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細雨已經停了,天上鉛灰色的雲層卻沒有散,渾圓的太陽紅的似血,毫無生氣的在雲縫中遊動著,一片日影悄悄掠過孝感破碎的城池廢墟。

孝感北大營中,段祺瑞此刻正心緒不寧地在屋裏來回踱著。雖然還沒有正式接管湖北事務,一切也隻等與馮國璋公文交接了,一切都好像大局已定。但是自昨夜與北方京漢鐵路各兵站失去聯係之後,一種不祥之感總是絮繞在他心頭,回憶近期連續發生的兩件事無疑加深了他的這種感覺。

南北戰局。南軍一麵,當初黎、黃率兩湖之眾,扼守漢陽,龜山襄河,皆具天險,自負北軍雖勇,料難飛渡。不意馮國璋甫克漢陽,而江浙聯軍,憤激異常。竟以全力合攻寧垣。金陵重鎮,有張、鐵負隅自固,亦足為中流砥柱。張、鐵竟然不支,遂為南軍所據。兩方至此,又成均勢。

段祺瑞深深體會到無如人心為大勢潮流所趨,雖有賢者,已難為力的沉重。

南軍敢死隊之奮勇,能以血肉之軀,與槍林彈雨相搏。昨夜事件,必是這些未人心未死的黨人所為。

“這倒好!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段祺瑞舒了一口氣,微歎一聲,“李想…………”

段祺瑞默念一聲這個名字。這一瞬間,他想起那個被偷襲的夜晚,那張年輕而又猙獰的臉,揮舞著長刀,冒著槍林彈雨,渾身浴血的直撲他而來。

北軍利用馬克沁機關槍,每一分鍾連發至四五百出,可當一大隊之戰鬥力。故南軍之死傷獨多,但偏偏他們不在乎這些死傷。槍林彈雨,就這樣無所畏懼的撲來。那種宗教般的瘋狂,令他膽寒至今。

“和議!”這又是讓他頭疼的一件事情。由漢口英領事葛福出任調停之責,勸令雙方停戰,議和問題便由此而起。袁大人為了阻止一力主站的馮國璋,更是送給他一紙調令,調離漢口。這樣限製北洋進攻,如今李想發起反擊,到頭來還不是北洋睜著眼吃啞巴虧。即使他一直主和,此時心裏也總有種壓抑、憤懣之感。他雖算不對清廷忠心耿耿,可他好歹也隨北洋軍四方征戰,早已養成了那種無羈無絆、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慨。可如今,就總有種被一條無形繩索緊緊縛繞之感。

唉!試觀袁大人之用兵,從可知,而今而後,袁大人其為國體解決之樞紐。先是武漢事起,滿起用袁大人,論者鹹疑袁大人必有良弓狡兔之悲,斷不應命,詎竟慨然奉詔。乃甫經就任,而張紹曾截留軍火,吳祿貞謀斷後路之警,已紛至遝來,袁大人幾陷危地,馮國璋至是始悟大勢已去,斷非一人所能挽回。看雖袁大人表麵強為支持,而其中已有轉圜之意。

雖然,袁大人入閣,於是貴族政府既覆。但是時局循環,任然差強人意。袁大人之權,全由保護滿廷而得,既已顯膺重寄,即不能不故作聲勢,以掩眾耳目。一旦而欲反其所為,讚成共和,萬無此理。且滿清貴族雖已引避,挾製肘之習未除,袁大人還不勢處兩難,動輒得咎,內招貴族之猜疑,外啟黨人之仇視,手槍炸彈,日伺其旁,危險之來,方興未艾。這不能不使他段祺瑞也替袁大人感到莫大的悲哀和羞憤。

在這戰亂頻仍的動蕩之秋,力量就是真理,“拳頭硬的是好漢”,否則,洋人憑什麽跑到泱泱大國的土地上為所欲為,曆史悠久的古國臣民何至於在自己的土地上遭受東鄰倭人的欺淩!北洋,又憑什麽在中國呼風喚雨!但他的這種頓悟非但沒讓他有輕鬆之感,倒使他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段祺瑞有時候也不免想:袁大人到底是做何想的?北洋軍隻需收複武漢三鎮,還不大挫南軍之鋒。自此與南方民黨的談判才能徹底掌握主動,條件還不是隨咱們北洋開。北洋軍早不知有朝廷,隻知道有袁大人。袁大人實在多慮了,根本不需要折騰出這麽多花樣。遊移不定,隻會錯失良機。

重兵駐守在漢口,卻看著武昌的黨人耀武揚威,李想也敢在北洋頭上動土。這種感覺,簡直就像吃了一顆老鼠屎。

苦惱之餘,段祺瑞又時常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為什麽李想能如此張狂?李想是著了什麽魔,能如此之瘋狂地向北洋軍宣戰?眼下李想之軍隊不過幾萬,雖多死士,卒以新募之軍,器械利鈍,相形見絀。可北洋軍在湖北有三萬久練精銳部隊,曾於孝感城外破黃興兩湖聯軍十萬。北洋鋒銳,南方民黨誰不聞之膽寒?為什麽李想敢把槍口指向北洋軍,為一個空虛的革命理想要在這注定不敵戰中你死我活地掙紮?

眼下在湖北的李想革命軍中,實際能戰的原屬於湖北新軍的上不足萬人,可我北洋三萬精銳卻受“停戰和議”命令之束縛,這究竟是為什麽?他越想越感到茫然,而茫然又更加重了他的苦惱。

想當初袁大人決定出山,段祺瑞這些北洋將領都是打心眼裏擁護的。袁大人說,要剿撫並用,他同樣讚成。可他怎麽也想不到,撫,到頭來卻撫來個“停戰協議”,那還有什麽剿撫並用之理?這道命令使他在憤懣中備感壓抑,更令他焦急。眼下李想戰刀磨得雪亮,可我們都在幹什麽?

最初還隻是領略袁大人的心意,同樣也是一心一意做各主和派,如今是真的想主戰,想把李想一把捏死。隻有這樣,這份鬱悶才能消解。

近幾天來,早有密探報告,李想從北洋軍眼皮底下頻頻向京漢線活動,而且白天、黑夜不停進行調動,矛頭直指京漢鐵路的要害地區,使湖北四圍充滿劍拔弩張、大戰在即的火藥昧。段祺瑞心裏很清楚,這決不是李想在向北洋軍示什麽威。誰會以為有洋人擔保的一紙《停戰協議》就可以束縛李想,李想可是敢向洋人開炮的瘋子,會被這一帶東西束縛?那麽李想究竟想幹什麽?

這麽細細地一想,他那顆空落落的心就更不踏實了。隨之昨夜而來的消息,終於證實他的焦灼憂慮並非杞人憂天。

段祺瑞天一亮,就召集在漢口的北洋軍官和情報人員,召開一個緊急會議,研究當前的局勢和可能對策。

段祺瑞焦急的走來走去,不是看一眼靠牆的座鍾。那些個渾帳,慢吞吞的還不來。

其實那些渾帳沒有慢吞吞,他們同樣的心急火燎的在往這裏趕,隻是等待的段祺瑞焦躁之下不免心急。

自袁大人出山以來,北洋軍殺伐征戰,縱橫戰場,從來沒有哪一天今天這樣被動。一想到這裏,段祺瑞都不寒而栗,叫他怎麽能夠淡定?

段祺瑞急躁的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送到嘴邊又放下。

徐樹錚等人卷著一陣寒風闖進來,隻覺得一股熱浪撲麵而來,暖融融的衝散一身的寒氣,渾身感到說不出的鬆乏舒適。

徐樹錚定了定神,才見段祺瑞坐在八卦雕瓷座兒上端著熱茶,茶早就沒有啦熱氣兒,他的心思卻全然不再茶上。

傅良佐從徐樹錚身後一串而出,張口即道:“增援,必須緊急增援!此時此刻,唯此為大。”

吳光新解著脖子上的扣子兒道:“別小看了李瘋子,搞得咱們灰頭土臉!這回事情鬧得這麽大,還不知道該怎麽和袁大人交代。隻有剿,狠狠的剿!管他什麽《停戰協議》,又不是咱們先打起來的。”

段祺瑞一語不發,靜靜地聽著,又像是在思考著。見到他們來了,反倒心情平靜下來了。

曲同豐急了:“大人,綜合來看,京漢鐵路的事變隻會擴大。現在咱後補給線過長,導致後方兵力空虛,而且馮軍統派係的人又各種擁兵自重,不聽我等調遣。一旦事變繼續擴大,李瘋子不顧一切的破壞鐵路,鐵橋,恐我北洋軍各部難以維護後方補給的暢通,甚至有兵敗之虞。果真如此,那我們豈不有負袁大人所重托?所以請大人考慮,是否可由孝感,或者請馮軍統從漢口調回一部分部隊,以解燃眉之急。”

段祺瑞此時的心思是越來越清明,聽著他們大發議論,他卻沉吟良久,才開口道:“以目前時局看,李瘋子還無法真真威脅北洋軍的安全。現在袁大人的意思是力避衝突,停戰和議,調兵增加衝突,恐怕不妥。”

一瓢冷水把傅良佐,吳光新,曲同豐三個人的心澆個透心涼。他原以為十萬火急的跑來陳情,軍統起碼能給個靈活的應對之策。誰知軍統這樣的不願意。北洋軍何曾這樣窩囊過?一陣絕望、怨艾從心頭升起。

他們弄不明白,自進駐孝感後,軍統怎麽像是變了個人。湖北的每一寸地盤,可是北洋軍一槍一刀打下的啊!難道你段軍統願意看著它淪入李瘋子之手?更何況你馮軍統當初帶領咱們南下剿匪,不就為剿滅亂黨匪徒?雖然袁大人說了以撫為主,以剿為輔,但是匪黨不願意結束招撫,咱們還不能還手?

這些北洋軍官,尚不是所有人都能真正了解此時南北中國的軍事與政治那種互相纏繞、互相摯肘、難分難解的複雜關係,也不可能了解到,攻於心計的袁世凱為迫使紫禁城的孤兒寡母俯首聽命而采取的種種政治權謀和外交手腕,自然也就難以真正理解段祺瑞此時的苦境。

段祺瑞似乎看穿了他們的心事,輕輕地歎了口氣,解釋道:“既然我一身榮辱得自袁大人,我又督署湖廣,總管鄂省軍事,如今連第一軍也要給我掌著,袁大人既然這樣信任我,我就得聽袁大人的。我雖督署湖廣,可袁大人是個什麽樣的人你該清楚,想要開戰,邁過他能行嗎?看看馮國璋是什麽下場…………”

段祺瑞的話沒說完眾人就先炸了鍋。

“遭受李瘋子的攻擊,不反擊怎麽能成呢?這不讓我們睜著眼等死嗎?”

“軍人打仗就是要盡用手中武器。不還擊,那還要我們幹什麽?”

見眾人群情激奮,徐樹錚站起來擺了擺手,重複道:“這是袁大人的命令,有什麽法子?我們要絕對服從,不要再為難軍統了。”

年輕氣盛的軍官站起來說道:“袁大人的命令固然要服從,可也不能坐著等死啊!根據上峰的指示,敵軍不來我們不能走,可敵人來了,我們還走得了嗎?走不了隻有起來應戰,應戰又哪有不反擊之理呢?”

……

段祺瑞認為眾人說的有理,一時頗感為難。沉思良久,咬著

牙說道:“不行的話,我們就來個見機行事。敵人來了,實在不行也可以開槍迎擊。但要保證釁不自我開,作有限度的退讓。”

眾人一時相對無言,表情複雜。

徐樹錚靜靜聽完,說道:“見機行事?大人,連個整體計劃都搞不出來。這樣由著他們胡來,就不怕壞了袁大人的大計?”

傅良佐,吳光新,曲同豐等人立刻對其怒目而視,這個徐樹錚語氣中的蔑視來從來都是這樣令人不爽。徐樹錚自恃才情出眾,與他們一直都是格格不入,偏偏段祺瑞對其言聽計從,使得他們更是嫉妒。

傅良佐冷笑一聲,說道:“如今要用兵,自然是為了袁大人效忠,和滿清朝廷可沒有任何關係。咱們四十萬北洋勁旅,夠演一台戲的!咱們就學趙匡胤,演一個陳橋兵變,替袁大人黃袍加身!”

這事北洋上下都想過,可是沒有誰像傅良佐這樣大聲張揚的。

曲同豐嚇了一跳,忙嬉笑道:“老哥哥,別說笑!袁大人對朝廷還是有感情的,何況紫禁城的孤兒寡母也是可憐…………”

徐樹錚聽著臉色變得更加不屑,口氣卻甚平靜:“除了胡鬧,你們還能幹什麽?袁大人的大計,你們又了解多少?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是你可以在這裏胡說的。你就是死也無所謂,沒得卻玷汙了袁大人的名聲。”

“又錚,”段祺瑞皺眉看著被徐樹錚激怒的那些部下,沉吟道,“你有什麽看法不妨說出來。”

徐樹錚笑道:“也沒什麽。就是昨夜定下的方略,守住漢口和孝感,任李瘋子如何瘋狂,憑他的那點烏合之眾,他還敢來惹咱們北洋大營,那就是真的找死。咱們隻要守住這兩處重鎮,就掌握了湖北的主動,就不怕他把天反過來。如果咱們胡亂反擊,就是正中李瘋子的下懷,他要的不就是南北混戰,使和議徹底無望?這是袁大人絕不會答應的!更何況,”徐樹錚說到此處突然一頓,看到所有人都豎起耳朵專心聽,他才繼續:“咱們反擊,李瘋子來去如風,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咱們以前不是沒有打過剿滅他的盤算,可是結果如何?根本摸不到他們的邊!這一剿,可不知道要剿到何年何月?得不償失啊。對於李瘋子的騷擾,咱們不如收束防禦,他自然就束手無策了。”

傅良佐等人雖然看著徐樹錚不爽,但是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在理兒。

李瘋子的軍隊的工作已深入到居民當中,村民正如在北洋占領區的牆壁上“空室清野”的標語那樣,幾乎逃避一空不見蹤影,並且好像曾經積極協助李瘋子。因而在作戰期間,北洋軍的動向被詳細地泄露給李瘋子,但在北洋軍方麵則對李瘋子的情報完全不明。李瘋子的行動變化無常,在一地僅住數日即行轉移。在險峻的山嶽地帶,其遊擊行動非常靈便。與此相反,北洋軍的行動由於用馬馱運行李輜重,部隊及個人的裝備過重,比起輕如猿猴的李瘋子來顯得十分笨拙。因此,任憑如何拚命追擊也難以取得大的成果。

而且李瘋子的“革命”士氣甚為旺盛,匪區的居民,一齊動手支援李瘋子,連婦女、兒童也用竹簍幫助運送手榴彈。北洋軍,往往冷不防被手執大刀的敵人包圍襲擊而陷入苦戰。想剿滅李瘋子,比剿滅東北的胡子還要困難。不是因為李瘋子的實力強悍,就是麻煩。

半晌,段祺瑞撲哧一笑,滿臉輕鬆的說道,“這樣事情就簡單了。下麵就是盡快找馮國璋交接,接管第一軍。”

吳光新道,“就這樣走了,馮軍統就甘心……”

傅良佐詫異道:“袁大人的命令,他不走還能怎樣?”

徐樹錚冷笑道:“你們要是胡來,走的就是咱軍統了。”

段祺瑞笑道:“他當然不願意,這是情理中的事。好不容易打下的功勞,就轉手拱手相讓,他能心甘情願。還不恨死了我?”他搖了搖頭沒再往下說。這是對馮國璋的誅心之語,說得鞭辟入裏,透徹清明,眾人無不默默點頭。

“馮軍統回京之後,未必不得大用!”徐樹錚眼中幽幽閃光,從齒縫裏崩出幾個字來,“他是主戰的,又是在禁衛軍待過,宗社黨還不把他當做自己人。幾經周折,多年謀慮,袁大人心思之深我等望塵莫及。這根炮撚兒已點著了,你懂麽?”

段祺瑞被他的口氣嚇呆了,身子一抖,緊盯著徐樹錚道:“你是說……”

“要是馮軍統回京,沒有去察哈爾任都統,而擔任禁衛軍軍統。”徐樹錚慢吞吞說著,雙目發出似灰似綠的光,“你會相信嗎?”

段祺瑞相信!他已經想通了一切。想不到拚命排擠打壓馮國璋,卻又讓他東山再起。

段祺瑞心頭狂跳,極力掩飾著慌亂和不安,說道:“太突然了,迅雷不及掩耳,一時回不過神來。記得馮國璋被塞進禁衛軍,當初就跟北洋流放似的,敢情袁大人早有綢繆!”

徐樹錚嗬嗬大笑,說道:“禁衛軍到了馮國璋手裏,袁大人才能在北京城高枕無憂。濤貝勒,良弼每日防賊似地盯著袁大人和一力主和的我們,怎麽能成事?君不聞‘防於此,必疏於彼’麽?虧你熟讀兵法,竟不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他把心思用在防備袁大人和我們身上,那就恰恰中了袁大人的計!”徐樹錚抿嘴兒一笑,說道:“馮軍統與袁大人政見不同,公開反對與民軍講和,力主組織軍隊進攻南方,大張撻伐,博得了良弼等一班親貴的信任,使他得以摸清皇室的情況。這是兵法上有的!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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