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熙來攘往的十字路口,挪動腳步原地轉了一圈,視線一一掠過車輛擋風玻璃後麵那些模糊的臉、站台看報紙與打電話的人、挎著背包匆匆穿越人行橫道的過客……

每個人的麵部表情看起來都很普通,但普通並不代表安全,因此,當某個臉部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在他眼裏,都像是潛藏在內心深處某種罪惡的一種表象。

旋轉令他眩暈,最後他定住腳步抬起頭,把目光停留在從樓房窗戶裏微微露出的望遠鏡與狙擊槍管上。雖然這次行動在他將近30年的刑警生涯中並不特殊,更不算是大規模的逮捕行動,但不知為什麽,從離開公安局的那一刻開始,他莫名地感到忐忑不安。

“但願不要出大事!”他以低低的聲音自語著,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的名字叫顧陽熙,48歲,一臉浩然正氣,濃眉寬額,下巴方正,雖然眼神依然堅毅,但斑白的鬢角已見老態。局裏一個懂《易經》的同事說他今年犯太歲,流年不順,勸他時刻小心謹慎,正所謂“太歲當頭坐,無喜恐有禍”,顧陽熙聽罷,也隻是付之一笑而已。

這個貌似平靜的黃昏,似乎有潛伏的殺機回**在窄氣裏,有那麽一刻,行人仿佛都靜止不動了,每個人的每一張臉都表情怪異,似乎害怕發出不必要的動作和聲響,以免驚擾了什麽……

“目標轎車已經接近封鎖區!”

突如其來的電子聲音傳進耳朵,令顧陽熙緊繃的臉更加緊張,他抬起左手按在耳機上,右手下意識去摸槍,眼睛則看向不遠處一輛灰色廂形車。

廂形車裏擠滿了荷槍實彈的警員,每個人的呼吸都不均勻。兩名技術人員緊盯著監視屏幕,模擬信號的城區圖上正有一輛轎車在移動。

“還有三分鍾,目標車輛就要到達此地。不!車子突然加速了!”

“請求指示!”另一名技術人員衝著對講機喊道。

“各就各位!”顧陽熙語氣急促,“準備實施抓捕行動!”

顧陽熙的喊聲在靜謐的車廂裏響起,像鐵錘一樣猛擊每個警員的心頭,寧晨緊皺眉頭深吸一口氣,迅速地拉開車門,她是車裏唯一的一名女警員。

“行動!”寧晨的眼神熾烈燃燒了,附和著對講機發出的命令大喊道。

警員們訓練有素地跳下車,紛紛跑向各自擬定的位置,就在這時,一輛白色轎車飛速駛來,但前方路麵警方設有路卡,轎車不得不立時刹車,沒等警員們圍攏過去,隻見四扇車門同時推開,從中跑出三個年輕男人,他們打扮完全相同,都穿著灰色運動衣褲,每個人手裏提著一隻方形黑色皮包,脫離轎車之後,就飛快地朝三個不同方向奔跑起來。

三個人、三個方向,三選一,到底該追哪一個?顧陽熙飛速權衡著,在警力有限的情況下,該如何做出正確的調度。

隻聽一聲沉悶的哀號,三人之中的一個栽倒在十字路口,路人立刻發出一聲聲尖叫,人群大亂,眨眼之間,落在地上的黑色皮包不翼而飛,剩下的兩個提皮包的人略微吃驚之後,便更快速地融入人群之中,雖然樓上埋伏著警方的狙擊手,但十字路口人頭攢動使得狙擊手沒有把握瞄準射擊。

寧晨跑在最前麵,她已經接近那輛白色轎車,駕駛室裏的司機瞪大眼睛驚恐萬分,見到警察立刻舉起雙手。

“兵分兩路!追!”顧陽熙立刻指揮道。

寧晨越過第一個被擊倒的提皮包的人,徑直朝另一個方向追去,這時,耳機裏傳來顧陽熙的聲音,他命令道:“去追另外一個,就在你的左手邊!”寧晨餘光一掃,但見有麵那一個提皮包的人已經被一名偽裝成行人的警員撲倒在地,於是寧晨不再遲疑,越過護欄朝左邊追去。

年僅22歲的寧晨剛從警校畢業,各方麵素質都較為突出,顧陽熙非常賞識她,一進入警察局,寧晨就成為顧陽熙最得力的助手。

前麵飛跑著的男人顯然也不是普通人,奔跑的速度與耐力不比寧晨差多少,他時而回一下頭,顯然內心也被當前的陣勢嚇得慌亂了,但木已成舟,他就像射出去的子彈,沒了回頭的餘地。

他的目標是不遠處的天橋,他隻需帶著皮包登上天橋,把皮包交給某一個等在天橋上的人,任務就算完成了,聽起來很簡單。這將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做這種事,之後他就有錢了,幹完這一票,他就能讓老婆孩子過上舒心的好日子。

飛跑的男人想:加油,一定要加油,為了家人的幸福!老婆,這次你總不會再抱怨我不關心兒子了,為了你跟兒子,你知道我的犧牲有多大嗎?我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呀!可我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呢?不管如何,雙腳已經踏出去了,我沒有機會再縮回來。

他緊握拳頭,心裏拚命給自己打氣。在這之前,他隻是個被淘汰下來的長跑運動員,他是從網上獲得這個消息的,為了那一筆錢,他以賭博的心態參與了這次玩兒命的勾當。

終於,天橋出現在了眼前。

每個人都知道,高處目標大,不但徒增了上樓梯和下樓梯兩段路,而且更便於警員在下樓梯時進行圍追堵截。緊追不舍的寧晨放下了心,因為在街上跑,有機會鑽進四周的巷子裏逃脫,如果在天橋上麵,目標可就無路可逃了。

奔跑著的男人緊緊抱住皮包,每跑出一步仿佛就將心弦拉開一寸,漸漸地,他的心弦已經滿弓了。他想用力呼吸來驅散恐懼,然而莫名的慌張卻硬生生梗在喉嚨,導致一口悶氣凝在胸口,他的臉霎時憋紅了,空出來的一隻手在喉嚨處若有似無地抓扯,好像這樣就能掏出那口濁氣似的。

寧晨用無線電對講機通知其他警員橫穿馬路去堵截天橋的兩個出口,自己則緊緊跟隨那男人登上天橋。本以為這次抓捕即將結束,令警方料想不到的是,位於天橋附近一棟商務樓頂部的一麵碩大廣告招牌後麵,正潛伏著一名神秘槍手。

槍手等在樓頂很久了,他端出加裝滅音器的M40A1狙擊步槍,裝上瞄準鏡,把槍托貼在肩頭,調整眼睛和目鏡的距離,為的是避免子彈擊發的後座力使目鏡撞向眼眶。他拿出一個雷射測距儀,測量目標即將中彈的地方,然後把距離乘以係數調整彈道修正鈕。

槍手有條不紊地做著準備,仿佛是在進行一種遊戲,一切準備就緒,槍口悄悄從廣告牌底下的縫隙裏像毒蛇一樣探出去,天橋上行人的身影便在瞄準鏡裏逐漸清晰地浮現出來。很快,目標出現在天橋上,目鏡裏麵的奪命十字線,隨著奔跑男人的腳步而緩慢移動,等待著他走近預定的地點。

今天的風宛如透明的果凍般凝結在沉甸甸的空氣裏,這是絕佳的殺人天氣,不需要過多計算風力影響彈道的係數,隻需校正地心引力所引發的彈道弧線就能準確擊中目標。槍手麵無表情,目不轉睛,將目鏡的十字挪向男人的心髒,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似乎非常享受殺人這一過程。

顧陽熙沒了年輕時的體魄,他被寧晨和其他警員落下了很長一段距離,寧晨登上天橋,顧陽熙才剛剛從街角轉過來,他氣喘籲籲警覺地環顧四周,突然發現高高在上的廣告牌出現了亮晃晃的反光,他來不及上天橋,隻好對著天橋上麵的人聲嘶力竭地大聲喊:

“快……快蹲下!!!”

寧晨聽見顧陽熙的喊聲,心驚的同時立即拔出手槍,前麵奔跑的男人似乎也嗅出了危險的味道,他轉過頭,稍一遲疑,肩頭上立刻激起一片血霧,身體也被一股力道重重地朝後推去,沒有聽見槍聲,但他的身體明顯中彈了!

槍手扣下扳機,子彈奔出槍管,朝目標的心髒直奔而去。不料奔跑的男人聽見橋下的呼喊聲猛地一回頭,這一動作暫時救了他,一顆子彈隻打中了他的肩頭。男人不隻是疼痛更因為膽戰心驚而雙手護在胸前,灰色的運動服上鮮血點點。槍手立即把槍口往下一挪,再射出第二槍,然後看也沒看便立即熟練並迅速地拆卸手中的狙擊槍,將之放進一隻金屬盒子裏。

“分出一撥人去樓上抓槍手!”顧陽熙拉開嗓子命令堵截在天橋口的警員,然後自己也跑上天橋,他的體力已近極限,上樓梯的動作顯得異常吃力。

就在這時,顧陽熙覺得身後有個人撞了自己一下,他轉頭一看,是個戴頭盔穿旱冰鞋的年輕男人。雖說腳下是單排旱冰鞋,但男人踩踏樓梯的動作輕鬆自如,然而他觸碰顧陽熙的肩膀這一動作,並不像不小心的行為,而更像是一種有意為之的挑釁。

顧陽熙沒心情也分不出精力去注意一個溜旱冰的人,他隻看見了那人半張模糊的臉,因為男人的頭上不但有頭盔,臉上還戴著大墨鏡,鏡片像鏡子一樣反射出了顧陽熙那蒼老疲憊並且滿是汗水的臉。48歲的顧陽熙,真的不再年輕了。

天橋上的行人一陣驚呼,接著是倒地男人的連連慘叫,顧陽熙手扶欄杆終於爬上天橋,看見寧晨正拚命拖著滿身鮮血的男人尋找掩護。

第二顆子彈原本應該會擊中男人的頭顱,但是男人在受傷驚慌之際,身體往後躺倒下去,小腿順勢往上挺立,這顆子彈就直直鑽進小腿脛骨。

受到驚嚇的行人像無頭蒼蠅般四處狂竄,奔跑的人踩在摔倒的人身上,被絆倒後成了另一個被踩踏者。有一位路人揚起被利器劃傷的手臂,拚命嘶喊著找尋自己的錢包,這明顯是一樁趁亂搶劫案,同時在不遠處,又有兩個行人因為不小心碰撞而大打出手。這一切鬧劇,全都在看似平靜的天橋上麵上演著。

焦躁萬分的顧陽熙急忙調派人力,堵在下麵的警員跑上來支援,隻得把不多的警員分出一部分去追捕小偷和勸架。

顧陽熙看了眼地上躺著的受傷男子,黑色皮包掉落在地上,他又背過身看向遠處的廣告牌,有根奇怪的繩子順著房頂水泥欄杆滑落下來,顧陽熙又是一驚,提醒追捕槍手的警員:“槍手要從樓頂溜下去,不要再繼續上樓追捕了!”

話一出口已經晚矣,槍手背著槍盒,一手緊握繩子,一手從腰間抽出手槍朝站在屋頂上的警員開槍,警員急忙躲進水泥護欄裏,再跑下樓進行堵截顯然來不及了。

槍手雙腿著地,跳上一輛準備好的摩托車,扭轉油門,車輪刹時揚起一陣灰塵,摩托車隨著一道白煙絕塵而去。

站在天橋上的顧陽熙以及其他警員正全神貫注地望著槍手逃跑之際,不料就在警方眼皮底下,又發生了異狀。顧陽熙隻感到身邊刮起一陣陰風,倏地,身後就竄過一條黑影,正是戴頭盔溜旱冰的年輕人,寧晨稍一遲疑,才發現地上的黑色皮包不見了,抬眼去看,皮包正攥在溜旱冰的年輕人手中!

寧晨還未發出聲音提醒其他警員注意,溜旱冰的男子就已經滑到天橋口,隻見他輕盈地縱身一跳,雙腳一前一後踩在樓梯一側的扶手上,那扶手表麵寬度不超過手掌長度,男子竟如同雜技團的飛人般,雙手平舉,頭朝前探,雙腿微屈,快到扶手末端之時,一個漂亮的跟鬥,翻在半空中,而後輕輕落地,這一係列動作不足五秒鍾的時間,令所有在場的行人和警察都感歎不已。

“皮包被那人搶走了!”不知是哪個警員喊出了聲。

顧陽熙舉著槍盯著遠走的目標氣得咬牙切齒,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吩咐警員集中力量堵截半路殺出的溜旱冰的人,畢竟皮包目前在他手上。

天橋上的警員開始飛快跑起來,顧陽熙緊跟其後,寧晨再一次跑到隊伍前麵,溜旱冰的男子卻似乎有意減慢滑行的速度,等著警察追過來。令人稱奇的是,他的時間掐算得很準,也不擔心身後有人放冷槍,因為他的身體像魚一樣遊刃有餘搖擺在人群中,警方因此絕不敢隨便放槍傷及無辜路人。

見身後的警員還有十米不到的距離時,男子身子一擰,拐進一條不起眼的巷子,七八名警員蜂擁而入,險些把那條窄巷堵死,這樣一來,追趕的速度明顯降低下來。

此刻的天色已經不那麽明亮了,加之巷子兩邊樓體很高,透過來的光線更少,好在牆邊有幾盞路燈提前亮起,衝淡了原有的昏暗。

巷子並不算長,而且明顯是條死胡同,胡同盡頭還停著一輛冷凍車,也許有人正在車裏卸貨,所以白色冷凍箱的一扇鐵門大大敞開著,露出黑糊糊的箱體入口。

和所有警員一樣,寧晨的腳步也慢下來,等待著溜旱冰的人束手就擒。可令在場警員想不通的是,溜旱冰的蠢賊居然曲腿一跳,跳進了半開的冷凍箱裏去了,這種自投羅網的做法甚至令一個追逐的警員笑出了聲。

“快站住!”顧陽熙阻止警員靠近冷凍車。

冷凍箱裏靜得出奇,眾警員擔心困獸猶鬥不敢擅自靠近車體,但冷凍箱沒有旁門,也不擔心裏麵的人能夠跑掉。

“你無路可逃了,趕緊出來吧!”一個警員大聲說,“因為你沒有退路了!”

空氣再次凝固,十秒鍾過去,冷凍車廂仍舊沒有絲毫動靜。

“怎麽辦?”寧晨低聲問顧陽熙,“他一身熱汗,躲在裏麵不出來,身體是很容易出問題的,也許他頭撞到了什麽暫時昏迷過去了,要不我進去看看吧?”

“不,還是我親自來。”

顧陽熙像父親一樣伸出大手擋住寧晨,他側身舉槍一步步靠進車體,當他看清楚眼前的狀況時,先是全身僵硬,而後肩膀開始顫抖,那不是害怕而是非常憤怒,最後他發泄般地抬起腿重重地踹向冷凍車,後麵的警員還以為顧陽熙瘋了,可接下來的一幕太過戲劇性,所有警員都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

因為,隨著顧陽熙那一腳踹下去,眼前的冷凍車以及巷子末端的牆壁如同海市蜃樓般瞬間崩塌,不,那不能叫崩塌,因為太輕薄了,原本那些立體三維的真實圖像,刹那間竟都轉變成了平平的二維,像一張紙一樣朝後麵輕輕地倒下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微弱昏黃的光線從倒塌的對麵透過來,原來這條巷子還有很長,這裏也並不是死胡同,那個溜旱冰的賊早已順著巷子遠走高飛了。

“居然……被自己的眼睛騙了!”很多警員都這樣驚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