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作璞軒時太陽已然高高升起,我身心俱疲,急不可耐地推開畫廊的玻璃門。

“哎喲喂!這不是大明星回來了嗎!”

挖苦我的人是齊小傑,他起先正在伏案畫畫,看見我進來,才不冷不熱地說:“我說,馬大影帝,你什麽時候能抱回來一奧斯卡小金人兒,或者金熊銀熊,狗熊也行啊,這麽多天畫廊的生意你也不管不顧,怎麽著,真打算改行從影了?難為你長成這樣還這麽有自信,佩服,實在是佩服啊!”

齊小傑最大的缺點就是嘴欠,雖然僅從表麵上看,人長得挺周正,有那麽點兒玉樹臨風、人見人愛的樣子,可就這張臭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其是女人。

齊小傑是我大學時的同學,美術學院畢業後工作一直頗為不順,不得不屈尊到作璞軒來幫忙,所以就成為作璞軒唯一的一名員工和我的貼身助手,雖然他這個所謂的員工有時比爺爺還難伺候。齊小傑的工作很輕鬆,平時就是坐在畫廊裏一邊看店一邊畫畫,畫好的畫經過裝裱就可以掛在畫廊裏展賣,一舉兩得。

我擅長畫花鳥,齊小傑擅長畫人物。人物畫裏他最擅畫鍾馗和觀音。他作畫時有個規律,心情好的時候,尤其是交了新女朋友時,他就會畫觀音;反之,情緒低落,尤其是失戀後,畫鍾馗就成了他唯一發泄情緒的手段。

此時我隻想上樓去睡覺,沒心力和他鬥嘴。但當經過畫案時,看見案頭擺滿了整整一遝《鍾馗捉鬼圖》,我就知道他肯定又失戀了。齊小傑在失戀期間還是很危險的,最好不要招惹他,畫些鍾馗倒也無妨,但我實在是心疼我那陳年朱砂。

鍾馗雖生得豹頭環眼,鐵麵虯髯,相貌奇異,然而卻是個才華橫溢、滿腹經綸之人物。平素正氣浩然,剛直不阿,待人正直,肝膽相照,所以便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賜福鎮宅聖君”。

傳說鍾馗的畫像可以鎮宅驅邪,作畫之時必須得用上乘的陳年朱砂,(朱砂:礦物名。又稱丹砂、朱砂、辰砂,為古代方士煉丹的主要原料,也可製作顏料、藥劑。)畫出的鍾馗才有鎮宅作用。我那珍貴的二兩朱砂是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據說是故宮遺存,和屢創拍賣新高的《萬山紅遍》那幅畫中所用的朱砂乃同年代之物。所以,當我看見一遝《鍾馗捉鬼圖》,以及被用了一大半的珍貴的朱砂時,我的心在滴血。

“怎麽了,心疼你的朱砂了?”齊小傑明顯是在挑釁我,或許是因為失戀,他胸中淤積之煩悶無法排除,於是想找碴和人吵架。我太了解他了,壓抑著怒氣不理他,徑直朝樓上的畫室走去。

麵對我的無視,齊小傑立時有些抓狂,他冷冷地大笑幾聲,“嘿嘿,不理我,好好好,我一會兒就把那一卷‘乾隆貢宣’找出來,都畫成鍾馗!”這可算是捏住了我的軟肋,那十幾張貢宣可是我鍾愛之物,由於卷起來過長,並沒有放進保險櫃裏。

我知道齊小傑的脾氣,要是繼續無視他,很有可能那幾張乾隆時期的貢宣就會遭不測,但我也不能被他那囂張的氣焰所嚇倒,正所謂老虎不發威你拿我當病貓,於是我停下腳步,學著他的樣子冷冷地笑了幾聲,伸出左手裝模作樣地掐算起來。

齊小傑見狀甚是不解,“怎麽著,你什麽時候學會念咒了,還想咒我不成……”

我故作神秘地搖搖頭,“不是,我是掐算一下這是第幾次了。”

“什麽第幾次了?”齊小傑更加不解。

“對,三十次了,剛好滿三十次。”我鄭重其事地對他說,“齊同學,是不是第三十次失戀了?我得向你學習啊,知難而進,百折不撓,將失戀進行到底。”

令我沒想到的是,對於我的諷刺兼挖苦,齊小傑並沒動怒。他重重地把毛筆丟在案子上,然後虛脫般癱倒在沙發裏,雙眼微閉,一臉淒淒慘慘的表情,沉默好半天,他才說:“若水啊,你說我齊小傑文才武略皆有所能,怎麽就……算了算了,你睡覺去吧,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你今兒個玩起深沉來了。”我打個哈欠,隨即想起了我的朱砂,於是躥到案前把盛有朱砂的瓷碗拿在手裏,一溜煙跑上樓去。

作璞軒是兩層小樓,樓下是畫廊,樓上是我的臥室兼畫室。進了屋,我端著朱砂想把它藏到一個隱蔽的角落裏,衣櫃的門微微開合著露出一條細細的縫隙,於是我走過去,打開櫃門,想把朱砂藏在裏麵。可打開一看,卻覺得裏麵亂糟糟的,除我外明顯有別人動過手腳。

用亂糟糟來形容並不準確,我隻是隱隱地覺得衣服擺放的位置和印象裏的不一樣,似乎有人翻動過,而後又小心地恢複原位了。我蹲下身子,騰出一隻手隨便翻了翻,很快,我就翻找出一個物件兒來,確切地說是個麵具——綠頭發骷髏臉的恐怖麵具。那還是大一時,平安夜裏和同學出去玩時買的。

手裏的麵具並不嚇人,倒十分滑稽,但看到它的那一瞬間,我似乎聯想起了很多事情來。此時困意全無,我握著手裏的麵具重新走下樓去。

畫廊裏的齊小傑聽到腳步聲緩慢抬起頭,當他的視線移到麵具上時,那張布滿青春痘的臉立時就由紅轉白,驚恐萬分。他本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兩隻手沒著沒落地空懸在兩邊,微張著嘴,直視著我。

見他如此慌張,我便猜出個八九分,故意把塑料鬼臉重重地摔在地上,橫眉冷對道:“是你自己說呢,還是報警?”

“報警?若水你又嚇唬我!我隻不過隨手丟了個啤酒瓶子,還是空的,怎麽著,警察還能告我亂扔垃圾?”

聽他這麽一說,我疾步上前,抓住他的領子,“真是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我……”齊小傑吞吞吐吐一連說了幾個“我”字,聽得我甚是心急,為了讓他一股腦說出事情原委,我決定給他精神上重重地一擊,使其徹底崩潰,雖然此招的確損了些。

“知道我為什麽天亮了才回來嗎?”我一臉滄桑地坐在沙發上,“那是因為剛剛從醫院回來……”

齊小傑明顯嗅出了某種不祥即將發生或已經發生了,他悄悄地靠在我身邊,小聲問:“若水,怎麽了,你去醫院幹嗎?”聲音透著底氣不足。

“唉——”我故意拉長了聲調,“因為……因為師行剪他……他老人家……”

“師行剪怎麽了?”齊小傑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我心中暗暗發笑,臉上卻依舊陰雲密布,抬了抬眼眉,緩慢地低下頭,沉默許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來。我所做的這些表情,足以勝過千言萬語。

齊小傑再也坐不住了,他霍地站起來,用力搖晃著我的身體,“若水啊!我不想坐牢啊,你知道我最不喜歡吃玉米麵窩頭,一吃那玩意兒就拉稀,我該怎麽辦,要是真進去了,天天吃窩頭,我會餓死的……”

我把臉側向一邊,實在是憋不住笑了,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用力地把嘴角擼下來。齊小傑此刻正幻想著自己啃窩頭時的情景,顯然沒心情顧及我表情上的變化。

“我說齊同學,這個……畢竟人命關天,不要激動,你先坐下。”我一本正經地說著自相矛盾的話,“你也不要過於擔心,昨晚月黑風高,估計也沒人認得出你,你放心,我肯定不會說出去。”

“若水啊,好人啊!我以後一定好好工作,天天向上!”齊小傑舉手發誓道。

我指了指腳下那個鬼臉麵具,“這可是物證,我勸你還是把它毀掉為妙。”

“是是是,言之有理。”說著,他就要把麵具燒掉。

我手疾眼快地一把奪過麵具,“等一下,趕緊說說,你到底抽什麽風,為什麽要偷襲人家康冰?”

齊小傑囁嚅著難以啟齒,我暫不說話,隻是直盯著他。這種目光是具有魔力的,不是朝夕就能練成的,膽怯之人會從中得到勇氣,沮喪之人會受到鼓勵,悲傷之人會感到寬慰,而心中有鬼的人,則能產生一種針刺心肺、坐立不安的感覺。

齊小傑道行有限,承受不住這種無形的壓力,片刻後,他便敗下陣來,決定說出一些東西,以便把這種壓力引到別的方向去。

“奪妻之恨!”齊小傑淚眼汪汪地咬咬牙,從嘴裏迸出這麽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啊?!”我極感興趣,探過身急切地追問。

“若水,你有所不知,”既然已經引出了話題,齊小傑就不再隱瞞,“我隻想給他腦袋開個瓢兒放點兒血,沒讓他絕後就不錯了,誰料想他身手敏捷,竟躲過一難。我也看見那瓶子似乎砸到個什麽人,可萬萬沒想到會砸到師行剪……”說著說著,齊小傑還真動了感情,竟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得我都有些淒然淚下。

原來,就在我接了康冰這部戲期間,齊小傑新交了個大眼睛雙眼皮細腰長腿如花似玉婀娜多姿的女朋友,他很知足,正在肆無忌憚地享受幸福。或許是在女友麵前吹噓,齊小傑說認識電視台裏的人,可以推薦女友去試鏡當演員。

大多庸俗的女孩都好這一口兒,那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和齊小傑來到片場參觀,剛巧當天我和另一組跑外場了,樓裏隻有康冰指揮美工布景。就這樣,齊小傑就和康冰寒暄了起來,很快也把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了康冰。

雖然論長相,康冰又黑又胖,與帥氣的齊小傑不可相提並論,可女人都喜歡導演,聽美工一口一個“康導康導”地叫著,於是那女孩就趁齊小傑不注意,一個勁兒給康冰拋媚眼。康冰的工作很緊張,每天就是寫稿、采訪、組織拍攝、剪片子……他忙得連頭發都顧不上理,連衣服都顧不上洗,連女朋友都顧不上談。

工作狂人也是人,也有需求,康冰沒經得住**,就和那女孩勾搭上了。其實,這兩情相悅的事誰也不能怪,隻不過作為受害人的齊小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崩潰。

這些日子我一直忙著拍攝,也沒及時開導他,於是乎就在昨天晚上,齊小傑借酒澆愁,失去理智,拎著個啤酒瓶子帶上鬼臉麵具來到片場,企圖找點麻煩,出出邪火。

他見小樓裏太亮難以行凶,於是暗中找到發電設備,把啤酒倒在電源開關上麵使其短路,這下黑燈瞎火,他就躲在樹叢裏伺機報複。不料苦等許久也沒找到時機,因為那時我和康冰正在密室裏探秘。冷風一吹,齊小傑逐漸清醒,正欲離開之時,康冰卻風風火火地跑了出來。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胸中醋意翻滾,可二人相距有一定距離,齊小傑用力攥拳,這才發覺手裏還拎著空酒瓶子,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嗖的一聲,瓶子脫手而出。與此同時,酒也醒了大半,知道自己這麽做是故意傷人,於是拔腿便跑,這就是事情的來龍去脈。

說到這裏,齊小傑已然泣不成聲,“若水啊,你是沒見過我女朋友,可漂亮了,我後悔死了,早知今日,我萬萬不會帶她去什麽該死的片場,這都怪你啊!”

“怪我?”我莫名其妙。

“你說你老實畫畫不就完了,幹嗎非得拍片,搞得我女朋友沒了,還得坐牢,若水,你得幫我保密啊!”

**沒有誰是誰非,但細想之下,此事也確實是因我而起,雖說師行剪並無大礙,但要是追查起來齊小傑不免會有麻煩。想到這裏,我突然一拍腦門,“小傑啊,你不但得把麵具毀了,還得找回那個空酒瓶!”

“你是說,酒瓶上有我的指紋?”懸疑電影他沒少看,雷厲風行地朝外就走,“我這就去把酒瓶找回來!”

我一把拉住他,“你這時去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怕別人懷疑不到你身上嗎?再說,康冰何等聰明……”

“那怎麽辦?”齊小傑沒了主意。

“要是康冰想到了這一點,那酒瓶他早就收起來當做證物,現在為時已晚。不過他此時正忙著研究骷髏,或許早就忽略了瓶子。”

“那也得拿回瓶子啊,對了,他研究骷髏幹什麽?”

“這個回頭再說,其實我心中也有謎團亟待解決,這樣吧,等天黑下來,你我再潛入小樓,查個究竟。”說罷,我打著哈欠,跑上樓去。

飽睡一覺,直到被齊小傑輕輕喚醒。我睜眼一看,隻見他一身黑衣,臉上還戴著個黑色口罩,一驚之下,我大叫了一聲。他敏捷地捂住我的嘴,“別叫了,時候剛剛好,我去樓下等你。”

我們坐車行至半路,就有幾輛武警用車疾駛而過,齊小傑登時就被嚇得體如篩糠,淚水橫流。我心裏也是怦怦亂跳,難不成師行剪年老體衰歸位了,所以警方才如此重視?

“若水啊!”齊小傑麵白如紙,緊緊地掐住我的手臂,“恐怕以後再難相見了,我那是故意傷人,蓄意謀殺,不是槍斃就是無期,若水啊,你我這就算永別了……”我正要安慰他幾句,出租車猛然刹車,透過車窗,這才發現離廢棄小樓很遠的地方,四周竟圍了個水泄不通。

一旦哪裏出點兒什麽事,就能看出閑人實在是太多。我把齊小傑扶下車來,他蹲在地上,不走也不動。此時我覺得事有蹊蹺,即便警察來查案子,也不至於圍這麽多閑人。我四處觀望著,看見一個大爺提著個馬紮兒正與一些人口沫橫飛地白話著,貌似是個知根知底的主兒。於是我便丟下齊小傑,徑直朝那個大爺走過去,站在他後麵屏氣凝神地聽著。

“聽說了沒?市政府官員和專家全部到場,這樓裏到底出了什麽事兒啊?”一個無聊的人問。

“我小時候就聽說這樓裏鬧鬼,鬧得邪乎,正值清明節,難道真有惡鬼現形了?”又一個無聊人說。

提馬紮兒的老頭撇撇嘴,“我就住這附近,這老樓空置多年,鬧鬼鬧神的也確有傳言,不過我每天夜裏都在附近遛彎,倒也沒遇上過半個。”

“那這麽大陣勢,是為什麽呀?”一個大娘打斷老頭的話。

“因為在樓裏發現了一間塵封多時的密室。”老頭臉上的表情一下子顯得神秘起來,“你們猜密室裏會有什麽?”

“有什麽?”這些人幾乎異口同聲道。

老頭卻搖搖頭,“不知道,所以才來看熱鬧嘛。”眾人異常掃興,很快,這些人就散開來了。

我心稍寬,看來和齊小傑傷人的案子沒多大關聯,我回到他身邊,小聲勸慰道:“你不要擔心,這些人是衝著小樓密室來的,好像跟師行剪的案子沒關係。”

齊小傑長出一口氣,精神也逐漸好起來,“若水,那現在該幹什麽?還找不找瓶子?”他話音未落,一輛電視台的現場直播車就駛入人群,隨後主持人手執話筒開始進行現場追蹤采訪。我在這隊人中看見了康冰,他也看見了我,正提著設備走下車來。我上前一步,問:“什麽意思這是?搞得跟發現兵馬俑似的。”

“別提了。”康冰把手裏的設備交給帥男,把我拉到人少的地方,“也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看見了吧,這麽多閑人都不知抽了什麽風,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這小樓有密室的消息不脛而走,搞得盡人皆知。”

我心想,自己睡一覺的工夫,就出了這麽大亂子。

隻聽康冰接茬說:“台裏的領導很重視,市裏的文史部門的領導更較真兒,他們還以為這密室裏麵隱藏著什麽天大的寶貝,所以市裏相關的文物、文史專家及媒體記者紛紛趕來。唉!沒想到,就在這廢樓‘壽終正寢’之際,還能有所輝煌,真是可笑可悲啊!”

康冰無意間發現我身後站著的齊小傑,二人四目相對,都倍感尷尬,於是康冰找了個由頭跟著攝製組走了。齊小傑拉拉我的衣角,“這裏還有咱什麽事嗎?要不咱撤吧,吃涮羊肉去。”

什麽叫沒心沒肺?剛才還精神委靡到了極點,一看事不關己,這嘴又饞了。我瞪著他,說:“吃什麽吃,我看這事越來越複雜,走,跟我進去探個虛實。”

跟隨著攝製組,一路並沒有受到阻攔,走到門口的時候,前麵的人停下來,隻見一個女記者拿著話筒,對著攝像機報道說:“這幢樓房廢棄了很多年,起初並未受到文管部門太多關注。但暗門一經發現,意外驚喜非語言所能形容,電視台、報社紛紛派人來到現場,所有的謎底都在等待著開門之後的揭曉……暗門之內所藏的是什麽?是財寶嗎?抑或是更加令人震驚的珍貴文物重現人間?此刻,好奇的居民早已將這幢樓房擠得水泄不通,他們正在議論紛紛,猜想著重見天日的將會是些什麽寶貝……”

女記者的一番話極具懸念,極具煽動性。這時,文物局臨時組建的勘察小組正式入場,貌似專業的還都戴著白手套。康冰緊張地指揮著,那份熱鬧勁兒,比之於全球首播的金字塔開啟毫不遜色。

齊小傑好奇心大起,企圖假扮攝製人員混進樓裏,不料被一身穿製服的保安攔住去路。我正想設法與保安周旋,忽然後麵人群一陣喧嘩,隨後便閃出一條道來。開路的也是兩名製服保安,後麵跟隨著幾個文化部門的領導,就在這隊人中,我再次看到一個熟悉而又滑稽的身影。

沒想到師行剪剛受了重擊,不在醫院好好靜養,卻腦袋纏著紗布又來這裏湊熱鬧。他一把年紀確實是精力旺盛,不但臉上不帶倦意而且還和左右的人談笑風生。雖然相隔數人,但我倆還是看見了對方。

師行剪朝我招招手,我也應付著點點頭,這一舉動使得阻攔我們的保安亂了方寸,以為我和齊小傑也是某位專家學者,於是他吐吐舌頭,悄然退去。此時師行剪也走到近前,與我介紹了幾位領導,我跟他寒暄著就混進了小樓。

專家領導都進場了,保安便把樓門嚴嚴封上,再不許閑雜人等探頭探腦。

齊小傑衝我耳語道:“若水啊,看來師行剪並無大礙,雖說頭上纏著一圈紗布,但還有體力湊熱鬧,你……你說話時可得留神啊,別把我供出去哦!”

沒等我作答,師行剪好似聽到了什麽,竟朝我倆走過來。齊小傑嘴唇哆嗦著,滿臉堆笑,“師老,好久不見,您……”

師行剪顯然不愛答理他,對我說道:“若水你來得正好,在醫院裏我輾轉難眠,一直惦記著密室裏的情況,雖然聽小康提過隻言片語,但老夫還是希望聽聽你的見解。”

我大致把昨夜所見所聞說了一遍,師行剪陷入沉思,齊小傑也聽得一頭霧水,於是覥著臉問:“真有骷髏?師老,您是怎麽想的?”

師行剪一挑眉毛,“若水,如果正如你所說,那麽這地下室並非有什麽陣法,老夫倒覺得更像一個遊戲!”

“您說什麽——遊戲?”我莫名其妙。

“沒……嗬嗬,沒什麽。”師行剪詭秘地笑了笑。

“您什麽意思啊?願聞高論!”齊小傑說。

“你們有所不知,人年歲大了,見聞的事情就會頗多。幾十年前,老夫剛剛調到市裏的博物館當館長之時,就聽聞過這小樓的一些往事。”說到這,師行剪微閉雙目,用指甲撓了撓頭上的繃帶,我心想,又要來了,他都快腦震**了,還有心情雲山霧罩。於是我不得不滿足他的虛榮心,極其謙卑地說道:“師老學富五車、閱曆豐厚,還望您指點一二。”

“小樓建於民國初年,不久後,在這樓裏發生過一起命案。”師行剪撇著嘴,因為此刻幾個閑來無事的領導也圍攏了過來,所以他更加得意地買起關子。

“發生過命案?那就是凶宅了!”一個胖胖的男人說。

“難怪啊!我剛剛踏入樓裏,汗毛就倒在了一邊,覺得異常陰冷。”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附和著。

“師老,您快說說是怎樣一個凶案。”一個幹瘦的男人急不可耐。

師行剪看向我,似乎在詢問,“若水,一個下野軍閥曾在這裏遇害,你可曾聽說過?”

我故意搖搖頭,“似乎略有耳聞,難道後麵還有後續的事情發生?”

“且說當年,軍閥與友人聚會後從樓裏走出,被天上掉下的玻璃切去半張臉,血液和腦漿濺了一地,當場就死了。事情的發生似乎非常偶然,可鮮有人知的是,樓上的窗子卻沒有一塊玻璃破損,那導致軍閥喪命的玻璃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呢?”師行剪瞪著黃眼珠,像是詢問在場的每一個人,當然沒人能回答這樣的問題,於是他悄然一笑,“當時的巡警隊認為是有刺客行凶,畢竟軍閥生前得罪了很多仇家,這樣推測貌似合理。還有一種傳言源自民間,說那玻璃是上天所賜,特意為誅殺這個罪大惡極之徒。傳言無論真假,反正軍閥是死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可隨後發生的怪事並沒有讓這起凶案平息過去。”

“哦?果然還有後續,師老,軍閥遇刺還曾見諸報端,但後麵發生了什麽,我就真不知道了。”即便師行剪又在編故事,我也想繼續聽他編下去。

“當天夜裏,軍閥的屍身就被巡警隊拉走,仵作想把臉給軍閥縫上,可那半張臉卻緊緊地攤在水泥地上,愣是揭不下來,仵作擔心把臉扯壞了擔責任,於是沒敢硬取。不料此刻腥風一陣,一隻黑貓躥進人群,一口咬住地上的皮肉便瞬間消失在黑暗中。當巡警隊覺醒過來,才看見半張臉被扯壞了大半,變得麵目全非。有人說軍閥作惡多端,天和地都容不下他的罪行,老天劈死了他,大地還放不過他那半張臉,所以才會粘得那樣牢固。也有人說,那隻黑貓便是軍閥魂魄所化,把自己的臉叼走了。如何傳言暫且不提,從那時起,這幢小樓就成了遠近聞名的邪地。”

緊挨著師行剪的胖子說:“邪地?難不成還發生過什麽離奇事件?”

“以訛傳訛也好,空穴來風也罷,居住在小樓周圍的居民們說,命案發生的七天後的深夜,也就是軍閥的頭七,那夜本來天氣不錯,可子時剛過,小樓四周忽然起了大霧,像個罩子一樣把小樓映襯得鬼氣森森。有的說聽見了一聲貓叫,也有的說看見樹叢劇烈地晃動起來,不論聽見還是看見了什麽,反正沒有一個人有膽量出來看個究竟。”

“第二天,左鄰右舍開始相互打聽,傳得最邪乎的就是這樣一則故事:昨夜子時,一人酩酊大醉經過小樓,突然,眼前景物越來越模糊,他用力揉揉眼睛,看見前麵不遠處正蹲著一個黑影。醉鬼走過去,問:‘你在幹什麽?’黑影說他在找自己的臉!醉鬼嘿嘿地笑起來,心想是遇到瘋子了,哪有人半夜蹲馬路中間找臉的。喝醉的人話就多,於是他想跟瘋子開個玩笑,‘你找臉啊!我知道……你站起來我就告訴你。’黑影聞聲一顫,隨即緩慢地站起身來,他一邊說一邊把臉轉向醉鬼,‘我的臉在哪裏?’醉鬼眯縫著眼睛,剛要用手指對麵人的臉,不料他竟然看見了……”

齊小傑聽得呼吸急促,連聲問道:“看見了什麽?”

“看見了……”師行剪咽了一口吐沫,仿佛自己也被感染到了,“他看見的是一張不完整的臉,確切地說是半張人的臉,然而,頭顱上另外半張則長了一層又黑又長的毛發,那……那像是半張黑貓的臉。酒鬼登時便酒醒了,連滾帶爬地逃之夭夭。”

我真佩服師行剪講故事的能力,我聽得脖子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他顯然談興正濃,企圖將恐怖進行到底,“可想而知那張臉是多麽的可怕……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總有深夜歸家的人遇到有人找臉的異事,所以就越傳越駭人。”

剛才那個胖子又問:“不管傳言是真是假,還有人敢在這裏住嗎?”

“無論多麽熱議的話題也總會有冷卻的那一天,雖然小樓空置了一段時日,但新中國成立後,破除迷信,小樓重新迎來了它新的主人。”師行剪頓了頓,“然而就在小樓即將拆遷的過程中,居然發現了暗門密室,這不得不令老夫把塵封已久的往事聯想起來,不知這一切之間會不會有著某種聯係。”

故事暫時告一段落,攝製組也已經把設備調試妥當,帥男扛著攝像機對著女記者。隨著女記者那玄而又玄的獨白,桃木門被徐徐推開,在場的每個觀眾都被帶進了某個神秘莫測的情境之中。

破舊而泛白的塑料娃娃仰頭對著一副用鐵絲捆綁成詭異姿勢的人骨骷髏,這個畫麵在我頭腦中時隱時現,從模糊到清晰,又從清晰變模糊,那幅畫麵使我產生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就在此刻,我腦中又浮現出另一幅畫麵,那是一張絹本老畫,慢慢地,兩個畫麵逐步重疊在了一起……我瞬間睜大雙眼,心中恍然明白了什麽。

女記者膽戰心驚地消失在暗門裏,並沒太久,她就驚慌失措地爬上來。康冰解釋說,今晚搞這麽大陣勢就為了起到一個宣傳作用,回到編輯室,他會把剛剛開啟桃木門的這些片段和昨夜我倆拍攝的鏡頭剪接在一起,加之女記者那煽動性的獨白,可以製作成一部很有買點的電視紀錄片。

之所以把此事宣揚出去,還請來這麽多文化部門的領導,其實,這都是為了炒作,為了提高片子的知名度,為了吸引植入廣告,冠名權什麽的。現在一切朝“錢”看,萬事都以營利為目的,況且現在每個人都活得太平庸,他們確實急需一些新奇的事物刺激一下。

人想生存下去就需要錢,我理解地點點頭,估計請來的這幫領導臨走時也得送紅包,那也是筆不小的開銷。很多領導並沒有興趣下到密室走上一遭,不多時,連同圍繞在小樓周圍看熱鬧的閑人也都紛紛離去。

師行剪雖然始終沒敢親自下到密室一觀,但他仍舊興趣不減,還邀我一同去電視台看看昨天拍攝的樣片。我睡了整整一天,回去也無事可做,於是和齊小傑分手,坐上采訪車和師行剪一道去了電視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