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長江升起的霧靄滾滾湧動,籠罩漢口。久違的陽光刺破多日的陰霾天氣,大霧一排排的散開,可是昨夜籠罩漢口的硝煙戰火卻一時難以消散。街頭巷尾,廢墟之間,不時有槍聲響起,還有革命戰士沒有放棄抵抗,與北洋軍繼續打這遊擊。

從龍王廟到四官殿一帶,漢口繁榮的十裏華場,在昨夜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焦黑的瓦礫堆,還沒有燃盡的青煙從廢墟中嫋嫋升起。家破人亡,未及逃生的老百姓,失魂落魄的散漫在廢墟堆裏,失去了抵抗的意誌,失去了剛剛看到的美好理想生活,隻剩下在這亂世裏掙紮存活下去最後念頭。三三兩兩,四處清理殘餘革命軍的北洋兵,興高采烈的搶的搶,擄的擄,見到一個稍有姿色的女子邊摟了去,任行禽獸事。漢口的老百姓已是怨聲載道,但是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領導人之後,再也不能像昨夜一樣組織一次像樣的抵抗,看著北洋兵糟蹋著他們的家園,卻又能如何?

無情的戰爭,張示著其巨大的破壞力,無關乎正義與邪惡,最後受到傷害的隻是普通百姓人家。但是今日這個世界上最能忍耐的民族已經活不下去,似乎做順民是等死,與其等死,還真不如革命……用最殘酷的暴力革命,以戰爭破壞一切舊的製度……今日中國,恰似千年破屋,敗壞至極,不可收拾。動蕩的世界格局,病弱的中華民族,國家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亡國滅種也指日可待。不盡毀之而妄圖更新,不能救中國!然而漢口已經破壞至盡,又等著誰來更新?

武昌首義,在楚望台立下大功的馬榮,昨夜在大智門掩護群眾轉移的時候遭北洋軍生擒,此刻被綁在劉歆生別墅劉氏花園的一間空房子裏,正滿清十大酷刑伺候著。

劉園在短短的月餘時間裏,已經連換三任主人,變化如風雨無常。先是劉歆生贈與李想,作為漢口革命軍政府的辦公地點,李想被驅逐之後,落入孫武手裏,現在,自然成為馮國璋的行轅。

一盆鹽水潑在馬榮的臉上,傷痕累累的馬榮歪著頭枕著一塊墊花盆的方磚,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躺在潮濕冰冷的地上。他艱難的睜開眼睛,看到初升的朝陽透過破爛的窗紙,亮晃晃地刺眼。周圍是一片死寂,屋裏有幾聲輕微的長短不一的呼吸聲,不時聽到屋外寒秋南飛的大雁淒婉的哀鳴,幽遠的傳來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馬榮試圖挪動一下身子,但沒有成功,下半身已完全失去知覺。

馬榮在大智門被擒時就拿定了主意,準備承受一切酷刑,拚上一死也得保住一個革命黨人的氣節和信仰。也許,隻有這樣,才對得起那些死去的戰友,對得起身為革命黨人的光榮。

昨夜在戰鬥中,多位辛亥首義英雄,炮隊孟華臣、工程隊李忠孝、步隊謝元愷等人,皆英勇陣亡。革命,不是一群革命黨人的流血犧牲就能成功,但人們往往習慣希望寄托在某個人,或者一群人身上。正如此多的犧牲,革命黨人潑下無量鮮血,一群孤膽英雄還是挽回不了革命軍的敗局。湖北革命,已是山窮水盡,已是走投無路……這場有史以來聲勢最浩大的革命潮流,還會以失敗收場?

馬榮絕望而又痛苦的閉上眼睛,隻能以死殉誌。身上受刑,大大小小的傷痛同時一股腦的襲上心頭,刺激著他的神經中樞。滿清著名的十大酷刑,可那都是些什麽樣的刑罰?先是用拶指,後來改為皮鞭,接著又是老虎凳、辣椒水、夾棍……在此監刑的馮國璋的副官張聯芬說這叫“倒食甘蔗,愈吃愈甜”。馬榮剛剛昏死過去,又被鹽水潑醒了。

“可想好了?”一個陰柔的聲音打破死寂般的寧靜,張聯芬見他一醒來,便趨前一步蹲下,問道,“隻要你在懺悔書上簽個字,去報紙上發表一個與革命黨人脫離關係的公開聲明,你就可以舒舒服服的離開,我保證不會再有人為難你。”

“哼!”馬榮輕蔑的哼了一聲,懶得再多廢話把頭偏向一邊,臉上又恢複到毫無表情的冷漠。張聯芬的這幾句話不知道問了多少遍,但是結果永遠隻有一個,革命黨人不會背叛自己的信仰和理想。

“好!真是好氣節。”張聯芬非但沒有生氣,還忍不住讚歎一句。此刻的馬榮,受了半夜酷刑,淒慘的模樣已經看不出一個人形,可是革命黨人的這份氣度和氣節,依舊會使世人慚愧。

張聯芬又退回椅子舒服的坐下,翹起二郎腿,看著趟地上的馬榮,慢悠悠的說道:“我是真想看看,革命黨人的骨頭,在我的酷刑下能硬挺到幾時?”

張聯芬說完,揮手示意用刑。幾個刑事清吏立刻撲上去,把馬榮再次架上刑床。又有人拉著馬榮的褲頭一撤,把他褲子退到膝蓋下。

馬榮終於大驚失色,滿清十大酷刑已經熬過了,臨死之前還要受這樣非人的侮辱?這簡直就是生不如死。焦急之下,不禁大叫一聲,“你們這是想幹什麽?有種,一刀殺了爺爺!”

張聯芬坐在一旁觀刑,看到終於變色的馬榮露出一絲焦急惶恐,發出一聲得意的冷笑道:“我張某飽讀二十四史酷吏傳略,通曉各種古今刑法的功能,更是大膽的進行了創新。大清國流傳的十大酷刑,在某的眼裏,簡直就是小兒科。今兒個,讓你好好嚐嚐張某的非常手段。哼!別要說是你,就是大羅神仙、金剛佛陀到此,我也是要他開口就開口,要他畫押就畫押,要他投降就投降。”

馬榮畢竟是風裏來過,雨裏去過,經過最初的惶恐之後,再次冷靜下來,“爺爺睜大眼睛瞧著,看你能怎樣玩出花樣來?要爺爺投降,不可能!”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張聯芬連連冷笑道,安座太師椅上,向動刑的清吏使個眼色。一個大胡子清吏抓起馬榮軟趴趴的幾幾,另一個大胖子清吏不知從那裏抽出一根又黑,又挺,又粗的豬鬃,猛的紮進馬榮幾幾的尿道裏。馬榮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這樣曠古絕今的慘刑,隻覺得敏感的下身傳來最不堪忍受的非人痛苦,觸電似的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冷汗又潑了一層,牙根咬出血來,心髒也要受不了的停止脈動了。馬榮睜大了憤怒的眼睛,急痛之下,竟嗆出一口血來,不禁大吼一聲,悲道:“新亭鬼哭月昏黃,我欲高歌學楚狂。”

悲憤的詩句,似乎能夠緩解馬榮身上非人的痛疼。這句詩,就是十年前,就在大江對麵的武昌滋陽湖畔,朝廷秘密0處決的“自立軍”首犯唐才常,慷慨臨刑時,口占二絕的首聯。唐才常是新世紀為中國革命灑下熱血的第一人,從此成為革命黨人慷慨就義的典範,這首詩也在革命黨人之間廣為流傳。馬榮受刑吟此句,是在表明鐵了心的信仰,堅定不移的理想。

張聯芬隻覺得屋內悲憤之情如潮水洶湧,謔的站起身,掩飾不住微變的神色。他從來沒有見過男人扛得了豬鬃紮幾幾的酷刑,但是馬榮扛住了。看馬榮的身體在無意識的抽搐,甚至失禁,可是他的神智依舊清明,還不忘念這首全國鼎鼎有名的大逆不道的反詩。

張聯芬擺手示意鬆刑,慢慢踱至馬榮跟前。碰上這樣的硬骨頭,隻好耐著性子再次施展精神誘降術,道,“你是聰明人,豈不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麽?勾踐忍辱負重的做過夫差的馬夫,韓信也曾受過**之辱。你隻要懂得一點點變通,如了我願,今後未必不會成就另一番大作為。須知,你落入我的掌中,還妄想守住革命黨人的貞節,不肯投降,誰也救不了你!”

“哈,哈,哈……”看著還不死心的想誘降自己的張聯芬,馬榮忍不住大笑,卻扯動渾身的傷痕,痛得慨然無懼,笑得蕭蕭肅肅,沉吟道,“莫謂秋聲太蕭殺,風吹枷鎖滿城香。徒勞口舌難為我,大好頭顱付與誰?……”

“好!”張聯芬府身陰側側的在馬榮耳邊再擠出一個好字,一語未了,伸手閃電般的抓住馬榮幾幾頭上露出的一截豬鬃,用力猛的拔出來,帶出一串血珠滴落。豬鬃帶著血又顫巍巍地在馬榮的眼前晃動,直痛得他菊花緊縮,直痛得他欲背過氣去,忍不住“啊!”地慘叫一聲嚎道:“你這畜生!你要有本事,你一刀殺了爺,你殺了爺啊!”

張聯芬冷笑一聲,示威的在他眼前幌著巍巍顫顫的帶血豬鬃,道:“當然要殺你,焉用刀,就用這根豬鬃!”

“好啊!你要是不用這根豬鬃弄死爺,你就是孫子。”馬榮以絕強的意誌抵抗要暈死過去的衝動,睜大眼睛怒吼出來,望著黑油油硬挺挺的豬鬃,身受曠古絕今的酷刑,依舊勃勃不屈。

張聯芬微微眯起閃著邪意的雙眼,竟然強行壓製住直要爆發的怒火,耐著性子說道:“要弄死你還不容易?張某用酷刑弄死人的手段可以湊出一個天罡地煞數。但敬你是條好漢,才給你一條生路。你隻要肯投降,我就送你出漢口,出國也行,給你一筆錢――十萬塊大洋,夠了吧?就是在歐羅巴也夠你賣一座莊園,去花旗國也夠你賣一大片種植園。革命黨人也拿你沒法子,我們也決不再尋你的事,真是一輩子都不用愁的好事。”

“哈,哈,哈……咳,咳,咳……”馬榮像是看到星爺的喜劇片,笑得臉部肌肉抽筋,笑得咳出幾十兩血。半響才壓製住沸騰的胸意血性,道,“我參加革命,不是為了榮華富貴,不是為了權力名位,隻是為了這個病弱的任人瓜分植民的國家能夠振作,隻是為了這個沉睡的任人欺辱壓製的民族能夠覺醒。為了實現救國救民的理想,我這條性命即使萬死也不辭。你們這些自私自利,拿整個民族的鮮血染紅你們的頂子,葬送整個國家的希望,隻為滿足你們權力的欲望。為了一己之私,甘心做滿清的走狗,屠殺鎮壓自己的同胞,一步步把中華民族推入亡國滅種的深淵。你們這樣的披著人皮的畜牲,怎麽能夠理解我們革命黨人的信仰和理想。”

張聯芬臉色陰沉密布如暴風雨來臨,發出連連冷笑,小屋裏空氣冷得直掉冰渣,字字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就你們這樣一群天真無知的人,還想救中國,你們連自己都救不了。湖北已經一敗塗地,整個南方革命黨人已無可戰之軍,放棄你的癡心妄想吧。告訴你,在某的酷刑之下,就是大羅金仙也得投降,我今天非要折了你們革命黨人的信仰和理想不可。”說著一揮手,把豬鬃塞給大胖子清吏,大胖子捏著馬榮的幾幾又來紮。

“就是不投降!”馬榮大叫一聲,無力的掙紮了一下,痛得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大人。”行刑的胖吏停下手中的活,看向張聯芬,道:“這人還真硬,一般人,吃下三道大刑,該招的都招了,該畫押的都畫押了。他連第十一道大刑都吃了,仍不肯就範。要是再折騰下去,就死定了。”

張聯芬獰笑道:“這人先不要整死,慢慢來,我就不信,整不出他投降的一天。”

張聯芬說完甩袖走出小黑屋,隻在門外留有一個看守。

馬榮也不知道在冰冷潮濕的地上躺了多久,渾身的傷痛把他痛醒,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側過頭,破窗戶漏進的陽光刺眼的很。無處不在的痛,無時不再提醒他想起落在身上的每一道可怕又慘無人道的刑罰,特別是下身傳來的疼痛,想起還覺得心頭突突跳得狂亂。他就在這樣曠古絕今的酷刑之下堅持住了信仰,想至此,嘴角浮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似乎忘了身上刻骨的疼痛。人,如果沒有經曆過這樣的風風雨雨,真也難以體會此中情味。痛定之後靜心思之,馬榮才知道自己的意誌竟是這樣的堅強,這是連他自己也感到驕傲的事情。

破窗漏進來的陽光,刺得馬榮眼中幻出奇怪的光圈,還是昏昏沉沉的腦袋隻覺得各種紛紛亂亂的幻覺紛至踏來。隱隱約約的似乎看到,在昨夜保衛漢口的戰鬥中,多位英勇陣亡的辛亥首義英雄,炮隊孟華臣、工程隊李忠孝、步隊謝元愷等人,這些在湖北新軍裏朝夕與共的革命老戰友,正微笑的向他走來,他沒有使他們失望,依舊還是那個勃勃的革命鬥士。九泉之下,他們再度聚首,還是革命的好戰友。相約,把革命進行到底。在黃泉地獄再掀革命風潮,把十殿桶個底朝天。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革命黨人有些自己忠貞的信仰和理想,不信鬼神,不敬鬼神,但此刻的馬榮腦袋暈乎的厲害,也分不清幻象和真實。似乎,在這水月鏡花的幻境中,忘卻了身上的所有疼痛,暢快淋漓的還在和最親密的戰友繼續革命理想。他明珠卻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

畫麵紛紛擾擾的變幻無常,他看到喜歡作詩的黃興,在黃鶴樓上麵向大浪濤天的廣闊長江對麵的漢口,臨風長嘯,作一首悲壯的詩,來挽悼犧牲的湖北革命英雄們,也包括他馬榮。黃興也不免還會生出一絲歉意,痛恨自己誤看了湖北革命英雄。他還看到孫中山先生從海外歸來,革命成功,民國成立……孫中山先生提議勒石立英雄紀念碑,紀念為革命犧牲的英雄們。刻滿密密麻麻的名字的巨大的英雄紀念碑上,其中也包括湖北犧牲的革命英雄們……清明時節,從全國各地湧來許多的陌生人,匯聚在英雄紀念碑前,默默的憑悼這些為革命犧牲的英雄,獻上一朵鮮花,或者為他們的墳頭上默默地添一把土,又或者去薅一把墳上的青草。有幸活到革命成功的老戰友也會來看他們,向這些陌生的來客說起當年,那最為蕩氣回腸的辛亥往事,屬於他們的英雄傳奇,回憶曆曆在目,又是肝腸寸斷。陌生的來客們,也會黯然神傷地坐著垂淚……

馬榮就這樣亦真亦幻的分不清真是和虛幻,一時熱血沸騰,一時又傷感徘徊不去,革命之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完全忘卻周身的痛楚,完全忘卻身處險惡境地。正在這時,忽覺門外“咕咚”一聲,似有一人倒下。把馬榮幻覺中驚醒,仔細聽時,接著便毫無聲息。馬榮輕輕吐出一口氣,心中嘀咕,又是幻覺。馬榮的腦袋,倒是清醒了很多,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下,是不會有人來救他了。湖北革命黨人,已經拿不出與北洋軍抗衡的力量。或許……李想手上還有一隻可戰的力量,但是武昌集團和他的矛盾太深了。李想本身就是功利重過革命的人,首義當晚席卷武昌藩庫就是證明。他不怎麽信任李想,武昌集團的革命黨人也多不信任李想,他太貪婪了……他還向漢口華商逼過餉,更眼饞漢口巨額關稅利益,不惜與五國洋人開戰,掀起國際糾紛……這樣的人實在不值得信任,這也是許多革命黨人排擠李想的原因之一。而因為漢口的事情,馬榮也替李想找不到一個可以信服的理由,說服自己應援武昌,去和強大的北洋軍死戰。馬榮暗中搖頭,把革命的希望寄托在李想的身上,還不如期盼袁世凱能夠反正。

過了好一會兒,馬榮又覺得鐵門無聲地一動。馬榮疑神疑鬼的扭頭定神看時,又被恰巧從門縫投射在他臉上的一絲陽光刺痛眼睛,條件反射似的閉上眼睛,再慢慢睜開。又過了一會兒,門輕輕地被推開了,馬榮這才確實認定,這決非精神恍惚的幻覺。此時隻見麵前矯健的人影一閃,一個壓得細細的聲音貼在耳邊道:“你能走動麽?”

“恐怕不行……”馬榮有些止不住的激動,聲音也有些發顫。想不到真有人來救他,這無疑證明湖北革命黨人並沒有因為漢口的失陷,接連的慘敗而放棄革命。他有些急切的問道,“足下是……誰?”

“你無須多問。”那人還是低聲說道,“我背你走!”

馬榮細細分辨著來人的聲音,雖然變了調,卻依稀聽出像是金兆龍的聲音……他不是武昌起義之後就跟著李想走了?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一個根本不抱有的希望。馬榮忍不住心中一陣酸熱,哽咽道:“老金,是你!難為你這時候還來。李帥竟然沒有放棄我們,他來了,他終於放下了與武昌曾經對於他的傷害……”

這分希望,他先前都不敢奢望。

“時間緊迫,不要多說半句廢話,咱們快走!”金兆龍扶他坐起,低聲急促地打斷他說道。他本來對武昌集團的人,沒有什麽好話可說,可是看到滿身傷痕,受盡酷刑而一句堅守貞操的馬榮,也生出一絲感動,自己又忍不住要多說兩句,“大帥從來都沒有放棄過革命理想,也不會放棄你們這些曾經一起武昌舉義的革命戰友。無論你們怎樣的誤解他,無論你們怎樣用不公正來對待他。在革命大義麵前,大帥就從來沒有猶疑過。沒有了漢口,我們依舊在與北洋軍戰鬥,從沒有停止。”

“不要說了,我都知道。是我們的錯啊!”馬榮不敢直視金兆龍閃耀灼灼目光的眼睛,把頭偏向一邊。他們可以說黃興誤看了英雄,但是他們也同樣誤看了李想。看今日李想大義,他先前漢口的動作成了十足的小人。許多事情關節豁然想通,馬榮不禁搖頭苦笑道:“如果一直由李帥主導湖北革命戰事,也不會敗壞到今天這樣不可收拾的田地。湖北大好的革命形勢,都是李帥一手開創,我們卻把他誤解成貪婪的野心加以遏製。悔之晚矣!我是不成了,也無顏去見李帥。你快離開這裏,告訴李帥,湖北塌下來的天也隻有他能夠挽起,他是湖北最後的希望。”一邊說,一邊握著金兆龍的手,緊緊抖了兩下。“這是我們敗壞的局勢,就以死謝罪了。你快走,不要管我,在漢口,在湖北,還有更多比我更需要解救的人等著你,等著李帥。”

“放屁!”金兆龍低聲罵道,拉起明珠一隻胳膊,順勢將一條腿搭在肩上,打橫扛起馬榮。“大帥說了,能救的人,都要救,不放棄,不拋棄,是我們革命軍人的宗旨。逃出去之後,和我一起跟著大帥鬧革命,比呆在武昌痛快的多。”

金兆龍說著撥開門,一個箭步躥了出來,在園子裏繞繞轉轉,躲避著巡邏的北洋兵,奔來時的密道而去。金兆龍如果不是走的密道,光天化日之下也進不了被馮國璋嚴密把守的劉園。須知劉氏花園這樣的豪華別墅,劉歆生自然設有逃生的密道。李想當初接收之後,自然也接收了密道機關。隻是馮國璋從孫武手上搶過來設為行轅之後,卻沒有人告訴他密道的所在。

就在離煙雨小樓的密道不遠時,還是被一個巡邏的瞧見了。金兆龍搶上一步猛撲過去,電光火石的瞬間已經抽出腰上別的短刀,閃電似的直砍向巡邏兵的脖子。還是晚了一步,看到如瘋虎欺身而來的巡邏兵扭身便跑,張嘴殺豬似地大叫一聲,“有賊人!”待喊完這一句之後,才中了金兆龍遲來的一刀,那人便俯身倒了下去。

隻此一聲警報,劉園裏便炸了營的嘩然而起。看守在二門的北洋兵,口裏打著呼哨,幾十名馮國璋從北洋營裏精選的戈什哈,還有一些依附馮國璋的所謂的江湖豪傑,武林高手,“刷”的一聲都躥出了房門。

張聯芬一步躍前,領先跑在最前頭。身上矯健,看得出,很有兩下子拳腳功夫。此刻橫刀在手大喝一聲道:“不要亂,賊在花園裏!”這個積年的沙場老將,冷靜的調兵遣將。先提調四十名戈什哈在府外四周巡看,封住出路;用十幾名封住花園門,防止賊人竄入內宅,擾了馮國璋;自帶了二十五六人衝進煙雨小樓前的園中搜查。

馮國璋此時也聽到報警,他又不是嬌生慣養的人,早已習慣軍中戎馬。他早已整裝戒備,一身戎裝,掇把椅子,大馬金刀的坐在花園門口坐鎮拿賊。

馬榮見大勢已去,附在金兆龍耳畔低聲急道:“快放下我,你背著我,兩個人都跑不了。給我一個痛快,一刀砍死我,免得我再落到他們手上受辱。”

“你怎麽這麽婆娘!”金兆龍吭出一聲,再也不多話,背著馬榮在園子裏前盤後轉的尋著出路,但覺到處都是人聲腳步聲,張聯芬已經把他重重圍困住了。膽大的金兆龍在惶急之中,額頭也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隻聽得馬榮又喃喃道:“在這個危急險要的關頭,能夠見到李帥的決定,能夠重新看到希望,死也瞑目了。放我下去吧。”

金兆龍正在左右為難之際,聽著馬榮的羅嗦,煩躁的真想把他丟下不管不顧的去了。眼前雜亂的腳步聲是愈來愈近,搜園的人並不吆喝說話,隻用刀撥草敲樹,步步逼進。金兆龍的活動空間是越來越小,正準備硬闖,突然有人喊叫一聲:“賊人在這裏!”

金兆龍早就撲到這北洋兵的眼前,一刀砍死。花園裏一陣喧嘩,人全往這邊湧來。金兆龍扛著馬榮從這處缺口直衝密道,卻感覺到肩膀一疼,被馬榮咬了一口。金兆龍痛得的條件反射的鬆手,馬榮滾落地上,他卻已經衝出好幾步。他回過頭,見趴在地上的馬榮撿起死了的北洋兵的刀橫在脖子上,怒吼道:“你再不走,我抹脖子給你看。不要兩個人都死在這裏!”

雜亂的腳步聲更近了,已經可以聽到張聯芬透著欣喜的狂吼傳過來,“不要開槍,要活口!馮大人要活口!”

金兆龍也是果斷的性子,知道已經沒有機會救馬榮,咬牙轉身直奔密道。馬榮滿是傷痕血汙的臉上露出一絲輕笑,鬆了一口氣,腦袋一陣天旋地轉,差點昏厥過去。他軟軟的趟在地上,手上的刀也鬆落地上,真是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早就不在乎生死,能夠看到金兆龍來救,已經是非常滿足。

湧上來的人把馬榮團團圍著,有些人看著他一身慘不忍睹的傷痕,竟然還沒有死去而感到驚異。一雙德式長統軍靴站在馬榮眼前,一腳踢掉他手邊的刀。馬榮不用抬頭,也知道是張聯芬到了。果然就聽到張聯芬陰陽怪氣的冷笑道:“都要死的人了,還有什麽好掙紮的?你要是怕死,就投降啊。你看看,你的同黨,還不是把你給丟下了自己逃生?這樣的一群無情無義的亂黨,值得你為他們賣命?”

馬榮使盡全身的力氣,才翻了一個身,看到張聯芬得意的嘴臉。渾身這一折騰,牽扯的疼痛,臉部的肌肉都抽搐的變了形,卻還是輕輕一笑,笑的雲淡風輕,道:“張聯芬!你咋唬什麽?投降的事,你想也休想。你那兩下酷刑,我現在還不清楚?我隻要一天不死,我就能扛得住一天。”

馬榮如此從容不迫,圍住馬榮的眾人也為他的氣勢而動容,一時皆作聲不得。張聯芬反而笑道:“就你這隻剩半口氣的樣子,我也不來為難於你了。你投不投降,我們也不在乎了。我現在告訴你一聲,黎元洪已經逃離武昌,並登報聲明,同意和議。你已經不再重要,湖北革命黨人已經膽寒,革命風潮也已經止住了。馮大人已在那邊等著,準備親自送你最後一程。”說罷斷喝一聲,命令道:“還不侍候著馬爺!”幾個北洋兵一擁而上,將馬榮五花大綁,架起便走。

馬榮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近乎透明,

腦袋裏嗡嗡回響著“黎元洪已經逃離武昌,並登報聲明,同意和議”一句話,滿滿的都是不相信,木偶一樣的任由他們施為。

煙雨小樓,一樓大堂。一身北洋新式軍裝的馮國璋雙手柱著西式指揮刀,大馬金刀的坐在太師椅上,兩邊站滿隨他而來的北洋將領。馮國璋見張聯芬他們進來,也不言聲,隻兩眼死死盯著馬榮。馬榮已經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一邊一個北洋兵把他架住,才沒有倒下。

此時的馬榮還沒有回過神來,馮國璋冷冷的看著失魂落魄的他,也沒有張聯芬說的勃勃不屈,不免有些失望。張聯芬似有所覺的在他耳邊解釋一句,馮國璋才釋然的點點頭,笑道:“你就是馬榮?我說嘛,扛得住那樣的酷刑,不可能是這幅熊樣。武昌黎元洪答應和議,你也知道了,也不用這樣失魂落魄的。人總要懂得變通,懂得識時務。黎元洪就是這樣的一個聰明人,明知道抵抗到底是死路一條,為什麽不同意和議?你又有什麽想不開的?”

馬榮聽到黎元洪的名字,卻突然清醒過來。胸中一團怒火熊熊燃燒起來,多少革命誌士的流血犧牲,就這樣被黎元洪賣掉?不禁大吼道:“革命黨人沒有投降逃跑的都督,黎元洪再也不是湖北大都督!他不能代表革命黨人,他跟你們的和議無效。”

張聯芬哈哈一笑,“你說無效就無效?真是個笑話。湖北民軍還想繼續打?你們拿什麽跟我們打?死到臨頭了,還嘴硬。你們現在隻有兩條路,一是乖乖同意和議,二是全死了喂鄂江王八。可惜,這兩條路,你都作不了主。”

張聯芬嘲弄的目光落在馬榮身上,馬榮卻是撇嘴一笑,毫不畏縮的與張聯芬對視,道:“誰說我做不了主,我絕不會投降,誓要把革命進行到底。你還有沒有拿出來的刑法,隻管往身上招呼。”

馬榮的目光高傲,張聯芬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與之對視不過。他昨夜在馬榮身上折騰了大半夜的酷刑,卻沒有使馬榮有哪怕一點點的屈服,現在聽了馬榮的話便覺格外不入耳。他自覺精研曆朝酷吏傳記,號稱用刑高手,使出渾身解數卻折服不了一個馬榮。當著馮國璋的麵,庭上庭下百餘同撩下屬的麵,被馬榮這樣潮弄,倍覺得臉上掛不住。頓時大怒,陰著臉,轉身一腳踢在他的小腹。力道之大,兩個扶著馬榮的北洋兵都抓不住,馬榮“砰”地一聲撲到再地,佝僂著身子,嘴臉嗆出大塊的鮮血。馬榮硬著脖子,抬起頭冷冷的看著張聯芬。這時庭上庭下百餘人,見這個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的人,還是這樣的倔強,還敢對處在暴怒時期,平日北洋兵也害怕這個以陰沉狠辣著稱的張聯芬,如此的無禮,一個個驚詫得變顏失色。這是什麽樣的人,才有這樣堅強的意誌,這樣的敵人,隻是看著都覺得心寒。堂內堂外的所有人,屏聲斂氣鴉雀無聲。

張聯芬陰森森的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說道:“我要找隻狗來,把你給日了。”

馬榮自受了豬鬃紮幾幾之後,早把一切都豁出去了,滿不在乎的緩緩說道:“我的身體,看來是受不了幾次刑了,也熬不了幾時。你還有什麽刑法,最好快點使出來。”還待往下說時,隻聽“啪”的一聲,張聯芬硬邦邦的靴子照他的嘴就是一腳踢過去。馬榮滿嘴糊爛的血水,門牙也被踢落好幾顆,和著血水吐出來。

“行了。”冷冷看著一切的馮國璋突然插嘴,向張聯芬喝道,“退下!”

張聯芬狠狠盯了馬榮一眼,踢了一下帶血的靴子,悻悻地退到一旁。

馮國璋格格一笑,起身度到馬榮旁邊蹲下,看著地上他說道:“馬榮,你這是求死。豈不聞‘螻蟻尚且偷生’,黎元洪都已經屈服,你又是何必仍就如此勃勃不屈?我惜你是條漢子,再給你一次機會,兩條生路由你選擇。一是投降,二是說出剛才來救你的人是誰派來的。”

馬榮哼出一聲淡淡的笑,別過臉去。馮國璋卻又繼續道:“如果你覺得革命黨人得罪不起,也無甚要緊,我給你一筆錢,找個幽靜去處做個陶朱公,可享受清福,這樣可好?”

馬榮突然“呸”的一聲朝馮國璋唾一口血水,卻隻能無力的落在馮國璋的腳下。他知道,馮國璋是想知道還在抵抗的革命黨人剩下的力量。他有些漏風的說道:“沒有人來救我,是我自己跑出來的。”說完又閉口不言。

“放屁!”馮國璋冷冷的說道。“你這個樣子,就是連門檻也跨不過。你就是不說,我也能猜得到。”

“也不見得。”馬榮自言自語式嘀咕,也不知道是說自己能跨過門檻,還是說馮國璋根本猜不到。“要不是繩子捆得太緊,我就走給你看。”

“你看我猜不猜得到?”

馮國璋知他語意,強壓心頭怒火冷笑一聲道,“我現在就是任你們革命黨人折騰,你們也挽回不了湖北天塌地陷的局勢。”

“那也不見得。”馬榮立刻又是這句話,硬邦邦頂了馮國璋的肺。“我說,來救我的人是黎元洪派來的,你信不信?”

馮國璋背著手笑嘻嘻地瞧著他那痛苦得扭曲了被張聯芬踢得血肉模糊的臉,說道:“你是說黎元洪是詐和?你把我當三歲小孩?跟你說,袁大人撒在武昌的密探,就連黎元洪拉屎放屁也探聽的清清楚楚。武昌城裏,根本不會有人來救你。你想用這樣的拙劣的計謀來破壞和議,也太小看我馮某人。”

癱倒在地的馬榮,喘了口氣,道:“那我說是李想,李帥派來的人呢?”

馮國璋大笑一聲,“你扯蛋也越扯越沒邊。李想盼你們死,比我可能還要更甚。他在漢口的老巢被你們奪了,在革命陣營處處受到排擠,他還不把你們恨死?你看我們北洋軍南下武勝關之後,李想又打過一場像樣的仗嗎?你少在這裏混淆視聽,我看你是一點也不想活了。”

馬榮哼了一聲,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說說,你猜的是誰?”

馮國璋彎腰湊進馬榮,說道:“不就是散落在漢口的一些革命黨人餘孽,像你一樣,仍不死心,妄想抵抗到底的蠢貨。我今天就要他們看看,抵抗到底的下場。”轉身對張聯芬道,“把他送去四官殿碼頭,剝皮挖心。給那些頑抗的革命黨人,樹一個好榜樣。”

張聯芬卻有些遲疑,朝庭除決革命黨人,向來都是秘密進行,就是怕引起民憤。如今漢口民心有待安撫,這樣一來,就更難安撫了,因道:“大人,這成嗎?”

馮國璋冷笑道:“有什麽不成?漢口都被我們燒掉半個,還有什麽成不成?一群濺民,就是要他們害怕。”

馬榮突然狂笑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