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很膚淺,我認為俊男就是要配美女的,我寧願自己生活得辛苦點疲憊點,也不願意讓一個我不喜歡的女人隻是因為有錢而隨意控製我的人生,我知道我終將會毀在自己固執的幻象裏,可是說穿了,什麽又不是幻象呢?我不相信,在一個偌大的城市裏,我會找尋不到一份令我心甘情願的幸福。

飛機從洛杉磯起飛時天已經全黑了,仿佛一直是在暗夜裏飛行,我記不清飛了多長時間,漫長的旅途加上東西半球的時差,生理感覺與壓抑的心情早已令我疲憊不堪,當我走出機場大樓乘坐出租車駛向舊城區時,整座城市依然被扣在漆黑的天幕下。

當一個人身心俱疲的時候,才會知道,除了家鄉,沒有什麽地方能夠心甘情願地接納你,不管你認為自己曾經有多麽了不起。

隻不過離開一個月的時間,可當我終於又看到了那些自小熟悉的街道,看到那麽多似曾相識的路人,聞到車窗外撲麵而來的汽車尾氣夾帶著塵土的味道時,我幾乎忍不住要喊出聲來“津海,我回來了。”

2006這一年,我二十四歲,Kelly三十歲。是的,我逃婚了,獨自一個人從洛杉磯回到故鄉津海,我把我的新娘Kelly拋棄在了美國。

Kelly是一個特別富有而且長相尚可的大家閨秀,她個子不高,身材豐腴,是那種三十歲之後就會發胖變形的女人,這種類型的女人並不是我最心儀的。但是我心裏清楚,如果我可以得到她,那麽我的後半生將會比我能夠想象出的富足還要富足。

離開美國,離開Kelly,回到了津海,究竟是什麽令我放棄幸福放棄前途呢?或者說回到家鄉我為了尋找什麽?可笑的是我卻說不清楚,甚至連一個模糊的概念也沒有。

我讓司機順著外環線把我一直送到以前住過的租期未到的舊公寓,這兩排三層小樓有個充滿活力的名字叫作“青年公寓”,據說二十年前樓裏住的都是青年,經過時間的摧殘,現如今人老屋舊、物是人非,我租這裏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房租低廉。

我暫時的家在三樓,門是一扇鏽跡斑斑的防盜門,防盜門上麵的紗窗已經積滿灰塵密不透風了,防盜門後麵是一扇綠色的木門,掏出鑰匙打開兩扇門之後,頓時一股強烈的潮氣從屋內竄了出來,開門通了一會兒風之後,我才能走進這間公寓。

我住在這裏有三年時間了,從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就租了這間屋子,一室一廳,不到四十平方米,房子還可以,南邊有窗戶,不是太陰暗,好在屋裏隻有蟑螂沒有老鼠,每月三百塊錢的租金還是很便宜的。

我走進臥室,把潮濕的床單撩起來,一隻蟑螂被驚動了,從枕頭上快速地爬過去。我坐在**,隨手把旅行包放在床頭櫃上,旅行包裏立刻發出“咚”的一聲響,我記起包裏有一瓶葡萄酒,是我離開Kelly時她送給我作留念的禮物。

那是一瓶82年的Lafite,據說法國波爾多的1982年是個難得的好年份,收獲的葡萄特別好,所以該年份的葡萄酒在全世界收藏者中得到一致好評,此年出產的葡萄酒身價倍增,但是這瓶名貴的紅酒對於我來說,那隻不過是一瓶用葡萄發酵出來的酸澀的**而已。

我用小刀子把軟木塞起下來,嘴對嘴一口氣喝了大半瓶,說實話我沒嚐出好喝來,也許是我從沒適應過洋酒的那種怪味道,不過喝了這麽多酒之後,腦袋開始暈乎乎,我倒在**,眼前浮現出Kelly那圓圓的臉,她為什麽在我臨走時非要送我一瓶酒呢?或許82年不僅是葡萄的豐收年,還因為82年,我也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是悄悄地出現的,還不如一瓶酒值錢。Kelly是在故意諷刺我嗎?管她呢,但我心裏也十分清楚,在我離開Kelly的豪宅時,Kelly依然死心不改

地愛著我。

酒精在我的體內發揮了作用,令我的大腦一陣清晰一陣迷糊,清醒的時候我會想起很多人和事,比如我考上大學時的喜悅,比如大四下學期注定碰壁的求職,比如畢業後放棄絕無勝算的考研,比如我見到Kelly之後的情景,比如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是啊,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的名字叫顧直,生肖狗,二十四歲,畢業於津海大學文學係。

一個人的痛苦都是自尋煩惱,而我的煩惱來自於我讀的那些書,上大學時,我很喜歡長時間泡在圖書館裏,如曆史書、戲劇論、文學論,還有宗教理論等等,甚至連一些殘留下來的詩集都被我挖掘出來讀,其實有很多書當時的我根本看不懂,但我還是有模有樣地讀下去,那時候對知識的渴望和對學問的貪心程度,以前從未有過,大概以後也不會有了。

於是乎,我變成了一個懷揣夢想的人,一個人要是有了夢想就容易執著,就容易固執,就容易一意孤行。

胡亂的大量閱讀讓我多了不少談資,有個大學同窗很喜歡跟我探討文學藝術,他的名字叫魯賓,和我一屆,專業是視覺藝術。

要說魯賓應該比我更前衛,他喜歡那種先鋒的、後現代的文學戲劇作品,而那些作品中往往充斥著危險的情色、血的複仇,還有無盡的絕望。似乎魯賓就喜歡這些陰森和虛無的氣氛,他告訴我,在某些方麵來說,當文化爛熟開始腐化之後,接下去衍生出的作品就應該是這種麵貌,孤獨、憂鬱、不安,普通人想避開而魯賓卻被那種虛無的東西所吸引,我認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魯賓生活太富足的關係,所以他才執迷於思考架空的問題,也許隻是因為另類好玩而已。

在我還不知道什麽是LV什麽是Hermes的時候,魯賓就已經擁有了,而且他還開著一輛二手寶馬車上學,在校園裏別提多拉風了。

魯賓的家裏的確很有錢,魯賓有一張信用卡,他曾經向我炫耀過,可以隨便刷卡買自己喜歡的東西而從不過問價錢。

人總是沒有十全十美的,論長相,魯賓長得的確是差了些,可以說相當醜,黑臉、齙牙,鼻子向上翻著,有人說他像火星人,也有人說他更像是曆史書裏的朱元璋畫像,隻可惜這樣大富大貴的麵相一般口味的女同學是接受不了的,即便魯賓開寶馬腰裏係著Hermes皮帶。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後來無望獲得愛情的魯賓不得不把精力投入在文藝上,更多的是為了排遣內心的壓抑和對性的渴望。

我的情況與魯賓恰恰相反,我家窮,不會開車,更買不起LV包包,而魯賓卻非常羨慕我,羨慕我什麽呢?因為我擁有讓女孩子隻要看上一眼就能過目不忘的英俊臉龐和一張富有幽默感的嘴巴,因此,我跟魯賓可以說是優勢互補的一對兒,於是我們順理成章地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第一次去酒吧是在大學三年級的暑假,也是魯賓帶我去的,在酒吧裏能夠認識很多漂亮女孩,因為大多數女孩都喜歡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她們不排斥富有幽默感的男生,再加上我一米八的個子、勻稱的身材和一張帥氣而又棱角分明的臉,願意主動和我接近的女孩也不少。不過我也清楚,酒吧那種地方是找不到一個含苞欲放的純情女孩的,即便偶爾遇到心儀的對象,我們之間也隻是擁抱一下至多親個嘴兒,絕沒有更深一層的感情交往。

迷迷糊糊中大學四年就這麽結束了,身邊很多戴厚眼鏡片、穿球鞋和尼龍襪子的,看起來像是國之棟梁的書呆子們抱著厚厚的書開始複習考研,我沒有繼續念書的興趣了,因為我覺得那些教授講師不一定就比我看的書多,我在他們那裏根本學不到有用的東西,如果他們真的有真才實學,也就不會窩在教室裏吸粉筆末了。

大四開學後我找了幾份兼職,因為我的文筆很好,有不少雜誌願意選用我寫的文章,雖然不能說投稿必中,但每個月寫稿的收入也能有幾千塊,別小看這些錢,在當時,物價還沒有膨脹得像發麵饅頭那個樣子。

男人手裏有了錢就忍不住揮霍,很快,我對晚上約朋友一起出去泡吧開始上癮,每次泡吧時魯賓總在我身邊,每當寫稿寫得沒有靈感的時候,我就叫上魯賓去泡吧,就是在這段時間,我在酒吧裏認識了Kelly。

一個叫作“猩紅邂逅”的酒吧,不是周末,所以客人不多,我和魯賓緊挨著坐在一起,他正吐沫橫飛地談論著最近看的一部法國文藝片,就在這時,有一個衣著幹練但不失時尚的女孩從角落的沙發上站起來,拎著一個橘紅色的單把小皮包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魯賓的餘光掃了她一眼,然後瞪大眼睛對我說:“嘿,顧直,看見沒?”

“大驚小怪的,看見什麽了?”我沒發現稀奇之處,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酒。

“鱷魚皮的Kelly,這小妞兒忒奢侈了。”魯賓嘬著牙花子,“嘖嘖嘖,顧直,我跟你打一個賭,你要是能把那個小妞兒逗笑了,我就把我剛說過的那部文藝片的碟片送給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Kelly這個名字,然而可笑的是,魯賓嘴裏說出的Kelly並不是一個人而隻是一個包包的牌子。

把一個女孩逗笑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我不服氣,決定跟魯賓打這個賭,不為了那張碟片,隻因我坐在卡座上實在是閑得慌,等待那女孩從洗手間出來的幾分鍾時間裏,我想出來至少十個笑話。

“嘿,出來了,顧直,趕緊的!”魯賓猛推了我一下。

我漫不經心地站起來,朝她坐著的沙發走過去,走近了我才看清楚那女孩的臉,她沒化妝,臉的輪廓有些圓,體型豐腴,長相中等,成熟穩重,看起來應該比我和魯賓都要大。在她身邊還坐著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女孩,雖然濃妝豔抹,但長相也比較一般,我猜她們兩個應該是朋友。

兩個正在吸煙的女孩發現了我,我露出招牌式的微笑跟她們搭訕道:“今天酒吧很清靜,我可不可以坐在你們對麵一起聊聊天?剛才我那哥們兒跟我打賭說,如果我能坐在這裏,他就脫一件衣服,我想,二位能賞個臉吧?”

目標女孩沒有笑,她的雙眼直勾勾地在我臉上打轉,化濃妝的女孩卻咯咯笑了,她說“如果我不讓你坐下,你是不是就輸了,那你會不會立刻脫一件衣服呢?”

聽她這麽一說,我就知道這倆女的太成熟、太不好惹了,本來想放棄行動就此離開,目標女孩卻伸手朝對麵的座位指了指,示意我坐下。她的手指很短很圓潤,她說:“坐吧坐吧,你叫什麽名字?”

“他叫顧直,”羅賓從我身後擠過來,先我一步坐在沙發上,他用《西遊記》裏二師兄的口氣說,“二位姐姐,聽口音不是本地人,你們來津海是為了工作還是旅遊散心呢?”

“一方麵工作一方麵旅遊。”濃妝女孩看了看我,問道,“看來你們是本地人,有什麽好玩的地方推薦嗎?”

“那你們可算是找對人了,在津海,吃喝玩樂的地方我都熟得很!”魯賓把胸脯拍得咚咚響,“還不知道二位姐姐怎麽稱呼?”

成熟豐腴的那個叫Kelly,濃妝豔抹的那個叫黎娜。

想一想真是可笑,我與Kelly的偶然邂逅隻是因為一個名牌包。黎娜說,因為Kelly的名字叫Kelly,所以Kelly的父親在她三十歲生日的時候送了她一個HemiisKelly包作為生日禮物,據說這個小小的鱷魚皮包至少要提前三年預訂,那是因為“與鱷謀皮”的工匠們必須等待那條可憐的鱷魚慢慢長大。

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談了電影談了音樂也談了津海有名的小吃和很多民國時期外國侵略者留在這裏的建築,當然也講了一些笑話。令我感到失望的是,老練的Kelly—直都不曾笑過,但我能感覺出,Kelly對我似乎產生了莫大的好感。

後來,我們就約了第二天一起去津海的古文化街和食品街,我和魯賓就成了Kelly和黎娜的向導,玩的過程中我們相互了解了不少,原來Kelly比我大六歲,是美國某公司駐華辦事處的負責人,來津海公幹旅遊參半。

陪Kelly在津海玩了幾天,和這種在美國長大的華裔女孩相處使我覺得自己做什麽和說什麽都必須掌握分寸,很可能,在Kelly熟悉的社交圈子裏也從未出現過像我這種類型的男孩,所以她對我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感。

也許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真正走上社會,沒有麵對生存競爭,沒有自食其力,也就是說,還沒有體會到金錢的殘酷和魅力,所以我的身上不具備混跡職場多年的男人身上那種銅臭味,因此在Kelly眼中,我就顯得心靈純淨,更容易吸引像Kelly這樣在職場打拚多年的大齡女孩的關注,在和我接觸的過程中,會產生一種不必設防的安全感。所以說,我留給Kelly的印象是一個熱情、達觀、率真而又不失穩重的文藝青年。

Kelly的出手闊綽令我和魯賓咂舌,每次出去玩時Kelly總是主動埋單,作為男人的我們開始有些不適應,但後來不知怎麽就喜歡了,大吃大喝之後埋單時總是看著Kelly。再後來,羅賓和黎娜就很少出現在我和Kelly的身邊了,我們兩個人嚐試著單獨見麵,這應該可以叫作約會了。

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Kelly放鬆了很多,連她那總是僵硬的肩膀都好像變軟了。我們之間的談話變得越來越瑣碎,涉及到了一些情感方麵的話題,好像這才是Kelly更感興趣的,比如我的初戀啦,結交過幾個女朋友啦,喜歡什麽類型的女人等等。老練的Kelly總是會找到合適的時機問出類似這樣的問題。

而每次我的回答也很巧妙,既避重就輕又能夠滿足對方的好奇心,而答案又絕不缺少神秘感。總之,我與Kelly交往了大概一個月之後,

我感覺出,Kelly已經對我這個涉世不深的小男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有一次在餐廳,Kelly對我說,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她從沒有缺少過追求者,但是那些男人總令她感到動機不純,而且那些與她年齡相仿的男人的心思已經變得相當複雜,她說她不喜歡與複雜的男人交往,她喜歡接觸簡單而單純的男人,這樣她才感覺不到壓力,才能達到一種心靈放鬆的愉悅,而我,似乎恰恰符合了Kelly的需求以及她的審美標準。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Kelly開始以各種理由送我禮物,起初是一些進口的零食,因為我不會吸煙,所以零食之中大多都是她從美國帶來的糖果巧克力等等,可美國的零食太甜了,我根本消化不了。後來她又開始送我一些小飾品,比如袖扣什麽的,我說,我根本沒有法式襯衫,你送我袖扣我也沒有用啊。我真後悔說了這麽一句話,果不其然,Kelly立刻帶我來到一家大型商場,為我細心挑選了一件黑色的法式襯衫,搭配她送我的金黃色的袖扣,穿戴起來非常奢華。

這件黑色的法式襯衫是Kelly送我的第一件衣服,繼續交往下去,她每次來津海辦事總是會帶一兩件從國外買來的衣服送給我,比如Armani最新一季的灰色羊絨窄身西服套裝,比如Burberry的經典格子襯衫,比如Prada鞋子和BottegaVeneta的錢包,有的時候她也會送我香水和領帶,我當時不了解這些東西的價值,但是把這些名牌裝備穿在身上,加上我天生一張英俊的麵孔,與同樣一身名牌的Kelly一起走在大街上,我們的回頭率確實一下子飆升起來。

正在我與Kelly這種因好奇和無知而難舍難分的時候,我忽略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絕沒想到在魯賓的身上正發生著一些對他來說可謂翻天覆地的變化。

魯賓父親領導的那家國有大廠即將倒閉,貌似被一家民營企業很便宜地買了去,廣大職工或光榮下崗或自謀生路,魯賓父親作為一廠之長也下崗了。那代人對單位的執迷程度是我們這代人無法想象的,他們認為廠子就是自己的家,甚至比個人的小家庭更重要。偌大的廠

子說沒就沒了,作為這個工廠的家長來說,魯賓父親肯定比普通職工更心痛,然後,魯賓父親就病倒了。為了給父親治病,魯賓家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又背了債,當我再見到魯賓時,他的座駕從寶馬車變成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然而連自行車也是二手的。

曾幾何時,看到落魄後的魯賓我心裏酸楚難耐,而魯賓看到一身光鮮錦衣的我之後也是感慨萬千,分手時,魯賓單腿跨上自行車,灑淚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人啊,再有本事也不如長得好看!

就這樣,我與Kelly交往了半年,Kelly竟然提出了想與我結婚的要求,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一顫,沒有拒絕更不敢隨便答應,我本以為Kelly隻是家裏錢太多,找我這麽個弟弟是為了尋開心,真沒想到這女人被我迷暈了還想玩真的。

知道求婚這個消息以後,我失眠了好一陣子,因為失眠,一天晚上,我去找魯賓聊天。

我和魯賓坐在商業區的露天大排檔裏喝著冰鎮啤酒,魯賓一邊吃著羊肉串一邊不無豔羨地對我說:“我要是你我就嫁了,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富婆,還那麽死性不改地愛你,你看看你現在穿的戴的,再看看哥們兒我,再說,人家Kelly雖然沒有電影明星那麽妖豔,但是各方麵都不錯啊,胖乎乎的一看就是旺夫相,你還失眠,我呸,你是樂得睡不著吧你!”

“我沒說人家Kelly不好,隻不過……隻不過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

“就你這條件還挑肥揀瘦嗎?”魯賓揶揄我,“那麽大哥請問你喜歡什麽類型?難道喜歡唐軟軟那種類型嗎?”

我隨意抬起頭,刹那間,我看見了對麵百貨商場樓頂上的一幅巨大的海報,那是一張精致無比的魅惑如貓的女人的臉,她的眼角眉梢裏似乎都能溢出俏生生的萬種風情來,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行走在商業街區的人們,因此她更像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那張俏麗的臉被四周的霓虹燈渲染得神秘而美麗,這個女人就是現如今正當紅的大牌性感女明星唐軟軟,那是唐軟軟為某化妝品品牌拍攝的巨幅廣告。

“你喜歡唐軟軟這個類型的?”魯賓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然後撇著嘴冷笑了兩聲,“嗬嗬,可惜人家唐軟軟根本就不認識你,你別做夢了,現實一點好不好?”

我承認我很膚淺,我認為俊男就是要配美女的,我寧願自己生活得辛苦點疲憊點,也不願意讓一個我不喜歡的女人隻是因為有錢而隨意控製我的人生,我知道我終將會毀在自己固執的幻象裏,可是說穿了,什麽又不是幻象呢?我不相信,在一個偌大的城市裏,我會找尋不到一份令我心甘情願的幸福。

“其實我也喜歡唐軟軟這樣的女人,”魯賓嗬嗬地笑著說,“其實不隻我一個喜歡,幾乎所有的男人,無論老少,隻要看見了唐軟軟這樣的女人都會喜歡,但是喜歡又能怎麽樣呢?顧直啊,現實生活不是電影也不是小說,人要活得現實一些,以前我跟你一樣不現實,以為自己在這世界上最了不起了,但是我爸出了事以後,我的想法就變了,想想我爸,以前在廠裏多風光啊,上班有車接,下班有人請客吃飯,各種各樣的榮譽和福利,可是現在落魄了,病床前連一個親戚朋友都沒有,你再看看我,讀大學時也是風光無限,可我現在呢?那輛破自行車隔三差五地掉鏈子,我都用手修,滿手都是黑油泥,哥們兒以前哪兒幹過這個,人啊,還是現實一點好啊!”

“我知道,生活可以現實,但是……”我頓了頓才說,“我不希望我的愛情也那麽現實……”

“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愛情,因為錢,有多少並不相愛的男女睡在了一起,你想找唐軟軟這樣的女人做老婆,你不是業內精英也得是大富豪,要不然你想都別想!”

“你這樣說太悲觀了。”

“嘿,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得了便宜還賣乖!”魯賓瞪了我一眼,

“我要是你,就立刻答應結婚,我還擔心Kelly反悔呢。”

“我沒你這麽現實。”

“這年頭,”魯賓冷哼了一聲,“年輕富婆不好找,你這樣的小白臉可有的是……”

“你才是小白臉呢。”我丟下一百塊錢在小木桌上,起身欲走。

“怎麽脾氣見長啊?”魯賓跑過來拉住我,“話雖難聽那麽一點點,但話糙理不糙,顧直你是不知道,人一窮下來啊,比什麽都慘,不怕你笑話,我都有一個月沒吃肉沒喝酒了。”

魯賓拉著我又重新坐下來,然後,他以己為例深入淺出地說了一大堆勸慰我的話,再然後,我的心就有那麽一點動搖了。

雖然我不想讓自己像一個傀儡一樣,為了取悅一個女人而活著,那類似藝伎或者傀儡般的生活令我無法呼吸,但我更不希望讓自己過上那種庸俗的、粗鄙的、惡性循環的窮曰子。

那種粗俗的日子被魯賓形容成了這個樣子:每天老婆都黃著一張臉,監視著你洗菜洗衣服洗孩子的尿布,然後盼著某一天,在這個城市的邊緣,買一套付著高昂月供的幾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因為交通不便必須要買車代步,省吃儉用每月還著車子和房子的貸款,等到孩子上學了,又開始新一輪的省錢計劃,想著孩子能否進重點小學、重點中學,費盡心思和財力請來家教,花費了家裏所有的積蓄看著孩子考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然而誰又能保證你如此付出之後,推向社會的是個有用之材……

這個賭注太大了,把大好青春和一生幸福都賭上了,像這樣一種庸俗的惡性循環的帶有冒險和賭博性質的窮日子實在是太可怕了,想一想都讓我全身冒冷汗。

和魯賓分手後,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思想鬥爭,當然少不了魯賓的慫恿和煽動,就在2006年平安夜的那一天,我答應了Kelly跟她結婚的要求。

Kelly看起來像是談成了一筆生意那樣淡淡地笑了笑,不怎麽興奮也不怎麽高興,這個結果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

Kelly隻是笑了笑,她向我的臉上吐出一口煙,然後用兩根指頭在我的臉頰上掐了掐,看到了她勝利後的表現和眼神,我立刻就抑鬱了,我覺得我好像掉進了某個圈套或是簽了賣身契,我感覺不到“娶”的愉快,卻感受到了“嫁”的悲哀。

答應了Kelly的求婚之後,Kelly對我比以前更好了,她更加精心地打扮我**我,似乎把我當成了她的寵物,一隻被各種物質裝點起來的漂亮寵物,這種感覺糟透了,沒過幾天,我就開始後悔了。

Kelly對我們的婚事比我想象的還要著急,而接下來的一係列緊鑼密鼓的事情都好像是Kelly—手策劃出來的,我就那麽迷迷糊糊地坐上飛機來到了遙遠的美國洛杉磯,在這個無比陌生的地方,我覺得我更加渺小,更加軟弱和無助。

假如我是一個弱小的女子,很有可能就會被Kelly的這種強大勢力所壓倒,慢慢磨去棱角,習慣這種生活之後,乖巧地成為她在人前顯擺的小寵物。可惜Kelly看錯了人,我畢竟是男人,還是一個任性、固執而且如此年輕的,還有大把青春可以去揮霍的男人,所以說,Kelly自認為精明,她低估了我。

我曾經讀過那麽多的書,我曾經也懷揣著夢想,我怎麽可能在一個富婆構築的牢籠裏做她的一隻金絲雀,Kelly太自不量力了。

這真是個莫大的笑話,因為Kelly沒有充分重視我,我隻好輕視她,這足以證明出,Kelly的智商很高,但情商低下。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施舍都是裹在粉紅色糖紙裏的糖果,有些糖果咬下去,隻怕是滿嘴的苦味,甚至還有置人於死地的毒藥。

我胸中的怒意就這麽被湧動起來,我決定懲罰一下這個不尊重我的情商低下的蠢女人,所以就在即將舉行婚禮之時,我拒絕了Kelly,我背叛了我的新娘,我逃婚了,從洛杉磯逃回了津海。

在洛杉磯,婚禮前的最後一周過得既熱鬧又疲憊,Kelly家的親戚朋友多得難以想象,我的曰程中塞滿了沒完沒了的儀式化的客套和應聘一樣的自我介紹。

一周後,我和Kelly的婚禮將在洛杉磯比弗利山莊最奢華的教堂舉行。

比弗利山莊是全球富豪心目中的夢幻之地,位於洛杉磯西部,坐落於清爽宜人的太平洋沿岸,好萊塢明星和各國的富豪們大多居住於此,這裏盛傳一種說法,“買東西不問價錢,問了就表示你買不起”。

尤其是Kelly時而露出的那種神情,就好像她已經變成了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樣,每當與她對視的時候,我就會心懷忐忑直冒冷汗。

我承認,這一切都是我從未享受過的生活,大概這就應該叫作幸福吧。而我呢?我應該感到幸福和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可是,我的心裏卻越來越感到憋悶,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為了讓Kelly和她的父母感到滿意,我隻能分秒不差地表演下去,好在我這個人天生演技好,殊不知,在現實生活中的表演卻比在舞台上更加勞神費力,因為演員在舞台上總會有落幕的時候,然而生活上的表演卻是從始至終無休也無止。

我開始精神萎靡食欲不振,我可能是生病了,那種病應該叫作恐婚抑鬱綜合症。的確,舉行婚禮是一件相當費心力的事情,為了消除我的緊張情緒,善解人意的Kelly每天都陪在我身邊。

就在舉行婚禮的三天前,我們坐在花園的陽傘下,Kelly對我說:“怎麽了?你又不高興了?”

“沒有。”我搖搖頭。

“是不是太累了?”Kelly又問。

“沒有。”我把喝到一半的雞尾酒放在桌子上。

“你到底在想什麽?為什麽你不告訴我?”Kelly的眉頭皺緊了,肩膀微微顫動起來。

我伸出手臂,摟了摟Kelly,想用肢體上的溫存來掩飾我內心的空茫,然後,我細聲細氣地對Kelly說:“在美國,我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熟悉的朋友,除了你,這裏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隔膜,感到陌生,感到緊張和恐懼,更重要的是,我覺得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不真實,像一場夢,夢不是實體,夢始終沒有現實過,夢是很容易破滅的……”

Kelly不說話了,我們沉默了十分鍾,最後,我告訴Kelly,我不想跟她結婚了。

沒有一句譴責,這個可怕的沉默比厲聲的追問和憤怒的責罵更讓我難受,回到房間,我收拾了屬於自己的東西,Kelly從背後抱住我,問:“能告訴我原因嗎?”

“也許我……我還太年輕了。”我對Kelly說。

“其實你根本就不愛我,對嗎?”Kelly哭了。

這天夜裏,我提著一個小旅行包離開了那個富豪之家,同時,也離開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三隻純種獵犬在我身後瘋狂地吠叫著,就好像它們從來不認識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