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誰?!”在持續不斷的精神重壓下,我的心髒也隨之暴烈地跳動著,好似已躍出了胸腔。

我把槍口對準了那個微微抖動著的人,黑影竟然先說話了:“你們是誰啊?”這聲音聽起來非常陌生,但有些當地的口音,像極了招待所王老爹的聲音。

此刻的我快要到達崩潰的邊緣,舉著槍的手都有些握不穩。

“你是誰?快說!”趙嘹亮嘶啞著聲音,“你把毛勇敢怎麽樣了?”

“啊?!我……”陌生人仿佛也很惶恐,語氣透露著緊張和懷疑。

突然,洞中一點微光亮起,趙嘹亮的火柴再次發揮了功效。

我倆同時朝黑暗中的第三個人看去,一見之下,不解多過恐懼,麵前的陌生人並非青麵獠牙的妖魔,也不是滿臉泥巴的塑像,而是一個極其普通的穿著粗布褲褂,略顯消瘦,四十多歲的鄉下人。

“你到底是誰啊?!”我和趙嘹亮一起問。

“我……我誰也不是!你們是誰?”他驚慌不定。

連日來在這林中摸索,也未曾遇見一個活人,雖說此人出現得比較唐突,但見其打扮像極了本地漁民,於是我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領子,用槍逼迫著他道出事情的原委。

“你們這是要幹什麽?放開我!”他害怕了,不像在偽裝。

我們進入林子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個山民,現在沒頭沒腦出現了一個,我一時間竟想不出該問什麽。趙嘹亮代替了我,大聲道:“快說!”

“你讓我說個啥?兩位同誌!”他見我倆穿著製服,並非歹人,也鬆了口氣。

“你在這林子裏幹什麽?為什麽跟著我們一路跑過來?”我終於想到一個問題。

“我……我也納悶怎麽會進入這片林子,真的,兩位同誌,請相信我!”而後,他斷斷續續地說出了自己的遭遇。

他的遭遇與我們十分相仿,也是因坐船被水掀翻誤打誤撞來到林中,可令我更為不解的是,他居然說自己在林中已經困了很久。這怎麽可能,這裏沒吃沒喝,他是如何存活下來的?

他說他叫水生,家住鄱湖嘴村,下湖捕魚時不料湖心起浪,把他連人帶船卷進水中,等他蘇醒過來之後,便不知不覺走進了這片山林之中。他也覺察出這林子絕非尋常地方,他把這密林形容成一個巨大的綠色迷宮,雖絞盡腦汁耗盡全力,也沒能走出這林子半步。

水生見剛才天空出現異象,烏雲翻滾好生駭人,緊接著兩束徹骨寒冷的白光從天而降,他害怕極了。正在慌亂之間,卻看見林中竟有三個解放軍模樣的人奔跑躲閃,於是就跟在後麵,不知不覺跑進了這個山洞之中。

聽他說完之後,我不但沒能理清思路,反而更加困惑不解。

“那毛勇敢怎麽不見了?你跑在最後麵,應該看得見啊!”我焦慮萬分地問。

“我不知道呀!本來前麵是三個人跑來著,可是昏天黑地的一路跑,我也沒太注意。”水生回答道。

“那你跟著我們跑幹什麽?”趙嘹亮問。

“唉,當時隻見烏雲壓頂,不知雲裏會出來什麽妖物,當然得朝人多的地方跑了,出了危險也好有個照應,你說是吧?”水生一邊說,還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水生說得也不無道理,或許毛勇敢一個人躲在了別的地方。我轉頭朝洞外一看,不覺間,洞外雲開霧散,些許光亮已經透進了山洞裏。

水生,這名字怎麽……

我仔細打量這個陌生人,水生原本黝黑的臉上泛著蒼白,是那種麵無血色的蒼白。他身材矮小而幹瘦,所以趙嘹亮一摸之下便發覺出他不是毛勇敢。

我從他的眼神裏看不出欺騙,也許他說的都是實情,可就是臉色蒼白得不像個活人。但轉念一想,身處這麽個鬼地方,沒吃沒喝四處奔跑,或許我自己的臉色還不如他。

不對,水生剛才說自己已經在林子裏待了很久,他到底拿什麽果腹,緊靠喝水和吃植物,怎麽可能存活那麽長的時間?難不成他之前說的都是在撒謊?想著想著,我頓生疑竇。我狐疑地盯著水生,厲聲問:“水生,你說你在這裏待了很久,你究竟吃什麽過活?”

“我……”水生的臉上多了一層表情,說不出是困惑還是不解,“其實我……什麽也沒吃!”聽他如此說,我下意識握緊了手槍,心想,一個活人怎麽可能不進食,而且還有那麽大的力氣跟著我們一路跑來,他難道已經不是人了?

“唉!”水生歎了口氣,“其實,我跟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會相信的……”他不自覺地看了看洞口,然後挪動了一下身體,緩緩地說出了一個更加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情。

兩個月前,水生被湖水衝上岸,不知不覺順著小路走進了這片密林。他並沒有像我們走得那樣遠,隻前進了一個多鍾頭就想順原路返回,因為他認定在湖邊比這林子更安全。可令他想不到的是,隻走了片刻,他就覺察出原本清晰的小路竟在短短的幾分鍾之內消失了,或者說在他眼前轉移了,似乎從一個方向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水生說到此處連連搖頭,並且舉起了三根指頭,像是在對天發誓:“三天啊,我在這林子裏轉悠了三天,三天時間水米未盡,就在即將肚餓而死的時候,暈暈乎乎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趙嘹亮不假思索地追問。

水生輕輕地搖著頭,眼神也變得茫然,“我怎麽知道,隻不過那裏有一棵樹,很大很大的一棵樹,我無法形容那樹有多大,大得無法想象……那棵巨樹長在懸崖邊上,而懸崖底下黑漆漆啥也看不清楚。不知怎的,我一接近那棵樹,全身就生出了力氣,肚子也不那麽饑渴了。我朝大樹走過去,卻看見樹前的空地上擺放著一張小石桌,隻是一張石桌,四周卻沒有一個凳子。桌麵上有一隻瓷碗,瓷碗不大,比喝酒的酒盅隻大出一圈。我伸出雙手,把瓷碗捧在掌心裏,碗身熱乎乎的,裏麵居然還盛著半碗湯水。不知怎的,我就把那水喝進了肚子,你們猜什麽感覺?”他眨動著眼睛看著我的臉,見沒人回答他,才說:“好奇怪,那湯水滑進了肚子,就如同吃了一頓飽飯一樣。”

“後來呢?”我見水生好似還在回味著那湯水的滋味,不由得好奇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喝了那半碗湯水,就不用進食了?”

水生點點頭,舔了舔幹涸的嘴唇,“是啊,自從喝了那神水,我就再沒吃過啥東西,你們說奇不奇怪?後來我不止一次回到巨樹那裏,雖然石桌還在,但上麵再沒有出現過瓷碗……”

我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膝蓋裏,隻覺得好累。此刻,所謂的迷信不迷信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在這片詭秘林子裏,我隻想能找到一種說法可以解釋這一切怪異現象,隻要能解釋得令我信服,我就堅定地承認它。

我回味著水生的話,他說他不止一次回到巨樹那裏,也就是說他認識通向巨樹的路。我心中暗自打算,與其在這山洞裏坐以待斃,還不如去巨樹那裏一探究竟。於是我對著趙嘹亮的耳朵低語幾句,水生望著我倆有些不知所措。趙嘹亮對我的提議並不反對,他點點頭,對水生微笑了一下,說:“水生老哥,既然你認識通向巨樹的路,能不能帶我們也去那裏看看?”

令我和趙嘹亮都感到吃驚的是,水生居然果斷地點頭同意了。這不得不令我心生疑竇,和趙嘹亮互視一眼,似乎他也覺得水生的一番話是別有用心,好像故意在誘騙我們進入某種圈套似的!

去還是不去呢?我開始猶豫。

這時,趙嘹亮站了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眼神很有內容,我明白他的意思,就算前方是龍潭虎穴、艱難險阻,也總比在這昏黑的山洞裏餓死強得多。

我看著水生,見他臉上並無異常神色,於是肯定地對他說:“好吧,那就有勞水生老哥帶我們走一趟了。”

“兩位同誌,你們果真要去?”水生那樸實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但願那隻是我的錯覺。

“嗯。有什麽問題嗎?”趙嘹亮問。

“沒,我可以帶你們去,不過……在路上,無論看見了什麽,都不要吃驚,也不要問我。”

“這是什麽意思?”我問。

“因為……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麽!”水生回答說。

“你說在路上會看見一些東西?”趙嘹亮又問。

“嗯。”水生從地上爬起來,“其實……其實也沒什麽,我看,咱們現在就上路吧!”

我和趙嘹亮相視一愣,跟在水生後麵,一行三人陸續走出了山洞。

烏雲奇跡般地散盡了,但天空依舊是那種死寂的青灰,顯得格外不真實,虛幻得如同身處在夢境中。

眼前同樣是如同複製出來的非常相似的樹,仍舊順著來時的那條小路,又一次經過了寒潭。我希望在路上能夠遇到失散了的毛勇敢,但遺憾的是,並沒有發現他的任何蹤跡。漸漸的,我感到山路的坡度開始緩了,林子也逐漸稀疏,周圍的景物越來越不熟悉,好像進入了一條沒有走過的全新的路。

此刻我頭腦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很好的念頭,是不是快要出山了?我和趙嘹亮沉悶了許久的情緒也似乎因為這個即將出山的預兆而振奮起來,步子也明顯地加快了。可惜,事情的發展總是不遂人願,很快,我們就察覺出周圍的環境越來越不可理解。

趙嘹亮悄聲說:“你感覺出來了嗎?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還是……”

他所問的也正是我所想的,因為環繞在我們周圍的景物,無論是眼前的枝葉還是遠處的樹影,都變得異常模糊。之所以要這麽形容,是因為眼睛看見的任何景物,反射進大腦裏的信號似乎已經沒有遠近之分了。

近在咫尺的一片葉子,和遠在天邊的一片葉子,沒什麽空間上的區別,同等的模糊。那種遠近的空間感就如同是在一張極大的幕布上描繪的一樣,雖然畫麵上的山石和樹木有近大遠小的區分,但那隻是畫家在一張平麵的畫布上特意作偽,其實隻是一種視覺上的假象,一種錯覺,一種欺騙人眼睛的手段。

前麵水生的背影還算真實,我們隻得跟著他走。周圍更靜了,很快連那種腳踏荒草的沙沙聲也不複存在了。

我甚至都有一種錯覺,我們不是在走,而更像是在飄,或者說是我們的靈魂在飄,而前麵的水生正是一個勾魂的使者,我和趙嘹亮隻是兩具冤死的魂兒……

走著走著,我看向一個方向,不知道是左邊還是右邊,隻是隨意地一看,那裏竟出現了一大片空地,是那種寸草不生的十分空曠的空地。空地的盡頭有三三兩兩的矮樹,這不是說那些樹小,而是樹出現在那裏,證明了我與樹之間的距離很遠,也說明那片空地確實很空曠。

眼睛略微一掃,我仿佛看見了一些奇怪的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東西。

那是什麽?我重新朝那個方向定睛看去。尖尖的一個角,就隱藏在那些遠樹後麵。我的腳依舊朝前走著,眼睛卻緊緊地盯著那個模糊的東西,很快,我就看出那應該是一艘船,尖尖的角正是高高翹起的船頭。那是艘破損嚴重的船,因為船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孔洞。

什麽船會如此破舊?我想到了兩個字——沉船!

沉在虛幻空間裏的船不止一艘,當我的視線移向灰白的天際時,那裏很快就如同複製一樣幻化出了無數艘同樣的,但擺放位置不同的船,一艘連著一艘連成了一大片。

如果抽幹鄱陽湖的水,人們打開湖水底下那隱秘千年的黑暗空間,尋找到千百年來所有不幸殞命於湖中的船隻,或許真的就能看見這般腐敗壯觀的景象。

我定定地看著船上那些孔洞,裏麵好似存在著什麽東西。

眼睛盯在孔洞上,孔洞便在我眼前放大了,變得非常清晰非常真實,我甚至可以看見鏽跡斑斑的鐵釘,還有脫掉油漆的木板上開裂的縫隙……

那又是什麽?!有股黑氣正從一個孔洞裏冒出來,一點點緩慢上升,形成了一小團黑色的雲,很快,又從另一個孔洞中飄出了一團黑雲,接著,所有的孔洞都飄出一團同樣的黑色的雲,黑壓壓地四處飄散,一時間天空中到處都是一團團的黑雲,就像節假日時放飛的氣球。

黑色雲團隨風長大,不覺間生出了一條條細長的尾巴,看起來就像一隻碩大的蝌蚪。它們在空氣中遊動,一點點地朝我們圍剿過來,眨眼工夫,我們三人就被那一群群的蝌蚪包圍住了。

眼前的景象雖然荒誕,但我並沒有太害怕,因為殘存的意識還能分辨出,這些景象是如此的不真實,僅僅都是幻象而已,真實的恐怖與我自己還有一道模糊的界限。

就在這時,一大團黑雲朝我飄過來,停留在我的頭頂上盤旋,我揚起臉與它對視著,那黑雲仿佛能看見我,很快,我竟然在黑雲的表麵認出了一張人的臉。我不認識這張臉,但對它很熟悉,眼神空****極其悲傷,看到那種眼神,我心底產生了一種想哭的衝動。

那張熟悉的臉朝上飄去,我覺得這些黑雲更像是一個個不幸死於水難的靈魂,它們被來自天外的一種力量控製著,不知要完成什麽樣的使命。

一個個的靈魂漸漸地匯總在了一起,像一條黑色的巨龍,從天空的一邊橫跨到了另一邊。我能感到那些靈魂十分緊張,它們都在微微地顫動著,就像一群士兵正在等待即將來臨的一場惡戰。

突然,“黑龍”中的每一個靈魂都瞬間緊繃,巨大的“黑龍”開始在空中扭動、顫抖、嘶吼,仿佛遇到了一個看不見的透明敵人。“黑龍”仿佛纏繞著一團透明的氣體,與之爭鬥著、撕咬著、哀號著……

天也昏了,地也暗了,可轉瞬之間,眼前的所有異常景物像煙一樣就那麽被吹散了,黑色靈魂組成的“黑龍”無影無蹤,天空恢複成了原有的青灰色。

此刻,前麵的水生停下腳步,他轉過頭來,那張臉依舊十分慘白。還好,他並沒有麵露猙獰,還是原來的那種憨厚的笑,“兩位同誌,我們到了!”

“到了?!”

我有些驚詫,疾走幾步繞到了水生前麵,當看到眼前的景物時,第一反應就是緊緊地閉上眼睛,然後用手揉搓著,因為我萬萬沒有想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超乎想象。

一路走來,我不自覺地看見了太多離奇的畫麵,但那些場景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然而,此時此刻映入眼睛裏的,確實超出了我所有想象的極限!

當我不得不睜開被雙手揉搓得發疼的雙眼時,眼前的一切並沒有絲毫的變化,與此同時,我心裏立時產生了一種感覺,那感覺絕非緊張、害怕,而是一種終結,一種發自內心的,對一切欲望的終結!

眼前依舊是如同膠片一樣的青灰色,分不清天,分不清地,或許眼前的視野過於遼闊,天和地的交接線已經溶解在了這片青灰色的畫布中。

抬起頭,天空沒有一片雲,依舊灰白一片;低下頭,腳下的土地驀然消失,就像畫家的筆刷輕輕地掠過畫布的邊緣,而那畫布的底色恰恰正是那種青灰色。

想象一下,我們三人正好處在一幅陰鬱色調的風景畫中,一路行走,隻有我們三個人是會動的……而此刻,我們已經走到畫麵的邊緣,腳下沒有了土地,天和地混成了一團,如同盤古未開辟的原始混沌世界。

我甚至希望腳下出現一條萬丈深淵,這樣或許我會鼓足勇氣跳下去終結一生,可眼下看到的,沒有空間,沒有時間,沒有了四方上下,也沒有了古往今來,就像身處在一處真空的世界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或許就是傳說的魂飛魄散於空氣中的感覺!

恍惚與不知所措顯然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感受,就在這時,水生突然上前一步,抬起右手指著一個方向,極其緩慢地說:“你們看,樹就在那裏。”

話音未落,就在他所指的那個方向,竟然如同海市蜃樓般出現了一棵巨樹。

先不說那樹的巨大和奇詭之處,為什麽上一秒鍾眼前還是青灰一片,下一秒竟出現了一棵如此大的通天巨樹?!是我剛才沒太注意,還是肉眼凡胎,不經仙人指點,無法窺得眼前的深奧?!

那不能簡單地稱之為一棵樹,它更像是一座山,一座枝丫纏繞著的宮殿。人在它麵前瞬間變得渺小,正如摩天大樓下的一隻螞蟻。

太壯觀了!壯觀得令人心生恐懼!我不覺被這奇景驚呆了,即便是從下朝上望,也會令人產生眩暈的感覺。

水生邁開腳步朝樹走,我和趙嘹亮不約而同地跟著他,因為此刻我的方向感已經完全消失,如果不緊跟其後,就是想原路返回,也絕對找不到來時的路。

那棵超現實的巨樹說遠也著實挺遠,說近卻又如此之近,這一秒,那棵樹還遙遠在天邊,下一秒它就近在眼前,時間和空間錯綜複雜,當我恢複些許意識抬臉一望之時,那參天巨樹已然矗立在了麵前。

我吞咽了一口吐沫,那隻是個吞咽的動作,口腔裏早已沒了多餘的唾液。不知是緊張還是受到了如此強烈的震撼,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眩暈,我眼前一黑,內心產生的空虛致使身體異常虛脫,雙腿一軟險些摔倒在看不見的地上。

須臾之間,眼前的巨樹顯現出了異狀,那赫然粗壯的樹幹上竟開啟了一扇門。雖說是門,卻更像是個樹洞。或許那樹門早就存在於其上,隻不過要恍惚之後才能目睹。

“班長,樹幹上麵不止是一個洞,你看……”趙嘹亮的聲音出奇的平靜,有種破釜沉舟的感覺。

我揚起僵硬的脖子,是啊,樹幹上不止一個洞!洞口是那種細長的拱形,使得整個樹幹像是一座寶塔。我想數一數這巨樹寶塔有多少層,先是從下往上數,而後又從上往下數,但最終沒能得出一個準確的數字來,我終於明白自己的邏輯思維已經癱瘓了。

如果人站在一座高聳的建築物腳下,垂直著朝上看時,根據近大遠小的原則,建築物會是下寬上窄的圓錐形,而眼前的這棵乾坤巨樹,卻是越朝上看越寬闊,枝葉越茂盛,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趙嘹亮推了推我,我才回過神來,腳還可以抬起來,確定自己依舊是行走而不是在飄,於是招呼趙嘹亮一起,徑直朝洞口走過去。

腳踩著高矮各異的根須藤蔓,雖然根須扭曲盤旋,但我倆腳步倒也輕快,轉瞬之間,我和趙嘹亮一前一後就登到了洞口。洞口邊緣包裹著粗細不等的藤蔓,藤蔓纏繞得很有規律,像是特意製造出的美麗而繁瑣的花紋,所以這更像是個生物宮殿的入口。

洞口裏麵幽深碧綠,異香撲鼻,有些蒼翠的藤條枝蔓懸浮其間,更顯得如臨仙境。都到了這步田地,猶豫也沒有意義,於是我們徑直進入洞中。

樹幹中空,別有洞天,樹洞四壁溫潤碧綠,透著如同翡翠般的光暈。洞裏沒有光源,周圍也並不十分明亮,但隻要是目力所及的地方,仍舊能讓你看個通透。

感歎之後,才發覺向導水生竟然在我二人眼皮底下蒸發掉了,我與趙嘹亮對視一眼,不覺心中一顫。

“班長,少了一個?”趙嘹亮低聲道。

我一揮手,打斷他的話,“這個地方太詭秘,少了個人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況且水生那個人本就奇奇怪怪的……好了,既然咱們都進了樹裏,那也隻能闖一闖,說實在的,此刻咱倆是生是死都是未知,還有什麽怕的!”

“說得也是。咦?班長,你看那裏有架樓梯!”趙嘹亮一臉驚異地看著我身後。

我很冷靜地轉頭一看,在樹洞中央真有一處可以攀爬的地方,很像是架藤條編織而成的天梯。

“要不咱爬上去看看吧?”趙嘹亮問。

“嗯。”我一邊答應,一邊朝天梯走去。

腳下踏著的藤蔓還算平坦,我抬手扯了扯從高處垂下來的天梯,一馬當先就爬了上去。不知爬了多久,奇怪的是,身體卻一點疲勞感都沒有。

我抬臉望了望上麵,依然是一片碧綠,我又低頭看了看下麵的趙嘹亮,他也麵不改色、氣息平穩地問我:“班長,我們爬了這麽半天,應該到了吧?”

是啊,到底要爬多久呢?難不成一直延續這個動作?應該是到了!

雖然本身不知道會到什麽地方,可心裏卻有了這樣一個意念,當我再次抬頭看向高處時,眼前果然出現了另一個空間。我心中大喜,三步並作兩步就攀了上去,眼前的一切,卻又是另一番奇妙的景致。

“怎麽說到就到了?”趙嘹亮一臉恍惚地躍了上來。

“老趙,你說我們是不是在做夢啊?記得在夢中無論怎樣奔跑跋涉都不覺得累。”我掃視著周圍的環境,“但願我們此行都是一場夢,無論多麽離奇可怖,終究有醒來的那一天!”

此時身處的空間比下麵的稍小,似乎符合樹幹下粗上細的生長規律,但這裏的光線明顯亮於下麵,映入眼睛的那種綠色更加鮮嫩,更加通透;洞壁的枝蔓也十分纖細精致,比起先前那些富有力量感的粗大枝幹來說,顯得嬌嫩和複雜。

這裏有些像是一個生命體的大腦,那些纖細的藤條便是操控整座大樹的神經,而底下那些粗糙壯碩的枝幹,則是這個生命體的軀幹和肢體。

就在這個時候,綠色生命體裏傳出了一聲咳嗽,咳嗽並不是由於身體不適,而更像是對陌生闖入者的一種警示和提醒。

趙嘹亮也聽見了那聲音,他和我對視一眼後,緊張地左右張望。我下意識地握住槍把,並沒有掏出來,因為我覺得一把槍在這裏根本發揮不了任何作用。

就在當下,我感覺肩頭一重,那肯定是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轉過臉,身後站著的居然是消失了一段時間的水生。沒必要問他為什麽突兀地出現在我後麵,我更希望知道他又要告訴我們什麽。

果然,在我張嘴詢問之前,水生就先開口說道:“你們可以去見他了!”說到“他”的時候,水生明顯拖長了聲音。

“他是誰?”我驚詫不起來了,隻是麻木地問。

“周——善——人。”水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周善人!

周善人終於出現了!

真的有這樣一個人?

周善人,他是誰?是那個神話中的周善人嗎?

我腦袋嗡嗡作響,隨即便想起了寫在油紙上的那句話——欲取密件,務必先找周善人。

從登上火車的那一天起,我似乎就被卷進了一個迷霧糾結的旋渦之中,看來這一切都源於周善人這個名字,難道見到周善人,就可以揭開一切迷霧?

我還可以再回到熟悉的現實當中去嗎?這是渴望,更是奢望。心怦怦地亂跳起來,激動和興奮多過了恐懼與不安。

“周善人在哪?帶我們去見他!”我對水生說。

“他——就在這裏。”

水生語氣平靜得如同一個年老的和尚在念經,他伸出食指指著一個方向,隻不過是隨意地一指,那個地方就瞬間出現了一個綠色的人形。

我和趙嘹亮不管不顧地走過去,甚至都沒有回頭多看水生一眼,因為我知道,即便轉頭去看,他也肯定消失了。

眼前那綠色的人形在我們眼前慢慢地具體化、實物化……那是一位全身**、須發皆白的老者,他閉目盤膝,安然閑適地端坐著,雖說其眉宇之間透著些許生機,但還是能明顯看出,這老者隻是一具死而不腐的屍體。

那具屍體並不可怖,它宛如得道老僧坐化於蓮花寶座之上,隻不過寶座不是絲布所做而是無數細弱藤蔓精心編織而成,透著繁複和高貴。

很快,從老者安坐的藤蔓纏繞的蒲團中伸出了無數更加纖細的枝蔓。那些枝蔓瞬間蔓延了老者的全身,使得他每一寸皮膚都變成了嫩綠色,不多時,麵前安坐的老者就變得如同一尊上等翡翠雕琢而成的玉像,栩栩如生,令人有種想要頂禮膜拜的衝動……

我回頭看了眼,趙嘹亮也消失了。就在我重新把視線移到老者的臉上時,卻被嚇得朝後倒退了數步。隻見那已變得通體碧綠的屍體,竟然睜開了眼睛!而在眼眶中的那對眼球,卻是異常的熟悉,像極了我在山洞裏不小心打翻的那隻泥壇裏麵滾出的泛著綠光的眼球!

老者睜開了眼睛,但氣息尚無,雖然神態安詳,但此時看起來卻透著一點點詭異。正在驚魂未定之時,一個聲音悄然出現,那聲音不是響在耳畔,而是從心而生,就如同兩顆心達成了某種共識,可以相互交流。

更加奇怪的是,那不是單獨的一個聲音,更像是某種記憶或印象,無法控製地從心中產生從而複製進了我的大腦中,令我一下子知道了很多往事,然而那些事情又似乎蒙著一層薄薄的霜,它們雖占用了頭腦裏的空間,但又很難讓我開啟和完全解讀。

是不是麵前這具綠色屍體對我的心靈以及大腦發出了某些信號,我雖然接收到了,但那些信號就像一堆加密了的文字,暫時讓我難以理解?

我不覺產生了一個念頭,能不能用心聲跟這個碧綠色的屍體進行對話?這樣想著,我就在心中問了這麽一句:“你是周善人嗎?”

果不其然,真的有聲音回複了我的提問,聲音忽遠忽近,隻是一種潛移默化的電波,流水般湧入我的腦海中。我真不知如何形容那種奇妙的感覺,這更像是我的心中分裂出來兩個人格,我作為一個人格和另一個叫作周善人的人格之間進行的對話。

“你是周善人嗎?”我問。

“是的。”周善人答。

“‘欲取密件,務必先找周善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問。

“因為我知道密件的下落。”周善人說。

“是嗎?那好,請你把密件交給我吧。”

“我沒辦法交給你。”

“什麽意思?”我問。

“密件被你自己藏在了一個地方,一個隻有你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而我的作用隻限於提醒你。”

“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話。”我說。

“我的意思是說,你把你想要的密件藏在了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比較特殊,比較偶然……”周善人答。

“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一個我用精神構築出的世界裏。”周善人答。

“精神構築的世界?這是什麽意思?”我不解到了極點。

“你現在所處的世界,你不覺得有些不同嗎?那些山、那些樹,還有你遇到的種種怪異的經曆……”周善人解釋說。

“是很不同,不過我還是不能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說。

“還記得你一路走來沿路的風景嗎?”周善人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立足的這個地方,本是你用精神虛構出來的,所以目力所及之處都透著虛假和人為複製的感覺。”我恍然大悟。

“可以這麽理解。”周善人頓了頓,“這裏的一切都是我用心中意念虛構的,而你的所謂密件,恰巧藏在了真實世界與我構建的精神世界相交疊的那片區域,這也就是‘欲取密件,務必先找周善人’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所以,你要想得到密件,前提條件便是先進入我的世界。”

“我現在進入了你的精神世界,我該怎麽辦?”我緊張地問。

“確切地說,我並沒有料到會有陽世間人卷入其中,正可謂百密一疏。其實我也並不知曉如何能夠幫助你,我能做的,隻是提供你一個方法,一個途徑……是生是死,能不能如你所願,那得看冥冥之中的造化了。”

“什麽方法?”

“少安毋躁,在施法之前,你還要了解一些事情。”周善人娓娓道來,“想必你對我也有所了解,多年之前我因夢受到定江王菩薩的感召,授予救人治病之秘術,經我再三研習,終撰一良方,以開水衝之,美其名曰濟生之水,醫救了無數貧苦漁民。定江王菩薩見我信誠誌堅,又顯靈於市井,賜予我紅船一對,如遇風浪可把紅船拋進湖中,立時便可變成兩艘大船,用以營救那些落水的船夫。多年之後,我已年過百歲,一夜睡夢之中,定江王菩薩又從夢中顯現,菩薩說他仙體在凡間時日無多,不久便會高升仙境,可自己的那具巨黿肉身,不得不留在湖水之中。令菩薩耿耿於懷的是,那巨黿軀殼長時間受漁民虔誠供奉,他怕自己的仙髓離去後那軀殼成精作亂於湖水,於是又暗暗傳授了我一套鎮妖秘法,這才飄飄然登入天界。”

“後來呢?那巨黿軀殼真的興風作浪了?”我問。

“是的。不出定江王菩薩所料,沒了菩薩仙髓的約束,那巨黿便開始興風作浪,一時間搞得人心惶惶……”

“菩薩升仙之前,不是還傳授給你鎮妖秘術了?”我打斷他。

“是的,我見那黿精無法無天,不得不施法鎮壓此怪。按照菩薩所言,我命漁民鑄造一座銅人,並把菩薩所傳秘咒一並鑄刻在銅像身上,然後把其沉入鄱陽湖底的淤泥之中,誘使那黿精的魂魄附於銅像之上,由於銅像遍體刻有秘咒,所以那黿精暫時難以脫逃。而後,我命人把銅像打撈上岸,並用施了法術的鄱陽湖淤泥塗遍銅像身體,把它封印在一個隱秘山洞之中……”

“哦,那具製作粗陋的泥像,想必就是施法封印黿精的銅像,可為什麽那塑像沒有眼睛?還有洞壁那些壇子裏泡著的綠色眼珠,又是什麽用意?”

“其實,用湖泥封住銅人隻是一個權宜之計,隻靠這些是不能長久困住黿精的,但又不能徹底將其消滅,因那巨黿在湖底還有其存在的使命,所以隻得對其進行壓製。於是我便命工匠,在石壁上鑿出一百個孔洞,用百對不幸淹死於湖水中的人的眼睛置於泥壇之內,灌入濟生之水,由此就劃定出一個鎮妖的結界。因為施展‘百目降妖陣’後所形成的結界,是一種以陰性為主導能量的時空,生氣不能入,陰氣不能出,怨氣匯而凝結,所以不能沾染陽氣。之所以用溺水之屍的眼球做媒介,是因為溺死之人本就怨氣極重,使得屍體雙目圓睜死不瞑目。然而異性磁場相互吸引,一旦有鮮活之物誤闖那個結界,就很可能把費力集結起來鎮妖的力場打亂了,致使那巨大黿精逃出結界肆意作亂……”

“我就曾闖入過那個山洞中,難道是我把黿精放了出來?”我狐疑起來。

“沒錯。由於你的不慎闖入,使得結界之內力場紊亂,而且你還破壞了一個壇子。”周善人回答說。

“這樣一來,那黿精是不是逃出了鎮妖結界?”我問。

“是的。”周善人說。

“那怎麽辦?還有得補救嗎?”我著急地問。

“於是我不得不傾盡全力,用主觀的精神力量構建出一片山林,這可以暫時將巨黿困於我的精神世界之中。但由於我能力有限,構建出的精神世界並不穩定,時而真實,時而恍惚。即便這樣,也不能維持多久,那黿精總會脫離控製,重入人間……”

“那我該怎麽辦?”我問。

周善人的聲音停了停,才冷冷地響起:“對這一劫難我早已推演得知,於是施法匯集了葬於湖底的遊魂把山洞周圍的生門堵塞。由於湖水之上陰陽瞬間失衡,所以很可能會導致鬼門大開,使得時間與空間交疊錯亂,所以眼見之物和現實世界便會大相徑庭。”

“你的意思是說,我看見的那些遊離於現實與夢幻之間的景物,都是由於陰陽失衡導致的時空交疊?”我問。

“是的。為了盡快收服黿精,避免影響到現實世界的生靈,所以你必須要抓緊時間。”周善人話鋒一轉。

“我能做什麽補救?”我急切地問。

“首先,你要找到一對溺死者的眼球,把那一百對眼球補齊。”周善人說。

“這……”此事既然由我引起,那一切的後果都應該自己承擔,我咬了咬牙,道,“可不可以告訴我,我該去哪裏找?如果時間緊迫,就用我的一對眼睛,畢竟是我誤闖到這裏來……”

“不行。在我構建的精神世界裏,你也隻是以精神和意念存在的。你在物質世界的軀體並不能夠和我進行對話,也無法進入我的世界裏來,換句話說,此刻和我對話的,隻是你的一個魂靈。況且鎮妖所需要的是一對真實的眼球,而且必須是溺死之人的眼睛……”

“不知道。不過我會給你嚐試的機會。”周善人平靜地說。

“什麽樣的機會?”我又問。

“我會施法把紅船置於湖水之上,把你送進鬼門,但能不能順利地從鬼門駛出,重返現實世界,這就要靠你堅定的信念和造化了。”

“我還是不太能理解。”我說。

“鬼門本身並不罕見,經常會莫名開啟於某一個不確定的地方。不但開啟的時間和地點沒有規律可循,其閉合的時間亦無法控製,一旦你的魂魄沒有按時尋找到出路,或者鬼門不幸提早關閉,那你就隻得困死在其中。用‘死’這個字來形容,並不準確,那不能稱之為死,而是一種比死亡更加恐怖的存在,你隻能浮遊在一片漆黑混沌之中,不存在時間和空間,沒有生和死,摒棄了一切活人的感覺。如果你的意誌不夠堅定,也很有可能會魂飛魄散……所以,能不能出來,隻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如果我沒能出來,那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我心驚肉跳。

“不知道。黿精被‘百目降妖陣’所困多時,怨氣頗重,一旦衝破了我的精神世界,回到湖水中,必然引得湖水暴漲,民不聊生。不過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損傷了湖水之上的氣韻、格局,使其因陰陽失衡而造成的鬼門開啟頻繁,這就不知會令多少無辜船員葬於湖水。所以,希望你不負重托,順利回到人間。隻要你成功了,自會有人指引你如何行事,此刻,且不必多問。”周善人模棱兩可地回答。

腦中的聲音靜止了,我似乎恢複一些神誌,抬頭看向麵前的綠色屍體。他眼眶中那青綠色的眼球滾動了一下,一對瞳孔定定地對著我,眼神憂鬱,令人心頭一緊。每逢死者下葬時,親人或朋友,眼中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那樣的神情,憐憫、惋惜,並帶著悲傷。隻不過在綠色屍體的眼中,還多了一絲猶豫。

“無論你願不願接受這樣一個任務,你都要進入鬼門,因為你沒得選擇。在紅船上,會有一個人,提著紅色燈籠為你的去路照明,但也起不到實質上的功用。你隻能靠你自己的堅定信念,義無反顧地走出鬼門,回到原本屬於你的那個世界……好了,時間緊迫,你該上路了!”

眼前一陣白光耀目,瞬間令我的雙目暫時失明,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白色,一種沒有層次感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