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櫃的朝奉是個中年人,約摸四十歲上下,小鼻子小眼兒,留著兩撇八字胡,跟個老鼠精似的,打從沈雲飛進店他就已經盯上了。隻是一見沈雲飛進店後先不當東西,隻是來回走著端詳,就知道這是個懂門道的,當即也不打招呼,任由著他看。隻是自己這招牌上明明打了天下商會的旗號,還要看得這麽仔細,恐怕也沒見過多大世麵。

此時見沈雲飛把東西擱到了台麵兒上,那朝奉伸手拿起那根爛銀鑲玉腰帶,眯著眼睛瞧了瞧,說道:“四塊玉還不錯,就是銀子差了點兒,能值八十貫。”

一聽這價,沈雲飛便是一聲冷笑。

八十貫便是八百錢,一兩金都不到,跟他身上這件衣裳一個價。他那腰帶雖不是什麽稀世珍寶,但僅是上麵一塊通透的翠玉也就不止這個價了,更何況是四塊呢。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當鋪裏慣用的行當,任你是皇帝用的金飯碗,也能給你說成是叫花子捧的要飯盆。

他也不言語,聽著那朝奉估下一件東西。

那朝奉聽他冷笑,便知道這位不是不識貨,這價格估低了。因而又拿起那七寶琉璃紫紗玉麵冠,仔細地端詳了一陣,說道:“這帽子不錯,琉璃通透,紗也好,有七成新,能值一金二十貫。兩件東西並價兩金,您看如何?”

“你眼瞎了吧?”沈雲飛也沒什麽好話,張口便說道:“不說做工,光那腰帶用的銀就是雲紋拋光的。那上麵四塊玉,一塊是華光,一塊是南陽翠,一塊紫髓,一塊雞血,我就是摳下來單賣玉也不隻你說的這個價。還有那帽子,你隻看琉璃紫紗,上麵的七顆珠子就給忘了是吧?都跟你說了,我是死當,收了就是你的東西。你現在跟我玩兒這個,當我沒進過當鋪是吧?”

那朝奉一見這位果然是行家,趕緊笑道:“是我沒聽清楚。既然是死當的話,價格上可以提一點兒,二十金,您看怎樣?”

一張口,居然價格就翻了十倍。

沈雲飛心裏清楚,隻要是進了當鋪,東西肯定賣不上原價,這朝奉說二十金,跟他的心理價位也差不多。而且他也用不上那麽多錢,一兩金,足夠普通人家吃上整整一年的了。他現在衣服也換了,馬也有了,其餘的根本就花不了多少錢。

隻不過,他心裏就是不喜歡這“天下”二字,存了心要找茬,故而說道:“五十金,少了一個子兒我都不賣。”

一聽沈雲飛說五十金,那朝奉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要說這兩樣東西,確實是上等貨色,肯定不止五十金。隻要略加打理,除去上麵的灰塵,放到架上一百金都能賣得出去。但是當鋪曆來有當鋪的規矩,如果不是十分熟悉的大客戶,這能壓多少便壓多少。

眼前這小夥子初來乍到,什麽根底也不清楚,要是冒然給了他過高的價,壞了當鋪的規矩,那以後就不好辦。

朝奉撥著算盤珠子琢磨了一陣,說道:“最多二十五金,再多就不行了。我也不怕告訴您一聲,出了這匯通寶閣,整個鳳翔城您別想再找著哪家鋪子收得起您這兩件玩藝兒。”

沈雲飛聽了這個價,也頗有些心動,隻是他心裏還是有那股子好勝心在,因而說道:“我的話你聽不懂嗎?五十金就是五十金,你再講價,我直接摳了玉跟珠子到外麵賣去。”

那朝奉還想說什麽,突然看到門外走進來一道人影兒,“哎喲”一聲驚笑便出了櫃台,迎上前去。

“我說謝大俠,您怎麽有空到小店裏來啊,有什麽需要隻管說一聲,我把東西給您送到府上去還不行嗎,幹嘛勞您親自跑這一趟呢。”

說著,他又是彎腰又是行禮,臉上說不出的熱情。

他這一去迎客,就把沈雲飛給丟到了櫃台前麵,傻愣愣地一個人站著。

其實沈雲飛也知道,這是當鋪慣用的招數。如果價錢談不攏,櫃上的朝奉就會有意冷落客人,讓他愛賣不賣。如果真是急著用錢的,一見朝奉不理自己,多半也就依著那價賣了。

三少瞅了瞅櫃台裏邊兒,果然有兩個夥計已經朝他投來了目光,顯然就是等著他自動上鉤的。可他偏就不吃這套,一個人拿了東西,搖著方步,也不出門,先溜到右邊的客廳裏坐了,把個二郎腿翹著,擺弄著手裏的玉簫,偷偷打量著外麵進來那人。

那夥計見他不上鉤,又坐到廳裏去了,兩人對視一眼,一人低著頭端了茶出來,給沈雲飛擺到幾上。

這也是當鋪的規矩,隻要客人還沒出門,不管生意有沒有談成,隻要人家坐下了就得上茶。再說沈雲飛一身華貴,必是身份不凡之人。他當的那兩件東西也都是好貨,兩個夥計都算有眼力勁兒的,知道掌櫃的也不願放過這單生意,自然就不敢怠慢。

沈雲飛接開茶碗蓋兒看了看,上等的鳳翔珠羽茶,算得上佳品。他拿起茶盅,假裝吹著茶葉,眼睛卻已落到了外麵那人的身上。

隻見他一襲灰衣布袍,腳上紮著綁腿,腰上別著雙刀,一看就是練武之人。衣著雖然算不上華貴,但氣概卻是不凡,特別是一雙漆黑深遂的眸子,看著就叫人不禁心頭一顫。

沈雲飛一見之下,便不由自主地拿他跟皇甫華作了個比較。

皇甫華身材魁梧,肩寬背厚,虎背熊腰;而這人,卻是體形修長,肩頸狹窄,腳步靈活。

皇甫華擅長用刀,但使的是一把四尺長的虎嘯鐵背斬風刀;這人顯然也是用刀的,使的卻是兩把二尺長的直刃黑鋒鎰喉刀。

再比較氣質,皇甫華是軍旅出生,身上自然帶有那種挺直不屈的鐵血豪情;而這人顯然不是當兵的,可身上居然隱隱帶著一股子殺氣,而在氣質上,卻是絲毫不讓人感覺到邪惡,隻是有一種讓人望而生寒的畏懼感。

沈三少正打量著,就聽那男子說道:“蘇先生客氣了,我哪敢稱得上什麽大俠,你叫我一聲謝兄弟就可以了。”

“那哪兒行啊。”那朝奉說道:“世人誰不知道您謝大俠的大名,我一個小小的當鋪管事,哪敢跟您稱兄道弟的?您今日光臨,想必是有要事?”

那姓謝的說道:“也不是什麽大事,我想尋根好腰帶,送人的。”

一聽說要買腰帶,那朝奉頓時就想起沈雲飛的那根爛銀鑲玉腰帶來,隻是生意還沒成交,也不好說,於是笑道:“不知道您要送的這位貴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跟您交情怎麽樣?身份地位又如何?您琢磨著大概多少價錢的合適呢?”

那男的剛要說話,突然瞅著裏麵廳裏坐著的沈雲飛,還有他擺在幾上那根爛銀腰帶,不由得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進來。

他也沒直接去動那腰帶,隻是側頭問那朝奉:“這位是?”

那朝奉也不知道沈雲飛姓什名誰,正想說是店裏的客人,就見三少已放下手中茶杯,衝著那姓謝的一笑,說道:“我姓沈,你叫我一身沈兄弟就行了。剛才聽謝大哥說要買腰帶,您瞧著我這條合適嗎?”

他見那姓謝的對直走進來,眼睛就沒離開過那腰帶,早已經猜到這男子是看上這東西了。隻是因這男子身上氣質與皇甫華頗有幾分相像,都是一身正氣,沈雲飛當即便產生了好感,因爾便主動推薦。

那朝奉見沈雲飛直接做起了買賣,心裏當然有些不樂意,在一旁說道:“這條腰帶好是好,怕是有些不合謝大俠的身份。似乎……偏華貴了點。”

一聽這話,沈雲飛眉頭便是一挑。

要說這姓謝的,看上去的確不像是什麽有錢人,但是他既然到這天下商會旗下的當鋪裏來尋東西,想必也不可能是撿破爛來的。

而且他一來就看中了這條腰帶,眼光就必是不凡。那朝奉說東西不合他的身份……想來隻有一個原因。

如今這世道,但凡沾了點世俗銅臭,就有些被人瞧不起,沈雲飛那個師傅封慕寒就是典型。

這姓謝的一身俠士打扮,肯定必是江湖中人,而且聽那朝奉的口吻,似乎也還有點名氣,若是真的穿金戴銀,的確是有些不合身份。

沈雲飛眼珠一轉,便笑道:“蘇朝奉這句話就說得差了,謝大哥剛剛明明就說了是買來送人的,若是太過於樸實,難免就有些寒酸了。再說了,我這條腰帶,雖是銀質,但一點也不顯奢華,且上麵的四塊玉石,一可安神,二可靜氣,三可驅病,四可乞壽。若是年輕人戴了,固然合適,但若是上了年紀的人佩戴,效果卻是更好。”

他沈三少是早就瞅準了,這姓謝的說是買來送人,不外乎就是幾種可能。

一是普通朋友,禮尚往來。如果是那樣,他犯不著指名地要這腰帶,隨便買個什麽東西不行?

二是送給情人相好。但這腰帶明明是男式的,他一見就挪不開眼,顯然不是送給女人的。

第三麽,就是送給要緊朋友,或是家中長輩了。

沈雲飛自幼就在當鋪裏混,這察顏觀色的本事早就學了個十足。這姓謝的話不多,臉上也沒什麽笑容,像這種人,輕易是不會送人禮物的。就算要送,也肯定是至關重要的人物,他能如此精細,多半是送給長輩無疑。沈雲飛有意加上“上了年紀”這句,正是生意人的攻心之策。

果然,一聽上了年紀的人佩戴合適,那姓謝的眼中頓時閃過一道精芒,隻是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可惜他的隱藏,又怎麽能躲得過沈雲飛的一雙望龍眼。一見此情形,他便知道自己是猜中了。

“多少錢?”那姓謝的也爽快,直接開口問道。

沈三少剛要說價,忽地瞄到那朝奉朝著這邊挪了一步,兩眼死死地盯著自己。

他知道,自己要是價格說高了,這朝奉肯定會在一邊兒搗亂。沒有人願意別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搶生意,他沈雲飛的東西不肯賣給這家當鋪,也別想再賣給別人,至少別想賣出高價。

沈雲飛微微一笑,伸出兩根手指頭比了比,說道:“我與謝兄一見如故,想交你這個朋友。二十金,我還送你頂帽子。你先別急著說不要,聽我把話說完。這帽子稱七寶琉璃紫紗玉麵冠,當然是年輕人戴合適,但是你看這樣……”

他一麵說著,一麵便將那帽子上的七顆珠子摘下來,往帽沿上幾個琉璃縷空花上一按,帽子頓時變了個式樣。

他拿起帽子輕輕一晃,說道:“這叫七柏琉璃鬆,有鬆柏延年的意思在裏麵。若是送給老人祝壽,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果不其然,那姓謝的一見帽子變了模樣,又叫這個名字,眼裏頓時綻放出光彩來。

沈雲飛又接著說道:“隻可惜,這些都是舊東西,有人用過的。不過價格如此低兼,實在是很劃算。加之這兩件東西看上去不算華貴,但效用確是不凡,你要是真的買來送人,隻要對方不嫌舊,就一定會很滿意。畢竟怎麽樣,也是一份心意嘛。”

聽了沈三少這巧舌如簧的一番說解,那姓謝的早已有些動心,隻是他看起來不太識貨,因而又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的蘇朝奉,想聽聽他怎麽說。

這姓蘇的朝奉一聽沈雲飛隻叫價二十金,比自己剛才最後開出的底價還要少五金,心裏雖然有些不爽快,但在這姓謝的麵前,嘴裏卻不敢不說句公道話。

他點頭彎腰地說道:“謝大俠,這位沈公子說得一點兒不錯。以在下的眼力,這兩件東西若是新的,隻怕能賣到百金都不止。剛才我開價二十五金,這位公子還不肯賣呢。這回隻要二十金,多半是看您謝大俠的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