都沒拿就走了。
沈天一隻當自己兒子又氣走了老師,把那小子吊起來痛打了一頓,虧得有沈夫人在一旁勸解這才作罷。可自那以後,沈雲飛便再無人管教,照樣成天瞎搞胡鬧,把個沈府上下,攪了個烏煙瘴氣。
沈老爺子也有心再把封慕寒給找回來,可人家一沒留下地址,二沒捎來口信,想要找人談何容易?最終,也就隻能放任沈雲飛不管,由得他愛做什麽做什麽去。
沈老爺不知道封慕寒去了哪兒,沈雲飛卻是知道的。他這位老師離了沈府之後,也沒走遠,就在這不周村山後頭的碎天崖下修了所房子。沈雲飛好幾次離家出走,都是找他老師來了的。或是送些生活日用,或是為某些疑難請教,來往從沒斷過。隻不過沈府上下,沒一個知道的就是了。
這一次離家出走與以往不同,他是逃婚出來的。沈雲飛是知道他家老頭子脾氣的,這次事情鬧這麽大,恐怕不是一頓打就能混過去的。再想起那個未過門的新娘子溫如霞,沈雲飛是打定主意,不在外麵混上三五個月,絕不回去。
他到不是嫌溫如霞有什麽不好,隻不過,在沈雲飛心裏,早就已經有了夢中之人。
那還是在他六歲的時候,無意間在一個女娃娃身上看到了一幅玄光畫像,像中女子體態婀娜,美妙動人,令沈雲飛一見傾心。自那時起,他就已經下定決心,非像中女子不娶。現在時過境遷,仍舊令沈三少無法忘懷。
他自己也知道,即使那幅像中的女子再美妙動人,過了這足足十四年,恐怕也是紅顏垂暮、花容逝去了。可是他清楚地記得,當時揣有玄光像的那個小女孩,親口稱像中女子是她母親,她長大了也必是這副模樣,兩人還對天許下了誓言,一個非卿不娶,一個非君不嫁。
雖說那時候都是童言戲語,根本算不了數,但是當日情形種種,至今還掛在沈雲飛的心頭上。夜夜做夢,都還夢見那個小女孩,已長成了像中女子的模樣,要與他共攜連理。
心裏揣著這麽一件事,他怎麽可能去娶那溫家的大小姐。就算是回去之後要被打得皮開肉綻,甚至被打死,他也認了。不找到這夢中女子,他是死也不會甘願的。
其實這次出來,沈雲飛自己心裏也沒個譜。當初見著那女孩,不過是匆匆一瞥,連姓名地址都沒留下,此時要找,談何容易。
更何況,就算當時那女孩隻有四歲,這十四年過去,也該有十八了。
這年頭,女孩十四歲出嫁的比比皆是,要是真讓他找著了,女孩卻已嫁作他人婦,又該情何以堪?
沈雲飛腦子裏突然出現夢中女孩身旁站著其他男人,懷裏還抱著個娃娃的情形,心裏不禁一陣揪痛。
也罷!就算真的嫁人了,總也是讓自己死心,回頭再去娶那溫家小姐,當個孝順兒子去吧。
想到這裏,沈雲飛發出一聲長歎,繼續朝山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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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天崖的道路極為隱避,如果不是受人指點,根本難以尋找。
沈雲飛繞過一塊巨石,撥開石後藤蔓,又向前走了半裏路,總算是看到前方瀑布之下,奇岩上方,隱隱露出半截原木屋簷來——那便是封慕寒的住處了。
沈三少在道邊抖了抖腳上的淤泥,又將鬢間插的野花拔掉扔至崖下,理了理衣服袍帶,這才沿著一溜青石板路,走到那座小木樓前。
透著竹葉紗窗往裏一看,室內空無一人,看來老師不在家中。沈雲飛微微一笑,也不推門進去,就在門邊一個大青石水缸蓋上坐了,拿起手中的紫竹白玉蕭送至嘴邊,幽幽地吹奏起來。
簫聲並不怎麽響亮,但是在這深澗幽穀之中徘徊流轉,激起陣陣回音,配上瀑布水聲、林間鳥叫,著實有著一番神仙韻味。那沈天一認為自己兒子沒出息,實在是小看他了。隻要沈雲飛肯在人前露上這麽一手,恐怕就連玄天龍城、鳳翔姑蘇的樂府教坊,都得排著隊地前來請教。
剛吹了半盞茶的功夫,突然聽到崖頂上傳來一聲輕笑,沈雲飛就知道自己的老師已經回來了,趕緊站起,衝著崖上鞠了個躬,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先生”。
“我早就不當你的先生了,你這麽叫,是不是又遇上什麽麻煩,想要找我請教來了?”
封慕寒說著,眨眼之間便已從崖上下來,到了沈雲飛的跟前。
沈雲飛打量著自己的老師,依然是一襲半舊的布袍藍衫,頭上戴著鬥笠,腳下一雙黑布軟底靴,幹淨利落,不沾半點凡塵。鬢間黑發隨風飛舞,也沒束起,說不出地自然灑脫。
再看其麵容,雙眉斜插入鬢,目光炯炯,整整十幾年過去了,老師竟然一點都不顯老。再比起家裏那個肚子突出一大截的老爺子,沈雲飛心中暗歎:這封先生絕非凡人。
老師既然已到了麵前,沈雲飛也不敢再胡思亂想,趕緊笑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先生不讓叫,那我以後改叫您師傅好了。”
“師傅?怕是我沒那麽好的福份。”封慕寒輕輕一笑,也不多說,摘下鬥笠隨手往門邊一掛,推門而入。
沈雲飛停了半步,也跟著進了門。
屋內一切陳設十分簡單,但絕不粗陋。裏外總共三間,全都通透敞亮。外屋放著一張桌子,兩張竹凳。除了沈雲飛之外,這裏平時也沒什麽客人,自然用不著再添多餘。
裏麵靠左一間是書房,窗台前是一張八尺石案,案上放有筆墨硯台、涮缸鎮紙,窗外便是瀑布臨淵,山水風光。案側牆邊是一副木製書架,架上書卷雖然不多,但卷卷都是人間珍品、曠世奇書。沈雲飛十六歲之後的求學問道,便多半都是在此間進行的,隻是沒人知道罷了。
右麵一間便是封慕寒的臥室,除一張竹香軟榻之外,就隻靠裏的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上是一幅線勾仕女圖,也不是出自旁人之手,正是沈雲飛十六歲那年親手繪製的。
這畫要是被旁人看見,隻怕被送去黃帝城軒轅宮都覺得辱沒了,可如今,卻是被掛在這山間隱室,隻有這師徒二人欣賞而已。
沈雲飛一進門,隔簾望著裏屋牆上的那幅畫,便不覺有些發愣。那畫上的仕女不是別人,就是他日夜思念的夢中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