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女人把挎包放在了茶幾上,朝蘇檀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地坐在椅子上。此時蘇檀心中疑問頗多,他一步邁進屋子,很大方地坐在那女人的另一邊。

畫廊的屋子窄小,四麵牆上掛滿裝裱好了的字畫,還有一隻老式的掛鍾,使蘇檀感覺到一種久違了的書卷氣。

屋子的一角放著兩把古色古香的紅木椅子,椅子中間夾著一隻茶案。椅子看起來很老舊,有些榫卯已經開裂了,應該不是仿製的。椅子中間的茶幾很新,應該是後來配的。茶幾上麵擺著一套功夫茶用具,古樸異常。

那黑衣女人把挎包放在了茶幾上,朝蘇檀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地坐在椅子上。此時蘇檀心中疑問頗多,他一步邁進屋子,很大方地坐在那女人的另一邊。

狹小的屋子裏麵隻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那女人明顯有些局促,就下意識地捋了捋頭發,但動作很輕很優雅。蘇檀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推銷洗發水的小女生。

她繼續擺弄著頭發,動作很單一,隻是用兩根手指夾著一綹頭發,從上拉到下,然後鬆開手指,再夾住一綹頭發拉下去。蘇檀的意識開始恍惚,似乎被催眠了。

他隱約聞到了一種淡淡的香氣,那氣味是從女孩的頭發中散發出來的。那種熟悉的味道,他聞到過。

那還是在老樓對麵的那間小賣店,那天外麵大雨滂沱,他在小賣店躲雨,沒料想居然遇到了這個女孩。

那天蘇檀已經覺得很吃驚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幾次三番地碰到這個女孩,究竟是她故意製造的,還是自己在冥冥之中和她很有緣分。

現在,蘇檀正看著她,她的動作開始變得僵硬,似乎依舊是想掩蓋著什麽。他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的畫麵:她直直地站在樓道裏,樓道的燈把她的臉照得很昏暗很恐怖,以至於自己根本沒有看清她的臉。

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感覺隨著那女孩的動作一點一點清晰了,那種奇妙的味道蘇檀以前似乎擁有過。他的思緒在飛快地旋轉著,似乎就要接近終點了。可是,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遐想,就像是一隻罪惡的手把他的回憶重新拉回到了起點。

“蘇檀!”那女孩說。

蘇檀側臉看著她,不解地問:“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孩的眼神變得有些慌亂,搪塞道:“我——我那天——你買洗發水的時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蘇檀笑了笑說:“不對吧,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況且為了買一瓶洗頭水,不至於要把自己的名字說出去吧!你說呢?”

那女孩很尷尬地笑笑,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低下頭又開始撫弄她的頭發。她的頭發漆黑得就像假的,把臉襯托得越發的白皙。

蘇檀繼續看著她的臉。那張臉確很漂亮,漂亮得簡直不像真的。

被蘇檀看得很不自在,這種儀式性的動作又開始了。蘇檀皺了皺眉,站了起來,環視了一下這狹小的房間,然後把視線注視在了一張仿古山水畫上。

山水畫上畫的什麽蘇檀根本沒有看進去,他隻是在想,怎樣能從這個似乎神秘的美麗女人嘴裏得到一些信息?

蘇檀背對著她,她看不到蘇檀的臉,感覺到了一種少有的壓迫感。這時,蘇檀說話了。

“你認識我對嗎?”蘇檀有意用一種很肯定的聲調,而且聲音很沉穩。

或許是由於看不到蘇檀的臉,那女人停下重複的動作,聽到這樣的問話,她的心開始怦怦地加速跳動。

她沒有回答蘇檀的話,隻是愣愣地望著蘇檀的背影。

蘇檀猛地轉過身,湊近了她,用一種更強硬的語氣問道:“你認識我對不對?你根本就不是什麽推銷洗頭水的!”

那女的看著蘇檀的眼睛,隻對視了一眼,就側過頭去,帶著責怪的語氣說:“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蘇檀盯著離自己很近的這張絕美的臉。那張臉很清晰,甚至連毛孔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見了她額頭上的疤,那個疤痕很細小。接著他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長長的睫毛,使得那雙眼睛更加深邃、更加琢磨不透。

不多時,她的眼眶聚集了很多的淚水,淚水從眼角滑下來,經過了高挺的鼻梁。

那滴淚水緩緩地從鼻翼滑到了她的下巴上,然後停留在那裏。

蘇檀看著看著,感覺這張臉既熟悉又陌生。

那女人抬起纖細的手指把淚水從腮邊拂去,又重複了剛才那句話——那句令蘇檀極其費解的話:“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蘇檀打了一個寒戰,心也隨之慌亂了。他摸索到了椅子的扶手,重新坐回了那張紅木椅子上。

“我……對不起!你說什麽?我怎麽會認識你呢?”蘇檀有些急切地問。

那女人從包裏掏出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不記得就好!沒關係,反正事情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一邊說,一邊仰起頭,似乎在克製自己的淚水不要再從眼角流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她竟然冷笑一聲,說:“嗬嗬!我真羨慕你的記憶力啊!”

“什麽意思?你能不能說得清楚一些……”蘇檀被她的舉動搞得有些膽怯,剛才的堅定和沉穩一掃而光。他看著她那美麗而可憐的臉,和她那微微顫抖的嘴唇,一時無語了……

這條封閉起來的步行街上本來就沒有什麽人,現在更是靜得出奇。門外的一隻燈突然閃了幾下不亮了,外麵顯得更深邃、更昏暗了。

蘇檀開始感到膽怯,不由得低下頭。他看著自己腳下的皮鞋,發現上麵已經積攢了很多塵土。

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地響,他側臉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女人。她的情緒似乎穩定了一些。這時,蘇檀坐直了身子,剛要張嘴說什麽,那女人卻先開口了。她冷冷地說:

“你走吧!”

蘇檀愣了一下,遲疑著想辯解什麽。可那女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提前開口了:“事情已經過去了,看來是我心太重啊!你走吧,以後我不會再去打擾你了。”說著,突然站起來,用力拉開了畫廊的玻璃門。

她的目光呆滯,好像還在回憶著什麽。

蘇檀的臉一下子紅了,他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剛剛還好好地說話,一會兒竟然哭了,現在又如此粗魯地朝外趕他。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那個女人看蘇檀沒有要走的意思,語氣從冷漠一下子轉變成憤怒,聲音也隨之高了起來,喊道:“請你離開這兒!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蘇檀隻得站起來,但他沒有動,隻是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憤怒的女人。他依舊想問些什麽,可那女人不會再給他機會。

那女人見蘇檀站在那裏沒有動,居然走過去,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拚命地把他推出了門外。

玻璃門被女人用力地關上,一幅畫竟然被震落下來。

蘇檀站在玻璃門外麵,看著門裏麵那女人微微顫抖的後背,冥冥之中,他有一種做夢的感覺,頭腦裏一片混亂……

就在他剛要轉身走的時候,發現玻璃門上貼著一張小卡片,是一張名片。於是蘇檀掃了一眼那張名片,隻看到了兩個字——朱灰!

女人的脾氣真是捉摸不定!

蘇檀紅著臉走出了那灰暗的書畫一條街。在他三十多年的記憶裏,還沒有被一個女人這樣指責過。外麵的陽光依舊那樣刺眼,他朝車站的方向走,這時,手機的鈴聲響了,是馬若水。

“蘇檀,我在劉丫男畫室裏,你趕緊來一下,我查了那個朱乾坤的手機號碼,原來申請號碼的不是他本人……”

“什麽!那是誰啊?”

“韓文會!”馬若水回答說。

“誰?韓文會!韓文會是誰啊?”蘇檀覺得這名字好像聽到過,還想繼續問,馬若水打斷了他的話,說:“你別問了,還是趕緊過來吧!”

事情越來越蹊蹺,蘇檀趕緊打了一輛出租車。

門開了,劉丫男正坐在屋裏抽著煙。馬若水看蘇檀一臉的汗,就說:“嗬嗬,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先坐下歇歇。”

蘇檀哪有工夫坐,瞥了一眼劉丫男,問道:“怎麽又出來個韓文會?他又是誰啊?你倆怎麽還這麽冷靜?”

“你的腦袋被驢踢了是嗎?怎麽什麽都他娘的忘了,嗯?完了!你這腦袋完了!”劉丫男一邊吐著煙圈一邊說。

蘇檀有些憤怒,把劉丫男手上的煙打到地上,大聲說:“有意思嗎?我怎麽會認識——認識什麽韓文會?”說著又低下頭,“韓文會……”他小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蘇檀突然抬起頭看向馬若水,吃驚地說:“不會是——不會就是會爺吧!”

下午,劉丫男開車帶著蘇檀和馬若水來到了沈陽道。車停在了一間破舊的店鋪前——那間曾經出售癭子木櫃子的店鋪。

三人走下車,蘇檀上前敲了幾下門。裏邊也沒有人應聲,門沒鎖,索性把門推開,一股嗆人的濃煙從屋子冒了出來。劉丫男退後了一步,說:“靠!不會是著火了吧!”

“沒有!沒有!”一個人從那煙霧繚繞的屋子裏跑出來。

蘇檀認出了這個人,就是自稱以前和會爺合夥做過生意的那個老板。老板也認出了門口的三位,先是一愣,接著一臉堆笑地說:“嗬嗬!原來是你們啊!三位老弟是不是又來照顧我生意的啊!”

劉丫男被煙嗆得直咳嗽,一邊用手捂住鼻子,一邊不解地問:“我說老板,這是哪來的煙啊?”

那老板連忙擺手,一臉尷尬,說:“不好意思,我正在屋裏點爐子,這幾天下雨,劈柴有些發潮,所以就冒了點兒煙,一會兒就散一會兒就散,嗬嗬。”

“什麽年代了您還點爐子啊?”劉丫男探頭朝屋裏望了望,又狐疑地說,“不是點爐子吧?是不是為熏您那些畫在做舊造假啊?”

那老板苦笑起來,拱拱手說:“真是行家啊!見笑,見笑了!”

屋裏的煙漸漸淡了,劉丫男一腳邁了進去,蘇檀和馬若水也緊隨其後。

蘇檀環視了一下屋子,牆上果然掛了很多裱好的字畫,地板中間擺著一個鐵皮爐子,爐子裏的火已經滅了,仍然冒著縷縷白煙。

那老板也走進來,用一塊抹布擦了擦椅子,說:“幾位老弟快坐下啊!嗬嗬,今天真是失禮了!”

幾個人不客氣地坐下,劉丫男就很快切入正題,說:“我說老板啊,今天來是想問您一些事情,還請您不吝賜教啊!”

“哪裏哪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盡管說盡管說。”老板也坐在一邊,很客氣地說。

劉丫男接著問道:“上次來時,我記得您說您和會爺很熟,而且以前還跟他合夥做過生意,對嗎?”

那老板突然警覺起來,兩隻黃色的眼珠不停地轉動著,過了一會兒才說:“是啊!不過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會爺成天瘋瘋癲癲的,我和他早就沒什麽來往了啊!”

劉丫男點點頭,繼續問道:“是啊,您不要緊張,我們以前都認識會爺,和他也比較熟悉,前幾天看見他瘋瘋癲癲的在馬路上走,很可憐的樣子,所以我們想了解了解他的情況,看能不能幫幫他。”

劉丫男顯得語氣很誠懇,聽起來也很感人,老板的表情也隨之變得傷感起來。他說著摸了摸口袋,好像是在摸煙。劉丫男馬上掏出一盒軟包中華遞了過去。那老板若有所思地從煙盒裏抽出一支,劉丫男趕緊上前給他點上。

那老板吸了一口煙,長歎一聲說:“唉!其實會爺這人還是很不錯的,怎麽會遇到這種事兒呢?”

那老板又深深吸了一口煙,嘴唇有些顫抖,眼神開始渙散,開始回憶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我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剛剛過完春節,外麵的行人很少,況且還下著小雪……”他停頓了一下,指了指裏屋的一張小床,然後繼續說,“那時正是過年送禮的高峰期,很多有錢人都喜歡買些古董字畫送給親朋好友,所以店裏很忙。有時幹得太晚了,我就住在這裏,也是怕小偷光顧。”

“那天我睡到半夜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聲音越來越大,已經不是敲而是砸了。當時我很緊張,披了一件衣服就走過去。我小聲問了句‘是誰啊?’門外的人說他是會爺。這下我才放下心,打開門。”

“雖然外麵很冷還下著雪,可會爺穿得很單薄,隻是穿了一件毛衣,看起來一點兒也不覺得冷,而且臉上和脖子還淌著汗水。我把他讓進來,問:‘會爺!這麽晚啦,有什麽事嗎?’會爺喘著粗氣,聽起來就像是一路跑來的,他斷斷續續地說:‘你——你這裏還有多少現金?’我看著會爺,已經猜測出他家裏一定是出事了。於是我搬把凳子讓他坐下,問道:‘家裏有事?你需要多少錢?’會爺說:‘你這兒有多少,都給我,繼廣他——他出事了,他的車子和別人撞車了……’”

“聽了會爺的話,我也很緊張。繼廣是會爺唯一的兒子,他居然出了車禍。於是我趕緊問:‘人沒事吧?’會爺點點頭說:‘還好,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隻不過身上有多處骨折,人還昏迷著,還沒醒過來。’聽了這話我平靜了一點兒,安慰他道:‘萬幸啊!您不要太激動了!’會爺歎了一口氣說:‘沒有你想的這麽簡單,繼廣雖然沒什麽大傷,但那個司機可慘了,全身都是血,看來快不行了……唉!別說廢話了,趕緊把錢給我!’”

“那時的生意非常好,我把櫃上所有的錢都拿給了會爺。我想跟著他一起去醫院,他拒絕了,說:‘你要好好在這兒做生意,肯定以後還會需要更多的錢!’我覺得這話說得有理,就留下了,沒有跟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