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氣晴好。

皋蘭山上的守軍從山頂的前沿壕溝裏探出頭來往下一看,不禁魂飛魄散,無法設想那是一個何等奇特的景象。從上千米之外向攻擊目標挖壕溝和坑道的攻城戰法,在人類戰爭史上極其古老。昨夜安西軍挖掘的過程中沒有槍炮之聲,夜幕下四野一片寂靜,但挖掘卻以巨大的規模進行著。在蘭州第一道防線外側約兩千米的開闊地上,成千上萬的戰士和農民揮汗如雨,卻悄無聲息。這是李想昨夜忽然想起老電影《解放石家莊》看到解放軍“改造地形”作業:他們挖出又寬又深又長的坑道,密密麻麻地伸向國民黨守軍的前沿,挖出的土則用來填塞守軍的防禦壕溝。他們還要在坑道中挖出各種各樣的掩體,挖成單人掩體後再挖成井筒再掏成丁字形,使通道與掩體互相連接。當坑道挖到靠近守軍防禦陣地和防禦壕溝時,他們就挖出一個巨大的炸藥室,然後放進去數千公斤的黑色炸藥。工兵部隊的技術人員趴在坑道上麵一遍又一遍地計算著土層的厚度和炸藥的威力,以達到他們設想的最理想的爆破效果……

這樣宏偉的場景,帶來令人窒息的震撼。有人立即向蘭州城裏的升大帥報告。升允無論如何難以置信,等親自來到前沿一看著實嚇了一跳。他弄不明白李瘋子的安西軍到底用了什麽辦法、到底使用了多少人力一夜之間在他的第一道防線外側挖出了如此密集而綿長的交通壕。更可怕的是,一夜之間自己的部隊竟然沒有捕捉到任何動靜。升允知道大事不好,他立即跑回指揮部召開緊急軍事會議。

聽升允說完,所有人都感到危機迫切。

長庚和升允已對依靠甘青、新蒙,主要是甘青回軍盤踞西北失去信心,但仍想利用回軍在西北作困獸之鬥,消耗安西軍兵力,延緩共和進程,以便取得較長喘息時間,幻想會有奇跡……

但是會上,馬福祥、馬安良等人和升允、長庚各自心懷鬼胎,七嘴八舌,吵鬧不休,互相埋怨指責,推卸西北戰場失利的責任。

馬安良一開始就咄咄逼人,先發製人地指責馬福祥道:“平涼戰役和三關口戰役,失利的根本原因不在李瘋子軍兵力強大,謀略過人,而在於我們內部的不合作。有人不顧大局,躲避在一旁坐山觀虎鬥,有意保存實力!”

說完,求援的目光落在彭英甲的臉上。

彭英甲正在陰謀與被袁世凱任命為甘肅都督的趙惟熙爭權,借力於馬安良,所以馬安良的眼神是要他幫忙呢。但是彭英甲想要甘肅都督的位置,還得看馬福祥的臉色,所以在這種場合,既怕得罪了馬福祥,又怕惹了馬安良,於是,打算來一個稀泥抹光牆,隻要沒人給他難堪,他就兩麵抹。

馬福祥一聽,這話是對著他來的,便沉著臉,鼻子冷冷地哼出兩聲,用右手中指敲擊著茶幾,疾聲冷語道:“要追究西北戰場失利的責任嗎?我很讚同馬老弟的看法!有人就是一貫不顧全大局,隻顧擴張地盤,招兵買馬,衝動好戰,才陷入今天十麵埋伏的絕地!我早就說過,堅守蘭州,勝,限於蘭州地形,反擊無戰果,敗,背水隻有一座蘭州黃河鐵橋作退路,弄不好有滅頂之災,應將主力撤到黃河北岸,南岸蘭州隻做一下牽製消耗性的抵抗便放棄,主力在黃河北岸沿河機動,安西軍在哪裏渡河,就在哪裏“半渡擊”……哼!好戰必亡,一味好勇鬥狠,隻是加速敗亡!”

甘州提督馬進祥也附和說道:“我在南方多年,看清目前形勢……要慎重應付。”

馬福祥點點頭,老調重談道;“甘肅財政困難,民生困苦,不宜再從事戰爭,目前的措施,唯有保境安民而已。派人出去和李瘋子和談,沒必要打的你死我活……”

“砰!”馬安良一拳砸在桌上打斷馬福祥的話,茶水從杯漸起老高,潑了一桌子,他狠狠道:“誰不知道,你兒子馬鴻逵在甘肅講武堂讀書時就入了同盟會幹造反的勾當,後被抓起蹲苦牢,後來被砸銀子保出來。聽說這小兔崽子糾集一百多號同學跑去湖北測繪學堂繼續讀,這一百多人都參與了武昌首義,你那個寶貝兒子現在就在李瘋子軍中!哼!你是什麽心思,我不清楚?”

馬福祥聽到這裏,坐不住了。他發現長庚和升允那道冷冰冰的目光直射到自己的臉上,似乎有股冷風順著脊梁骨倒灌下來,臉色立時陰沉下來,幹咳兩聲說:“教兄,言過其實了吧!”

稱呼立刻從“老弟”變成“教兄”,他們畢竟都是回教,天下穆斯林都是兄弟,可是現在的馬安良哪裏肯吃他這一套?他雷霆大發,拍案而起,吼道:“放屁!”

馬福祥氣得臉色鐵青,挺身而起,指頭戳著馬安良,尖著嗓門喝問:“奶奶的,你想幹什麽?”他在城外的昭武軍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翻臉投李瘋子去!

馬安良怒目圓睜,臉上青筋暴起好幾根,嘴裏飛濺著唾沫星子,逼問著:“姓馬的!你……你敢罵人!”

長庚擺了擺手,摸了摸禿腦門,哈哈一笑,調解道:“都什麽時候啦,你們還尿不到一個壺裏,那還打什麽仗?”接著,他又摸了摸腦後的辮子,挨個瞅了瞅馬安良、馬鴻逵和升允等人,笑了笑,繼續為馬安良和馬福祥打氣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西北戰場上,我軍雖然吃了幾個敗仗,但是,總的來說,局勢還是樂觀的嘛!匪軍要想拿下西北,沒那麽容易啊!不要忘了,袁總理已經開始幹預這裏的戰局……”

馬安良、馬福祥和升允等人,直到這時臉上才爬上幾絲笑意。會場裏一直緊張的氣氛一下子鬆弛下來,長庚感到很得意,至少表麵如此。他扯著嗓門分析了一通時局和戰況,然後說:“總而言之,蘭州有堅固工事和天險黃河為依托,我軍兵力集中,彈藥充足,而匪軍經過長途跋涉,人困馬乏,後方供應困難。因此,在蘭州決戰,我軍可以以逸待勞,知己知彼,全殲李瘋子主力於蘭州外圍將指日可待!”

會議在煙霧騰騰中密謀了一陣蘭州決戰的具體策略以及兵力部署,並反複強調了精誠團結。協同作戰、以大局為重等等。

接著,長庚宣布蘭州決戰計劃,宣讀完命令,長庚雙手撐住茶幾,十分嚴肅地說:“蘭州戰役,實乃西北大決戰,勝敗在此一舉,希望參戰的各部隊鼎力合作,爭取在蘭州城外將李瘋子之主力一舉消滅!”

然而,會後馬安良、馬福祥卻各有打算,各行其事。

馬福祥的身世和馬安良不同,作風也不相同。馬安良是由反清而降清起家的,馬福祥則是因保皇而飛黃騰達的。馬福祥的父親馬千齡在同治年間的回民變亂中,靠攏官府,辦理地方團練,保護鄉裏。當撒拉族民由循化縣進攻積石關時,積極阻擊,保護漢藏村落,並以自己的糧食賑濟漢藏災民,建立起友誼關係,致引起反清回族的憤怒,燒毀了他家的住宅及親族廬舍。馬福祥的二兄馬福祿考中清朝武進士,馬福祥中武舉。馬福祿自北京回來,要求在馬安良部下任一軍職而不得,旋在河州總兵湯彥和衙門當了一名“隨軍參讚”的掛名差事。他為了圖功報恩,與馬安良爭上下,在平變和鎮壓回眾方麵特別出力,為清軍所信賴,為回民所憤慨。馬福祥以其先世辦團練以及馬福祿庚子之役為國捐軀為光榮,並以科甲出身自豪,鄙視馬安良係各首領。辛亥革命時,升允征調回軍鎮壓陝西起義時,馬安良提出各分統人選,獨不提馬福祥。經升允提出,馬安良反對說:“馬福祥秉性怯儒,不能打仗。”而馬福祥也不願受其指揮,自請留在蘭州。二馬傾軋至此已表麵化,不可能臨難相顧。

馬福祥不願戰守蘭州,馬安良的精銳軍戰鬥力雖較強,畢竟眾寡懸殊,難以應付。

長庚和升允雖然明於知己,卻昧於知彼。他們預料安西軍打下蘭州後,必將轉鋒東去,出潼關,進取中原,決不會深入草枯水冷的河西走廊,更不致於向戈壁千裏的新疆挺進。仗打到蘭州就會告一段落。

於是,他們幻想在河西走廊養精蓄銳,等待機遇,反守為攻。

為了不讓馬安良竄據河西,主張以馬安良的精銳軍獨立擔當蘭州保衛任務,而馬福祥的昭武軍作為總預備隊。他們認為如按這個計劃作戰,也是因為有個兒子是革命黨的馬福祥他們有點不敢用了。

果然,馬福祥不辭而別,拒絕馬安良共同策劃指揮蘭州會戰的邀請,而渡過黃河遠走青海,作保家之謀。

升允一向了解馬安良功利心切,當初就積極主張用兵攻陝,認為是為清廷立功建業的機會,並揚言要“馬踏華陰廟,火燒長安城”。所以現在隻有利用馬安良固守蘭州,期望袁世凱盡快的向李瘋子動手,蘭州就有可能守住。

升允對馬安良道:“李瘋子雖是一時得逞,圍城蘭州,可是犯了孤軍深入的兵家大忌。北洋軍部隊躡其後、拊其背,我軍固守蘭州,相機反攻,匪軍會遭到四路圍攻的毀滅性打擊。”

這些正中心懷的悅耳之言,使不知死之將至的馬安良聞之喜形開色,一一同意照辦,決心跟李瘋子軍在蘭州作孤注一擲的死拚。

馬安良狂妄已極,他自己認為‘西北是我的’,一切應以我為主,以我軍守我土,心安理得。

馬安良歧視馬福祥,認為“馬福祥秉性怯儒,不能打仗”,也怕有個兒子是革命黨人的馬福祥不為他賣死力,輕易放棄蘭州,拆他的後台。要想保存蘭州這塊地盤,他認為隻有他自己的部隊可靠。

馬安良在對部屬的命令中宣稱:“本署以誘敵於有利地形與之決戰,憑天然屏障築工嚴密部署,如敵來犯,決舉全力一鼓而殲滅之。”四處揚言蘭州是:“攻不破的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