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麵

一轉眼過去好多天,馬琳軒又從張晴天的視野裏消失了,他沒有主動與她聯係,因為對於馬琳軒遭遇到的那些不幸,他不知如何給予幫助。

不能不承認,在心裏他是喜歡她的,但同時他又不敢敞開心扉完全投入地去愛,雖說馬琳軒的年齡不大,但她的經曆較之普通女孩來說過於複雜了,所以,張晴天對她的態度是,既不敢全情投入,又不忍輕談放棄,這種複雜的情感,也許連張晴天自己也搞不清楚。

這天午後,張晴天躺在**無聊地想著心事,突然,手機鈴聲大作,張晴天緊張而又心興奮,接通之後,卻是黃善的聲音。

“呃……黃老,怎麽是您?”

“嗯。”黃善的聲音很疲憊,聽起來有氣無力,“你現在有空嗎?來我這裏一趟,我有些話想要跟你講……”

“您出了什麽事?身體不舒服嗎?”

“不,不是我的事,是關於你的,在電話裏說不清楚。”

40分鍾之後,張晴天來到黃善的書屋前。書屋的門緊緊關著並未營業,張晴天去敲門,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黃善正坐在書桌旁,沒喝茶也沒看書,他對著張晴天點點頭,掩蓋不住一臉倦態。

“黃老,您身體還好吧?”

“看樣子,你還一無所知?”黃善沒留心張晴天的問候,卻莫名其妙地問了這麽一句。

“啊?您說什麽?”

“陸純初死了。”黃善很平淡地說。

“不可能!”張晴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據說是心血管疾病引發的猝死,不過走的時候很安詳。”黃善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人啊,老了都這樣,今天還好好的,或許明天就……”

“我不久前還見過他的!怎麽就……”張晴天心裏難受,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

“都已經是一星期之前的事情了。”

“真不敢相信……”

“因為陸純初沒有親屬,遺體是去他家拜訪的學生發現的,發現時,人已經走了兩天了,那學生據說是陸純初的得意弟子,他之所以那個時間去拜訪陸純初,是因為陸純初在幾天之前就跟他約好了,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學生通知校方,校方組織了學生和老師為他料理了後事,陸純初的財務暫由校方保管。”

“您特意找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張晴天問。

“你先坐下,我問你,你跟陸純初是什麽關係?”

“您為什麽要這麽問?”

“你先回答我,你不是還向我打聽過他的消息嗎,這你怎麽解釋?”

“我……”張晴天撓撓頭,思緒紛亂,不知從何說起,“我也不知道怎麽才能說清楚,也許都是因為那個女孩兒,您見過的。”

“不不不,我覺得跟那個女孩子關係不大,我能感覺得到,陸純初隻針對你……”

“針對我?”

“他讓我把一封信交給你。”

“啊?可他不是已經……”

“就在他死之前的一天晚上,他來書屋找過我,交給我一封信。”

“難道黃老你也騙我,你和陸純初很熟悉,還一直保持聯係?”

“談不上熟悉,就是暑假結束,學院剛開學的時候,那時候你和我剛剛認識,陸純初來找過我,跟我談了一些事情,關於你的事情。”

“關於我什麽事?”張晴天緊張地反問道,“他都跟您說過什麽?”

“陸純初和我雖說不熟悉,但彼此早就認識,我知道他是教授,他也知道我是老中醫。”黃善看著天花板,回憶了一下,又說,“陸純初希望我幫助你,給予你正確的指導,尤其是心理方麵的。”

“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為什麽要給我心理指導?”張晴天心裏打起鼓來,真不知道從黃善嘴裏還能說出什麽樣的秘密。

“他說你是他朋友的孩子,在這之前你受到很大打擊,你有病。”黃善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頭,“這裏麵,出了些問題……”

張晴天靠在椅背上,雖然不明白黃善話中的隱意,但結合最近一段時間自己的那些離奇夢境,他知道黃善絕不會騙自己。

“黃老,難道您之前給我講的那些關於夢境的話題,都是……都是一種心理上的輔助治療?”

“也不能說是治療,”黃善說,“應該稱為心理輔導才對,起碼我覺得是這樣。”

“那麽,黃老,請您告訴我,我……我真的有病嗎?”張晴天朝前探著身子問。

“這個,我得說實話……”黃善摸了摸眉毛,“坦白講,我真沒覺出你有什麽毛病,你給我的感覺很正常,隻不過做的夢多些,零亂些,但這也並不奇怪嘛。”

“陸純初還說過我什麽?”

“沒什麽了。”黃善想了想,“他隻是讓我答應他,不要把他與我的談話告訴你,因為他說你是他一位非常好的故友的兒子,因為與故友之間發生了某些情感問題,所以他不能夠直接與你接觸,隻是希望我能多多照顧你。當然,我明白他指的照顧僅僅是教育方麵,這就是我和陸純初第一次見麵的談話內容。”

“還有第二次嗎?”

“那就是在一星期前,他死前的那一天,這一次他隻交給了我一封信,說讓我替他先保管著,因為他最近明顯感覺身體很不好,我為他診了脈,知道他的心髒有問題。我問他為什麽不親手把信交給你,他說他不想見到你,但他心裏隱藏著一些秘密,他擔心哪一天自己撒手人寰,那些秘密就永遠成為了秘密,他不想背負著秘密離開這個世界。最後他囑托我,假如哪一天他不在了,他也就不用承受說出秘密之後的痛苦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可以通知你過來取信了。”

“那封信在哪裏?”張晴天說,“現在可不可以交給我了?”

“嗯,好。”黃善站起身朝書架走過去,那裏麵有一隻銅匣子,他從裏麵拿出一隻封著口的大信封。黃善把大信封交給張晴天,又說:“我不得不聲明一下,我做這件事情並不是單純的幫忙……”

張晴天握著信封抬起頭問:“這又是什麽意思?”

黃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陸純初給了我很多本畫冊,都是他珍藏的,雖然我喜歡那些畫冊,但並不一定就想得到它們,可陸純初執意要我把畫冊留下來。其實我要那些東西也沒有用,如果你沒意見,我想把畫冊捐給市裏的圖書館,你覺得怎麽樣?”

張晴天的心裝不下別的東西了,他抱著信封與黃善告辭,坐上一輛出租車朝家的方向趕去。在車上,他就已經急不可耐地拆開了信封,文字是用小楷筆豎行從右向左寫就的,那感覺就像祖輩遺留給後代的一封家書。信的內容是這樣寫的:

寫這段文字的初衷來自你和我在草名香茶樓的會麵,那晚回到家裏之後,我就覺得不該把一些事情永遠藏在心裏,但我又沒勇氣當著你的麵把那些事情說出來,所以我才選擇了用筆去記述。但我也沒勇氣在我活著的時候把信交給你,因為你看過信上的內容之後必然會來找我,我不想跟你麵對麵談論這些問題。

我想到哪裏就寫到哪裏,所以下麵將要講述的事情或許讀起來略顯零亂。

在30多年以前,我還是一個不到20歲的年輕小夥子。那時的我和無數同齡人一樣,離開了自己生長的城市,來到陌生的農村,成為千千萬萬知青中的一員。我在那裏度過了五年,把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歲月,蹉跎在了那片荒涼的土地上,直到恢複高考,我才費盡周折如願以償地進入藝術學院學習,畢業後留校任教直到現在。

生活穩定了,經人介紹,我認識了我的妻子,兩年後結婚,不久,她為我生下了一個兒子,我為其取名為陸羽。

那幾年,每天日複一日地過著同樣的生活,沒有一絲波瀾,平靜如水。也許很多人都喜歡或者盼望這種生活,但這種生活顯然不適合我,因為過於安逸、過於枯燥,無法再激發出我的創作靈感。

陸羽的母親,作為妻子,她無可挑剔,可是,我們經過長時間的相處,我感到她根本就不了解我。首先,我和她的興趣點存在很大差距,她更關注的是生活上那些柴米油鹽等瑣碎的事情,當我向她談及藝術構想以及創作心得時,絲毫提不起她的半分興趣,漫漫長夜裏,我們越來越沒有共同的話題。

有人認為婚姻就是一男一女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隻是為了達到一種平衡,一種互補。我妻子似乎對這種苦悶的日子很滿意,尤其有了陸羽之後,她幾乎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孩子身上。

其次,她對我的工作不支持,而且表露出難以掩飾的反感。比如我在屋裏畫畫,難免會把房間搞得亂糟糟,每到這種時候,她就會冷言冷語地諷刺我,因為在她眼裏根本沒有藝術這種概念,我的畫在她眼裏隻是顏色的堆積並且一文不值。

我不善於與她爭辯,因為即便爭辯也是徒勞,也是對牛彈琴,我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可想而知,那種沒有知音的生活對於在事業上剛剛嶄露頭角並且野心十足的我是多麽無奈和痛苦。

我越來越不想回家,真的,我承認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在內心裏,我也並不十分喜愛陸羽這個孩子。每當深夜我不得不回到家裏時,一進門散發出的那種牛奶味道就讓我受不了,所以,更多的時間我都住在畫室裏,即便聞到的都是宿墨的臭味,我也覺得自己的呼吸更舒暢。

不久,我染上了酗酒的壞毛病,煙也抽得很凶,妻子對我更加不滿,不但故意冷落和忽略我,還時常阻止我接近孩子。她把全部的熱情和愛都給了陸羽,我知道她這樣做沒有錯,但我心裏還是很不平衡。

那段時間我感覺很孤獨,不過倒也清靜,尤其是心裏很靜,於是我就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繪畫中,除了教學生,我幾乎每天放學都悶在畫室裏搞創作。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的事業突飛猛進,作品屢次受邀參展,我逐漸成為收藏家眼裏的明日之星,無論是精神麵貌還是經濟上,都有了很大的改變。然而,似乎人生在此刻也將要發生逆轉,因為,我天生敏銳的神經已然覺察出了這一點。

就在一次展覽上,我認識了一個女人。

麵對**,尤其是情感方麵,人往往難以自控,況且我天生就是一個隨性的人。她不到30歲,成熟之中不失女人的天真,雖然我能看出她的生活條件並不優越,但無論她的穿著和談吐都令我耳目一新。

她懂藝術,健談,很有品位,起碼她很喜歡我的作品,絕不是膚淺的吹捧,而是真的喜歡,她說的每句話都在點子上,既一針見血又耐人尋味。人一旦遇到知己當然有說不完的話,我和她聊了很久,離別時,我留給了她一張名片,但我不指望她能給我打過來。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沒能在畫室接到她的電話,而是見到了她的人,她一個人來學院找到了我,手裏還拿著一本裝裱好的冊頁。

她稱呼我為陸老師,說她也很喜歡畫畫,拿來拙作與我一觀,希望我能給予指點。我打開冊頁,都是一尺見方的中國戲曲人物小品水墨畫,當然,畫的本身功力不足,但不能不承認,每張畫又絕不缺少美感,尤其是設色和造型,都體現出了她獨特的審美情趣。

我發現一幅古代仕女畫上落款為“杜麗娘”,就問她,畫上的人物是不是戲曲《牡丹亭》裏的主人公杜麗娘?她笑了,她說她本姓杜,杜麗娘是她給自己起的筆名。我也笑了,說這個名字很好,好聽、好記。

我對中國戲曲也略懂一二,隨口說道,在國粹戲曲中,《牡丹亭》裏的杜麗娘是個很可愛的角色,她不僅美麗聰明,而且帶有貴族小姐普遍的特點,溫柔、馴順、穩重。她為了追求愛情,敢於反抗,敢於鬥爭,衝破了封建思想的束縛,從而得到真愛。

這些評說使得她對我更加刮目相看,還請求我能否讓她經常帶著自己的作品前來打擾,我欣然應允,就這樣我們便很快熟悉了。

後來那些不該發生的事情,歸其原因,這都是一個起點。

當時人們還是很保守的,我跟她隻有相見恨晚的友誼,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也許這種情感才更純潔,更讓人迷醉。雖然誰也沒說出口,但我和她的的確確相愛了。

她談及了她的家庭,她說她結婚六年了,有兩個女兒,大女兒3歲,小女兒1歲,丈夫在文化部門工作,他們認識的時候,她丈夫也算是個喜歡文藝的男人,她說他當時喜歡寫詩,經常把自己寫的詩念給她聽,她覺得這男人挺浪漫的。

那個年代還會有人讀詩和寫詩,女孩子沒有如今這麽物質,有時候你用一首詩打動了女孩兒的芳心,她有可能會不顧一切地嫁給你。她就是這麽被他打動的,結婚生子之後,她才發覺自己的丈夫原本隻是一個極其平庸的人。

她說她現在的生活雖然忙碌但很空虛,這並不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雖然不奢望生活能夠多姿多彩令人豔羨,但起碼不能活得平庸,活得碌碌無為。

她的話著實打動了我,她的感受以及生活上的羈絆幾乎與我的想法如出一轍,或許這就是我們之所以能夠相互吸引的最主要原因。隨著我們越來越深入地了解對方,她和我都渴望一種更深層次關係的建立,說得明了一些就是,脫離目前的束縛,重新組建家庭,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

我和她就像兩塊磁鐵,那種惺惺相惜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不敢去想假如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會不會有設想中那麽幸福,可她卻是一心一意這麽認為的。不能不說,女人容易衝動,尤其是感情方麵,在我們交往一段時間之後,她向她丈夫提出了離婚。

她離婚了,這讓我著實吃驚不小。也許她和丈夫之間早就存在著矛盾,而我隻不過是加速這種矛盾的催化劑,不是最直接的原因,但我還是有些內疚,心煩意亂,我該如何去做,不顧一切地和她在一起,拋開現有的安定生活和完整的家庭,我敢於這麽去做嗎?

我的生活開始陷入焦灼,每天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我最怕的是接到她打來的電話,雖說那隻是些溫馨的問候,但我總覺得她是在逼我離婚,所以,每當夜裏,我都把畫室的電話線拔下來,隻有這樣才能安心地睡去。

一段時間過去了,她一直都沒有再聯係我,我卻更加不安定,心想,是不是她生我氣了,覺得被我欺騙了。人就是這樣,她越是冷落我,我卻越想念她,結果,我主動跟她聯係。我們在一家飯店吃了飯,看樣子,她比不久前憔悴多了,離婚是一件傷心費力的事情,看來說得並沒有錯。

我跟她談了一個小時,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情,從她嘴裏沒有說出一句暗示破壞我家庭的話,從這一天,我被她感動了,覺得這個女人真是我的知己,因為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善解人意的女人,假如我們真在一起了,那必定會是個幸福的開端、美好的起點。

從飯店出來,我就下定了決心,我要離婚。

妻子還在懵懵懂懂的循環著千百年來人們過著的平淡生活,起床、買菜、做飯、照顧孩子、收拾房間、看電視打發時間、睡覺……每天都做著同樣的事情,她似乎從未膩煩過,而且對這種循環頗為樂在其中,可她並不知道,她的丈夫,她生活上的支撐,已經開始動搖了。

提出離婚是在一個周末的午後,我讓妻子坐下來,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說出了那樣的話,我說離婚之後,所有的財產我都不要,存款、房子都留給她,每個月我還會給孩子固定的生活費……

我重複了好幾遍妻子似乎都沒能聽明白,她沒有哭出來,這點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最後,她問我她做錯了什麽,我搖搖頭,承認錯誤主要在我。她又問我是不是外麵有人了,我不置可否地歎了一口氣。妻子不聰明但也不傻,她走進孩子的房間,把孩子擁入懷裏,拉開門,氣衝衝地走了。

我沒有跑出去攔住她,我知道她能去的地方隻有父母家,我也沒打算攔住她,其實我本來就想把她從我的生活中趕出去。

可就在這一天,我這個快要破碎的家庭出現了一件塌天大禍,這件事情發生過後,所有的事情不得不因此而改變,我的命運還有後半生設想的幸福都徹底毀滅了。

陸羽失蹤了,事實上應該說被人販子騙走了。

妻子是大哭著跑回家找我的,一見到她,我就覺得必然發生了可怕的大事。她告訴我說,在電車站時,由於剛剛跟我吵過架,意識恍惚,沒有抓住孩子的手,隻是一轉眼的工夫,她擠上了電車,卻發現孩子不知所蹤,她發瘋般讓司機停下車,跑回車站四處尋找,孩子卻消失不見了。

猶如晴天打了個霹靂,我立刻跑到派出所報案,集結一些同事和學生尋找陸羽,一整天跑下來,根本沒有陸羽的任何消息。那種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折磨令我崩潰,尤其是作為母親的妻子,她的精神看起來都出了問題。

我愧疚到了極點,錯不在妻子,都是因為我的錯,難道是老天對我的報應。人不能太貪心,不知足的人是應該受到報應的,可這種報應持續的時間太長了,一直持續了18個年頭。

也許我這個人不適合擁有一個家庭,我天生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和稱職的父親。很多年之後我才懂得,成家就意味著你接受了這個社會的規則,你必須去爭得財富和身份。有了孩子後,你還得將這柄安全傘撐得更大更寬闊,這樣,世俗的規則簡直就成了你的上帝,你得為了這個家的生存和榮譽而戰,即便一直到你把自己靈魂和肉體完全耗盡以後才發現你自己其實一無所獲,你也應該這麽去做,因為沒人逼你,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陸羽就這麽消失在了我的生活裏,那段時間,我的心情隻能用愧疚來形容,我對不起妻子,對不起雙方的父母,更對不起孩子。我消沉了,足足幾個月沒有去上課,甚至我希望陸羽死了,在路邊或者河裏發現他那小小的瘦瘦的屍體,起碼那樣我的心會安穩一些,那樣就沒有希望了,很多時候,絕望不見得就是壞事。

妻子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我不得不經常在家裏照顧她,離婚的事情擱淺了,我哪裏還有勇氣再向她提出這樣的請求,即便妻子同意,我自己的良心也過不去。不久之後,她也知道了在我身上發生的不幸,她確實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怪隻怪我們相遇得太晚了。

是她主動提出跟我分手的,她說她對不起我,如果沒有她的介入,那些可怕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我拉住她的手,眼淚一滴滴落下來,這是第一次,我們有了真正的身體接觸,而她卻迅速地把手撤了回去。

我知道她已經離婚了,就問她今後的生活是怎麽打算的,需不需要我給予經濟上的幫助,我說的話自認為很婉轉,但她的本性顯然比我想象的要倔強得多。

她聽後隻是勉強笑了笑又搖搖頭,她說以後的生活她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即便痛苦就在眼前,她說那都是她應該承受的,她不該太自私。擾亂別人的生活原本就是錯的,即便將來的生活帶給她無盡的痛苦,她說她都會堅強地去麵對,沒得選擇,命裏注定。

臨走時她告訴我,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以後誰跟誰也不要再聯係了。

從這之後,我沒有再見過她,也沒有想過主動去聯係她,因為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照顧體弱多病的妻子身上,每天上班下班,買菜做飯,可悲的是,我這個原本自視清高的藝術家卻變得越來越平庸。

印象裏有一次我照鏡子,鏡子裏的男人消瘦、疲憊,頭發亂蓬蓬,穿著洗得發黃的白襯衣,我不相信裏麵映出的男人就是我,我終於被命運和時間打敗了。

就這樣一晃五六年過去了,我和妻子也錯過了再要孩子的年齡,因為陸羽已經成為我們永遠不敢觸碰的傷疤。慶幸的是,妻子的病逐漸好起來,也可以替我分擔一些家務了,這種相互扶持的日子讓我和妻子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厚。

生活終於再次恢複平靜,我又可以用更多的時間搞藝術研究和創作了。

光陰荏苒,十多年一晃而過,我在藝術學院的職務越來越高,收入越來越多,生活也越來越優越,但可悲的是,我沒有一天感覺到幸福和快樂。有時候在朦朧的睡夢中我能夠見到她,她的眼神,她的一顰一笑還是那麽生動,那麽撩撥我的心……

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就像當時一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樣,也許我偶爾還是會想她,偶爾難免會惦記著她,就當她是個老朋友,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隻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我很想再見到她,在現實的世界裏。我能猜出她的美麗已經褪去,但那不重要,我們隻是老朋友,一個知心的老朋友,我想,即便現在妻子知道了我和她成為了知己朋友也不能怪我,我也可以猜想出來,她的生活必然會很苦,假如我還能見到她,給予她一些必要的幫助也是好的,起碼現在我有這個實力,可遺憾的是,她的聯係方式早就報廢了。

人生如戲,都這把年紀了,連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居然發生在了我身上,又有一個女人出現了,這一次,我沒能經受得住**。

她還不能稱之為女人,因為太年輕,年輕得讓我與她相處都會產生一種罪惡感。

我和她是在一家茶樓的開業慶典上認識的,那天她穿著一身旗袍裝束,鶴立雞群。我之所以動心不隻是因為她美麗,而是我在這個女孩子身上看見了她的影子,沒錯,就是杜麗娘的影子,她和她的眼神像極了,隻不過身材與我記憶裏的杜麗娘略顯單薄些,但這正是妙齡女孩兒特有的青澀味道。

為茶樓題字時她剛好站在我身邊為我研墨,她是個很愛講話的女孩兒,不做作不扭捏,再加上她很多方麵真的很像杜麗娘,不知怎的,內心之中,我驀然產生了一種想為她畫一張肖像的衝動。

因為她外向,所以很快就答應了,幾天後,她就來到我的畫室做模特兒,我開始作畫。休息的時候,我很喜歡跟她聊天,那時的她還很天真很開朗很可愛,為了補償她給我做模特兒,我不但給她一些費用,還買了很多小禮物送給她。

說實話,我對她的感情更多的是關愛,其實我一直都喜歡女孩兒,很希望有個女兒而不是一個兒子,在她身上我看見我的人生裏沒有過的青春與活力,同時也是對杜麗娘思念的一種補償。

和這個女孩子熟稔之後,或許她得到了我的好處太多誤會了我,也或許對我產生了某種依賴性質的情感,我能感覺出她試圖與我接近。那種**無疑是巨大的,一個正常的男人很難抵擋那麽年輕的身體,我和她……

我為她在一幢高層的15樓長期租下了一間公寓,每個月都給她固定的生活費,她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開始時她還很開心,但沒過多久,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智上的成熟,她就開始意識到這種不正當關係的危害性,她變得越來越不安,越來越不開心。我知道她從內心開始記恨我,我承認我有很大一部分責任,但既然事情發生了,我隻能做最好的補救。

我一次性給了她一大筆錢,勸她說,她的年齡還不大,趁年輕可以繼續去讀書,以便能有個更好的未來,在這一點上我依舊能夠幫助她。但那時的她根本就沒興趣讀書了,她的心太浮躁,而且情緒低落,我真擔心她會因為感情上的事情做出傻事來。

無論我怎麽勸她,她都聽不進去,最後,我向她提出徹底地分手。

我以為離開她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徹底地斷絕這種關係會讓她燃起生活的熱情,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的決定過於草率,不,與這個年齡相差甚遠的女孩子接觸就是一個草率的行為,我必將為此付出代價,並且,代價非常慘重。

她用了一種隱蔽而巧妙的方式把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告訴了我妻子,妻子本來精神和身體都不好,雖然陸羽失蹤那麽多年,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妻子依然耿耿於懷。很多個夜晚她都會被噩夢驚醒,還好我會在她身邊撫慰她,她才能夠有勇氣繼續生活到現在,說實話,妻子一直都活得很脆弱,她是經受不了打擊的。

可想而知,當一個身心俱疲並上了年紀的女人得知自己丈夫被一個比她年輕那麽多的女人搶走之後,那是一種多麽可怕的無助與淒涼,假如陸羽還在身邊,她的精神還算有個寄托,即便沒了相伴到老的丈夫,起碼還有兒子替她養老送終,可是我的妻子什麽都沒有了,她絕望了,如果我是她,我也會走上絕路。

就這樣,她毫無征兆地自殺了,臨死那天上午,她還買了菜,為我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放學後,我走進家門時,她卻已經吊死在了廁所裏。四菜一湯,還都平平整整地擺在廚房裏,隻是沒了熱氣。

記得當時我坐在桌子旁邊愣了很久很久,沒報警也沒叫救護車,我真的被嚇傻了,直到有學生來家裏找我,敲響房門的時候我才被噩夢驚醒……

發生了這些事情,我不知道該怪誰,平靜下來想一想,除了自己犯下的錯誤,我還能怪誰,除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是無辜的。

3年的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就這樣過去了,我又做了一件錯事。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會覺得愧對他,他還那麽年輕,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頗具潛力的藝術新秀,這個20多歲的年輕人的名字叫作爾東。

有一天課間休息,我正一個人在畫室讀書,突然,門被敲響,爾東走了進來。他一臉的怒意,似乎是故意來跟我吵架的。因為是在學院裏,爾東不敢過於張揚,但他對我說了很多難以入耳並且惡毒的話,我這才明白了他來找我的用意,原來,他居然與那個年輕的女孩兒陰錯陽差地相愛了。

我當時很緊張很恐懼,主要因為自己的地位。人上了年紀往往會變得很膽小,最擔心自己晚節不保。麵對爾東的指責我當然不能承認,隻是用巧言搪塞他,畢竟爾東年輕,處理這種棘手的問題我比他有經驗得多。

麵對我故意裝出來的坦然,爾東似信非信地離開了,但我完全可以推測出,爾東絕不會輕易放手,因為他已經被愛迷惑了。

關鍵時刻,我該怎麽辦,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我必須那麽做。

先下手為強,這個簡單的道理我還是懂的,雖然我做出的事情不那麽光彩,同時影響了爾東的藝術生涯,但這一回我不承認我做錯了,因為這是一個人求得生存的本能。當人的切身利益受到最大威脅時,都會不惜毀滅別人的利益保全自己,個人是這樣,一個團體甚至一個國家也會這樣,要怪隻怪爾東的頭腦太過簡單了。

我動用了些手段把爾東從學院裏掃地出門,這個時候我和他的矛盾已經建立,即便他再惡語相加,汙蔑我的人格,那還會有誰相信呢,爾東徹底地輸了。

雖然爾東在職場和權術上不是我的對手,但我仍舊生活在愧疚中。其實我挺喜歡爾東這個年輕人的,如果他不是腦袋一熱什麽話都說,我真的很想好好提拔他。

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學院的工作令我產生恐懼,我不隻是擔心爾東會在暗中報複我,更擔心的是,誰能料想哪一天又出來一個什麽人把我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抖出來,這就是所謂的三人成虎。

該放手時就放手,於是我借身體有病之名,請了長期病假,買了城市近郊一處安靜的房子過起了舒心日子,至於新家的地址,我連最信任的學生都沒有告訴。

如果日子就這麽毫無波瀾地過下去,一直到我孤單地死去,我覺得這是最好的一種幸福、一種結束,可惜老天又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清靜日子沒過幾天,陸羽居然回家了。

當21歲的陸羽站在我麵前時,他完全不是我頭腦中的那種印象,他太高大了,我得仰著頭望著他,從這一刻起,我才終於意識到時間的可怕,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意識到“一代新人換舊人”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原來陸羽被一家沒有孩子的夫婦撫養成人,3年前養父死了,兩個月前,養母也因病去世,臨終時養母才把隱藏18年的秘密告訴了陸羽,於是陸羽料理完養母的喪事,就找到當地公安機關說明緣由,希望借助警方找到自己真正的父母。

民警帶著陸羽找上了我,由於陸羽的記憶太模糊,所以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帶有極大的推測和想象,民警是這樣述說的——

18年前,陸羽被離家出走的母親拉著小手站在車站等車,一輛電車停下來,門開了,許多乘客一起湧向窄小的車門,這個時候,母親的手不知怎麽就鬆開了,小陸羽被人群擠到最後麵,假如沒有遇到伺機下手的人販子,那麽就算是最後一個上車,陸羽也會緊跟在媽媽後麵。

可是,一條粗壯的胳膊從小陸羽的腋下伸出來,另一隻手熟練地捂住了他的小嘴,陸羽覺得一陣迷糊,眼睜睜看著那輛電車開走了,嘴裏卻發不出聲音喊媽媽。

這時,又有一輛更加破舊的電車停下來,人販子一抬腿就躥上車,陸羽在意識沒有消失之前,隻記住抱著他的是個戴口罩的年輕男子。

小陸羽在一間又黑又潮的平房裏經曆了三個可怕的夜晚,第四天早上,他被迫喝了一杯有藥味的水,當他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郊區的土炕上。

當地的公安機關辦事效率還是很快的,抓住了一個人販子,民警順藤摸瓜,當敲響藏著陸羽的農宅時,狡猾的同夥抱起小陸羽翻牆跑了,直奔長途汽車站。這一次小陸羽沒被迷昏,他在車上大吵大鬧,人販子心驚肉跳,中途下車而逃。不知所措的小陸羽在車上遇到了一對好心的夫妻,女人給了陸羽一些食物,陸羽真的是餓了,冷漠的乘客就以為這隻不過是普通的三口之家,沒人再勞神過問事情的真相。

好心的夫婦帶著陸羽回到自己市裏的家,當夜,由於驚嚇過度,陸羽就發起了高燒,說著胡話,高燒多日不退。

陸羽一病就是一個多月,經過夫婦的精心照顧,彼此之間逐漸產生了感情,這對老實的夫婦決定把陸羽留在家中,暫不報案。

他們之所以有膽量這麽做還有一個原因,在車上,他們看見了中途逃跑的人販子,認為陸羽肯定是從很遠的地方被拐來的,加之陸羽天生不愛講話,也很難從口音中聽出原籍在哪裏,再加上夫婦沒兒沒女求子心切,於是就冒險做了這麽一件不講道德的事情。

家裏多出一個小孩子,夫婦擔心再住在原來的地方會被鄰裏察覺,於是就搬離了原來的家,買下一處有小院子的老平房,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後,父子相逢應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每當我與陸羽對視的時候,心裏總是惴惴不安。因為我愧對他,也愧對他的母親,我想,假如妻子活到現在,能親眼看看自己兒子都長這麽大了,那一定是件很好很安慰的事情。

民警與我溝通,想把這件事情大肆報道一番,但被我果斷地拒絕了,也許隻是因為我的社會地位高的原因,民警才會特意征詢我的意見。送走民警,我和21歲的陸羽相對著坐了好半天,兩個人都沒有張口講話。

陸羽覺察出我可能不喜歡他,就站起身準備告辭離開,我攔住他,從家中的保險箱裏拿出一遝錢遞給他,陸羽驚愕地看著那些錢,我以為他會拒絕,卻沒想到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臨走時我對他說,什麽時候需要錢就來找我,然後,陸羽頭也不回地走了,回到他養父母留給他的房子去住,因為我和陸羽都明白,兩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真的不知道怎麽在同一間屋子裏相處。

我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是這麽一個不思進取的男人,我更希望他這樣揮霍錢財是為了報複我,報複我對他十多年的不管不顧,唉,可悲的是,我雖然教育過無數的學生,卻教導不了自己的兒子。

每當陸羽伸手向我要錢的時候,我隻能歎氣,乖乖地給他錢。我該怎麽辦,我給他講道理,沒錯,我有一大堆道理可以給他講,講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可我有這個資格嗎?

我什麽都沒有為他做過,我怎麽還有臉教育他,既然他覺得花錢可以得到滿足,平息他對我的恨意,反正我有錢,那麽就給他花不完的錢好了。

我知道這樣做是害了陸羽,但是我真的沒別的辦法,能做的隻有等,等待陸羽成熟的那一天早些到來。

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我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反正陸羽不知怎麽就跟她搞在了一起,她就是我在茶樓認識的那個女孩兒,不知她施展了什麽手段,陸羽居然一心一意想要跟她結婚。

一天晚上,陸羽來找我,這次他不隻是要錢那麽簡單,他說他要結婚,開始我還很高興,有人說,男人一旦結了婚就會變得成熟,如果有個好女人照顧他,天天管著他,這樣確實讓我省不少心,所以我立刻答應了,但前提是,我必須要見見那個姑娘。

不難想象,當陸羽把她帶到家裏吃飯的時候,我會被氣成什麽樣子。我的心髒一直不太好,這一回,脆弱的心髒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我因此而住院了,甚至我很想就這麽閉眼死了得了,生活如此不盡如人意,活著真是煎熬。

一個人躺在病**,我想起了妻子生前的音容笑貌,雖然她不漂亮,沒有才情,跟她在一起枯燥乏味,但枯燥乏味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幸福。我後悔啊,如果所有的事情可以重新來過,我是一定不會讓如今這些事情發生的,可是,每當人意識到這些時,時光早已遠去,人生就是如此的悲哀。

住院期間發生的事情令我徹底對陸羽失望了,我不能再認他是我的兒子,因為他變成了賊,而且還是盜竊自己親人的賊,我認為這種人比真正的小偷更可恥。

陸羽堂而皇之地找開鎖公司把房門打開,然後把屋子裏看起來值錢的東西搜羅殆盡,更可氣的是,他居然知道保險櫃的密碼,這說明他一直都有著盜竊的念頭,而保險櫃的密碼可能是我從保險櫃裏給他拿錢的時候,他在背後悄悄記住的。

報應啊!我居然生出了一個賊!

寫到這裏我打算收筆了,發生過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也無力去挽回。這些天來,我明顯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我也不想再去醫院做什麽治療,因為即便恢複健康,我也不知道我如何再去麵對那些不想去麵對的事情。

我這一輩子,仔細想想,都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快樂,更別談什麽幸福了。感覺不到幸福,我承認那很大原因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也許都怪我有著那樣一顆不安分的心。

B麵

一係列斷斷續續的噩夢片段折磨了張晴天整整一個夜晚,但夢裏的主題倒是相當明確的,就是不惜一切地找尋一個人——馬琳軒。

場景先是一處如同腸道一樣窄小冗長的迷宮,無論多麽感官敏銳的動物都會在這迷宮裏迷失自己,張晴天也不例外。

他毫無方向感地朝前走著,費盡周折終於走到盡頭,那裏背對著他站著一個人,張晴天上前把那人翻過來,看到的卻是自己的臉,他一下子感覺到,無論是夢裏還是在現實中,張晴天一直尋找的那個人正是他自己,他找到“本我”了嗎?不知道,也許張晴天的“本我”早已消失在虛無縹緲的人世間。

場景毫無征兆地轉換在了一片人潮洶湧的鬧市區,所有行人的臉都是模糊並且虛幻的,他毫無目的地穿行在人群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行人的臉逐漸變成了灰黑色,像極了一具具屍體在大街上僵硬地行走。

終於,張晴天在人群的縫隙裏望見了她,馬琳軒木訥地站在遠處同樣正望向他,張晴天高聲喊起來,聲音卻被人群吸收了。

他撥開人群朝馬琳軒奔過去,嘴裏還在自言自語地說著話。

曆盡千辛,兩個人站在了一起,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好久,張晴天問:“你在騙我,從頭到尾你都在騙我?”

馬琳軒點點頭又搖搖頭。

張晴天又問:“為什麽?”

馬琳軒別過臉,留下黑色的淚水。

張晴天伸出雙手去抓她的雙臂,沒想到這一抓竟害死了馬琳軒,馬琳軒原本鮮活的身體像燃盡的香煙,瞬間變成了灰,撲簌簌地落在地上……

張晴天被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