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趙嘹亮和毛勇敢就喚醒了我,準備越過土坡朝山裏進發。我們之所以要選擇進山而不是留在原地,其實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為了密件任務;其二是這湖邊實實在在出現了令人無法理解的怪現象——當我清醒時,發現身體周圍的濕地上,出現了許多令人費解的腳印。

雖說是腳印,但完全不像是人踩出來的,那些腳印就像是踏著緩慢而又沉重的步子,使湖邊鬆軟的泥土受不住重壓而凹陷下去,而那凹陷又是如此怪異,不是整隻腳掌壓下去,更像是用腳尖在行走,那是一步一步深深地插進泥土中所形成的特有的凹陷!

看到這些腳印,我們心照不宣,誰也沒說什麽。湖水隻衝上來一個軍綠色的手提包,這是唯一的行李。我們互望一眼,每個人心裏都清楚,這湖邊危機重重絕對不可久留。

土坡並不高,長著一層黃綠色的茅草,坡上沒有風,所以每根草都垂直在地皮上。站在坡上看去,近處是樹,遠處是山,層層疊疊沒有人煙。

我把趙嘹亮拉過來問:“我說老趙,你說這山林中有人家嗎?”

“我估計應該有,很多人不是都喜歡隱居,圖個清靜嗎?”趙嘹亮衝我眨眨眼睛。

翻過土坡就進了山,那感覺很像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頭頂上林高葉密,幾乎遮住了大部分的天空,雖然是晌午,但周圍卻十分陰暗。稍微平坦的地方不是野草叢生,就是長著低矮的灌木,密匝匝的一片挨著一片,不留任何空隙。

進山之後,毛勇敢便走在最前頭,雖說他在船上略顯懦弱,但此時卻展現出了山東大漢的勇猛異常。他手持帶著枝葉的樹杈,像開路先鋒一樣在前麵摸索前行。這麽做既是為了給我倆的行走創造方便,同時也可以驚跑那些潛伏在暗處的毒蟲野獸。

三人的步履還算輕鬆,這得益於在部隊時艱苦的體能訓練,攀爬山路對我們來說其實並不陌生,不過在山林中穿行卻還是第一次。

沉悶的跋涉是最容易令人疲憊的,因為體力消耗巨大,眾人還是出了一身的汗。我扶住一棵小樹,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對他倆說:“走了大半天,咱們休息一會兒吧。”

趙嘹亮似乎早就盼著這句話,話音未落,他已經找準一塊幹爽的地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見他坐下來,我的腿也一陣**,就近坐在了腳下的樹根上休息。

氣息略定之後,毛勇敢指了指前麵說:“軍歌同誌,咱們就這樣走也不是個辦法,走了這麽老半天,也沒發現一絲人煙。”

“這山裏真的很古怪……”我自言自語地說。

“古怪?”趙嘹亮擦著額頭上的汗,“什麽意思?”

“你們不覺得這山裏過於安靜嗎?”我緊張地看向左右,“你們聽這山林裏,鳥叫蟲鳴都沒有,而且越往山裏走越涼,要不是咱們活動量大,早就被凍得發抖了。”

“冷嗎?看我這一頭汗……”毛勇敢還沒說完,趙嘹亮立刻轉移話題說:“是啊,班長你說得沒錯,從土坡滑下來,一踏入這片林子,我就覺得氣溫下降了很多,被汗水浸濕的衣服貼在脊背上,冷冰冰的非常難受。”

“要不咱們回去吧?”我征詢他們的意見,見二人不作聲,我又說,“回去也好,雖然湖邊出現了一些腳印有點古怪,但咱們在那裏睡了一晚,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或許那隻是一種少有人知的自然現象而已,況且我們進山的目的就是想找個老鄉問問路,以及打聽一下周善人的情況,既然看不見人,再往前走還有意義嗎?”

“班長,要不你拿個主意,我倆都聽你的。”趙嘹亮雖然這麽說,眼睛卻看向高處立著的一塊巨石,然後拍拍屁股站起來朝巨石走去。爬到頂端登高一望,確實是個好辦法,於是我也跟著費力地爬上了石頭。

著眼處層巒疊翠,鬱鬱蔥蔥,綠得不像真的!

此地視野還算開闊,山勢溝壑,盡收眼底,我凝目注視了片刻,又轉過頭向著來路俯視。見我看得出神,毛勇敢也爬了上來。趙嘹亮指著來路的方向說:“你們看,那裏似乎有個水潭。”

我和毛勇敢不約而同朝所指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西麵的山坳裏確有一潭池水,水麵並不寬闊,但潭水深綠發黑,這證明潭水隻深不淺。

“奇怪,看那水潭正是我們來時的方向,怎麽一路走過來卻沒有發覺?”趙嘹亮思索著說。

“山裏的天說黑就黑,我覺得得快些拿定主意,萬一黑了天,還沒找到合適的營地,在這荒山野嶺……”毛勇敢沒有挑明,但我們各自心裏清楚,這山林白天都陰森可怖,誰知晚上還會發生什麽!

“既然是來時的方向,那我們就朝那裏走走,到那裏補給些水源,再做打算。”我似乎受到了某種暗示,這樣提議道。

一路走來出了這麽多的汗,我們早就饑渴難耐,天色尚明,我們沒敢多做停留,一鼓作氣,向著潭水的方向又走了一個多小時。

翻過一個小小的山包,地勢相對平坦許多,貼地的灌木也稀疏起來,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覺得饑渴難忍無法堅持之時,前麵的毛勇敢才大叫一聲:“看!水潭!我們終於到了!”

潭水的直徑有五六米寬,水邊長滿了青灰色的野草,野草垂進水裏,和裏麵的綠色浮萍連接成了一片。水的顏色是一種沉重得沒有生機的綠,所以給人的感覺不像水,而更像一潭黑綠色的油漆。雖然我們的嗓子都冒了煙,可誰也不敢輕易地去喝潭中之水。

靜下心來,才發覺此地更加陰寒。毛勇敢搬起一塊石頭,望著死寂的潭水,正在猶豫不決,但最終他還是把石頭扔進了水裏。

撲通一聲悶響,水麵激起了個大大的水花,水花激到了岸邊,甚至打濕了我們的衣服。

我低頭檢查那些落在枝葉上的水滴,水滴清澈非常,原來水質並不像表麵看起來的那樣黏稠,應該是由於潭水太深造成的錯覺。趙嘹亮掏出茶缸子舀了一缸水,水質果然清澈透明,他聞了聞,喝了一小口,然後朝我走過來,說:“這水除了冰涼之外,沒什麽特別的異味。”說著,又喝了兩大口之後才遞給了我。

我接過才發覺水真是很冰,搪瓷茶缸子的墨綠色缸壁都滲出了一層水汽。我張開嘴剛要喝,眼睛卻瞟向潭水,恍惚間,深潭之中似乎有個黑影在浮動,我大聲說:“你們看,水裏麵好像有東西!”

“沒什麽啊,我就看見水草。”毛勇敢說。

“班長,你到底看見了什麽?”趙嘹亮一把推開毛勇敢,貼近我問。

“不隻是水草,我也說不清楚。”我撓著頭低聲念叨,“我估計是毛勇敢扔的那塊石頭,把潭底裏沉著的東西攪了上來,但現在又沉下去了。”

“那就再扔一塊石頭!”趙嘹亮說。

毛勇敢抱起了一塊更大的石頭,招呼我們退後幾步,然後揮動手臂,又是一聲水花濺起的聲音,等水珠落盡,我踏前幾步,隻見一個綠色的物體猛地從水下冒了出來。

它並沒有很快沉下去,而是靜止地浮在了水麵之上,我居然看出那是一個人!

黑綠色的潭水中,正漂浮著一具被水草纏繞著的屍體,令人費解的是,那人的身上居然穿著和我們一模一樣的綠色製服。但最令我感到恐慌的是那屍體的臉,除了蒼白沒有血色之外,這張灰白色的臉實在是過於熟悉,他就是趙嘹亮和毛勇敢都聲稱沒有見過,隻有我認為存在過的那個人——何群!

何群的身體沒有絲毫腐爛,除了身上粘連著些水草之外,就如同活著一樣。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從我第一眼見到他起,他的臉色就是那樣的慘白。

我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具浮屍。眼前一陣恍惚,一陣真實,我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於是轉頭看向另外二人。他二人皆盯著潭水發呆,在他們的臉上是十足的驚恐,這仿佛證明了眼前的一切,不僅僅是我一人的幻覺。

不知哪來的力氣,我指著屍體大聲問道:“一具浮屍,都看見了吧,別告訴我你們不認識他!”

或許我的聲音過於壓抑難聽,以至於他倆聽見我的話後,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

“那……那你能告訴我,他是誰嗎?”毛勇敢嚇壞了,聲音都發飄了。

“何群,何排長,跟著我們一路來的,你們聲稱不存在的第四個人。那麽現在請你們告訴我,這具屍體又是誰?”

毛勇敢避開了我直視的眼神不得不看向趙嘹亮,眼睛透露出詢問的神色。趙嘹亮如同泄了氣的皮球,慢慢地蹲在地上,雙手插進了頭發裏,沉默半天,他才顫聲說道:“班長你別激動,目前……目前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跟你說清楚,也許過一段時間,我就能告訴你一些什麽,你千萬別激動啊!”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你們還有必要隱瞞嗎?”我大聲喊出來。

趙嘹亮歎息著看向我,“不好意思班長,我和小毛的確對你隱瞞過一些事情,但其實這都是機要處長給我倆下達的命令,他千叮嚀萬囑咐,不讓我和小毛把此行的真實目的告訴你。請你原諒……其實我們也是為了能夠完成任務!可萬萬想不到的是,居然遇到了如此多的怪事……”

雖然我很想立即就追問他們究竟隱瞞了什麽,以及老嚴下達的唯獨不能讓我知曉的命令又是什麽,但一想到何群的屍體泡在水裏,我一時也無法開口詢問。

“唉!既然發現了何群的屍體,大家都是同事,還是撈上岸,讓他入土為安吧!”我說著,就蹲在潭水邊上,費力地拖動何群的屍體,沒想到手一觸及屍身,那屍身居然如此的僵硬。我鉚足了力氣才把屍體拖拽上岸。

“好奇怪,你們看……”我顫抖著聲音說。

“看什麽?”趙嘹亮低著頭,那眼神空****的,好像看不出屍體的異樣。

“他的眼睛……”我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向屍體的臉。

真是奇怪,屍體的兩隻眼皮癟癟的,我慢慢地撩開他的眼皮,眼眶裏是兩個黑窩,雖沒了眼珠,卻仍舊能感覺他的目光在冷冷地注視著我們三個人的臉。

那種眼神真的好冷,忽然我又是一陣眩暈,眼前發黑,我本能地緊閉雙目。

不知過了幾秒鍾,我才終於動了一動,感到意識一點點地回歸到大腦。胸口火辣辣的痛,喉管也似乎快被燒裂了,我一下子睜開眼,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我前麵僵直地坐起來,正是沒有眼珠的何群。不知為什麽,眼前的這一幕並沒有令我過於駭然。

何群已經坐直了身子,他的頭咯吱咯吱地轉過來,隨即那黑洞洞的眼神便落在了我身上。我張了張嘴,還是問了出來:“何群,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何群僵硬地搖搖頭,似乎說他對這一切的遭遇也是一無所知。既然他能聽懂我的話,我又問:“你真的死了嗎?”沒等他回答,我突然想起更重要的問題,“你知道周善人是誰嗎?‘欲取密件,務必先找周善人’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什麽林子裏沒有一個人?”

何群似乎在思考,隨即他的嘴唇動了動,從口中發出了淒淒慘慘的聲音:“你怎麽還不來?我等了好久,你怎麽還不來給我收屍啊?”他揚起了頭,仿佛是盯著我的身後看。

突然,他伸直了垂在身邊的胳膊,朝我身後指過去。我心中一凜,慌忙回頭一看,隻見後麵突然鑽出了兩顆腦袋,沒等我做出反應,我就被撲倒在了地上。

“班長?你怎麽了?你要幹什麽?”是趙嘹亮的聲音。

我慌亂地掙紮著,眼前一亮,隻見毛勇敢正趴在我身上,而趙嘹亮正用十分驚懼的眼睛盯著我。我用力掙脫了他倆,大聲呼喊著何群的名字。

“你們要幹什麽?”我緊張地問。

“班長,你清醒一下啊!別嚇唬我們!”趙嘹亮用力地搖晃著我的身體。

我已經清醒了,難道剛才又出現了幻覺?“你們什麽都沒看見嗎?何群他……剛才坐起來了!”我四處尋找被我拖出水潭的屍體,奇怪的是,水邊隻有一塊黑色並且纏繞著水草的爛木頭。

“何群的屍體呢?”我驚恐地問。

“屍體……”毛勇敢的目光居然看向潭邊的爛木頭,好像何群的屍體就躺在那裏,或者說,那屍體已經變成了一塊爛木頭。

“我記得屍體就在那個地方,怎麽現在變成了一塊爛木頭?”我不解地問,“屍體被你們弄到哪去了?”

“屍體……”毛勇敢被趙嘹亮狠狠地一瞪,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對對對,屍體……屍體剛才被毛勇敢埋了。”趙嘹亮也看了一眼那塊爛木頭,但他隻是為了避開我的目光。

“埋了?”我很不解。

“是啊,找了個風水好的地方刨了個坑,好讓何群入土為安。”趙嘹亮轉向我,“不是你剛才吩咐我們去做的嗎,怎麽這麽快就忘了?”

“是嗎?這麽快就埋了?”我繼續追問,“埋哪裏了?”

“埋……”趙嘹亮似乎故意轉變話題,謹慎地問,“對了班長,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還能不能看到一些……一些無法想象的東西?對了,剛才你好像在說,是誰坐起來了?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何群的屍體,我看見屍體坐起來了,還對我開口講話……”

“你說屍體坐起來了?!我的天,班長,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輕啊!”趙嘹亮想伸手去摸我的頭,我躲開了,他想了想又問,“那屍體對你說了什麽?”

“他說他等了好久,問我為什麽還不去給他收屍……”

“不會真有鬼吧?”毛勇敢把兩隻手抱在胸前,靜靜地看看我,又看看趙嘹亮,“你們覺不覺得這……這林子到處鬼氣森森的?”

聽了這句話我心中一寒,沒辦法回答他,隻是低著頭看著一汪潭水,此刻的我,意識很模糊,我隻是想一動不動地就坐在那,什麽也不去思考。

“別在這裏幹坐著了,天都快黑了。”趙嘹亮攙扶著我站起來,“還是朝前走走吧,天黑了就更冷了,不能在這地方過夜啊。哎,我想起來了,”他轉頭對毛勇敢說,“小毛,你剛才埋屍體的時候,不是說看見了一個山洞,就在前麵不遠處,是不是啊?”

“山洞?”毛勇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山洞,對,是有個山洞!”

“什麽山洞?”我吃力地朝毛勇敢走過去。

“就……就在不遠處,我可以帶你們去那裏看看,跟著我好了,說實話,那是個挺奇怪的山洞。”

據趙嘹亮說,毛勇敢在不遠處發現一個山洞,沒敢一個人進去,本打算告訴我們,可剛一回來就看見我在發瘋,於是就把山洞的事情忘了,與趙嘹亮一起壓製發瘋的我。我被趙嘹亮攙扶著走,果然看見不遠處出現了一座山洞,洞口叢生的雜草遮住了裏麵大部分的光線,所以顯得特別昏暗。

“這裏麵好像空間挺大的。”毛勇敢探著脖子朝裏看。

“會不會是野獸的巢穴?”我的語氣十分緊張。

“隻是個山洞而已,有什麽可怕的,要不我先進洞看看!”毛勇敢有時確實很勇敢。我出主意說:“要我看還是一起進去,也好有個照應。”就這樣,我們三人一起走進了山洞。

洞裏非常黑,黑得辨不清方向。我很奇怪,外麵天光還亮著,就算洞口的荒草遮蓋住了光線,那也不能黑得這般徹底,一時間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瞬間失明了!

“班長,”趙嘹亮輕輕地拉住了我的衣服,誰知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更讓我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你們有沒有感到這裏好像有很多人在盯著我們看?”

站在前麵的毛勇敢低聲答道:“其實……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定了定神,一手捂住心口,卻仍抵擋不住從內心深處彌漫開來的那般寒意,沒走兩步,突然間一陣陰風從身邊擦過……

山洞之中一般不會有太大的空氣流動,於是我看向洞口,那些叢生的雜草一動未動,那麽,風是哪裏來的?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可還沒等我站穩,就感到有一隻冰冷沉重的手從背後搭上了我的肩膀。

“啊——”我失聲大叫出來,一下子向前撲去,發出的聲音都變調了,“小心!後麵有人!”

我們都警覺起來,空氣隨之凝固,我腦中第一個反應就是躺在外麵的何群,難道屍體跟進了洞裏?!可接下來的幾秒鍾,山洞裏卻沒了一絲動靜。

沉寂半晌,趙嘹亮在身上摸索著,一點火光從他的指尖燃起,那是一根劃燃了的火柴,火光雖然微小,卻足夠我們將周圍的環境看個大概。

借著這點光亮看去,大家不約而同地低呼了一聲,才發現這並不隻是一個山洞那麽簡單。

就在我的身後,立著的是一尊比真人略大些的泥像,它平平地抬著一隻手,剛才搭上我肩膀的必然就是這隻手,難怪如此冰冷僵直。

這泥像顯然是農民自發塑造的,不僅工藝劣拙,簡直可以說不倫不類到了極點。泥像身上那些原本鮮豔的顏色已經脫落,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越發地透出一種陰森和恐怖。

不知道是何原因,泥像的眼睛很古怪,雖然怒目圓睜,但沒有眼珠,整個眼眶內就是一片黝黑,這又令我想起躺在潭邊的何群,泥像上的眼神,竟和他的如出一轍,我仍能感到那雙眼睛正在專注地看著我們。

“班長,你看那洞壁上……”趙嘹亮話未講完,手裏的火柴就滅了。

另一根火柴迅速燃起,我抓緊時間看向四周。山洞的空間其實並不太大,而洞壁上卻鑿滿了一個個的方坑,方坑大約三十厘米見方,不下百餘個,每一個坑中都放置一隻壇子,壇子應該是用泥土燒製而成的。

我又把整個山洞打量了一遍,心中暗暗思忖:奇怪,這洞不大,而且是個死洞,剛才怎麽會感到有風呢?但願那絲風隻是我主觀的心理作用。正當我想走過去仔細看看那些壇子時,火光再次熄滅。

“我看現在時間不早了,要是想在天黑之前趕到湖邊絕沒可能,不如就在這洞裏休息一夜,等明日一早再做打算。”趙嘹亮說著,又劃著了一根火柴。毛勇敢對他說:“別再劃火柴了,省著點用,咱們還是找些幹草點個火堆,到時準比火柴亮堂得多,也能有足夠時間檢查洞裏的一切。”

“你們要住在這個山洞裏?”我很吃驚,心想,先不說那洞壁上的壇子,就那個古怪的泥像看起來都甚是瘮人,天黑了,住在這裏,難道不會害怕嗎?

我剛要發問,卻見二人不約而同走出山洞,我緊緊跟隨,當我們走到洞外,天光已經非常暗了。說也奇怪,趙嘹亮與毛勇敢二人悶頭做著自己的事情,根本就沒給我說話的機會。天色漸晚,找路回到湖邊不太可能,我又一想,山洞畢竟隻是個山洞,古怪一些也隻是個山洞而已。

不多時,趙、毛二人撿了許多幹草枯枝,堆積在了洞中。火一點起來,所有人才發覺已經疲憊到了極點,餓還可以忍一忍,隻是口渴無法忍受,不得不舀了深潭裏的水,準備燒開了再飲用。起初我很排斥那種水,但經過趙嘹亮的解釋,我就想通了,雖然水裏泡過屍體,但哪條河沒淹死過人呢,住在水邊上的人不還是照常喝嗎?這樣想來,便寬慰了不少。

山間樹木雖多,但沒有任何結有果實的植物,樹葉顯然不能果腹,況且不知道有沒有毒性。潭水裏也沒有遊魚,或許是潭水溫度過低所致,但水麵漂浮著的很多水草卻鮮翠欲滴,於是趙嘹亮撈出了不少水草,因為他曾喝過潭水,現在也並未發覺有什麽異樣,想必水草和水都是無毒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也隻能勉強煮熟水草充饑了。

火堆冒著黑煙,把原本就不大的山洞照得火紅。我喝了幾口水,沒心情吃水草,洞內一暖和,我仰躺在地上睡了一小覺,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我好像又做夢了——

這個夢與現實世界緊緊銜接,顯得很真實,場景就在山洞裏。我借著火光查看著洞裏的情況,那具泥像好像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難道它會動?我感到奇怪,走到泥像近前,它被從下往上的光亮照得異常猙獰。

泥像身高約兩米,身形頗為魁梧,一隻手垂在身側,另一隻手則伸向前方,手臂微抬,仰首挺胸,非要形容一下的話,那姿態倒像二戰時期希特勒的標誌性動作。泥像的手臂剛好和我肩部齊平,如果在黑暗中被這隻泥手摸到肩膀,也的確令人膽寒。

泥像的身上糊滿了泥巴,泥巴應該是有顏色的,不過年深日久,早已發灰發暗。我聚精會神地看向它的臉,除了兩隻黑洞洞的眼眶非常明顯之外,五官相當模糊。

之所以如此形容,是因為它渾圓的臉上根本就分不出哪裏是鼻子,哪裏是嘴。或許是匠人們過於倉促沒時間雕琢,也可能塑泥像之人本是個泥瓦匠,水平有限,能堆出個人形就已經實屬不易。

這泥塑倒也普通,我一時也想不出有何玄機,於是走到洞壁那些方坑前麵。大約數了數,四壁的方坑剛巧百個,而且裏麵還都放著壇子。我托起一隻壇子看了看,除了塵土之外,壇上有蓋子,縫隙處還用泥巴封住。

起初我本以為這些都是骨灰壇,而這山洞或許是古人的一處供奉仙人的祖廳,但轉念一想,似乎並未聽說過骨灰壇子還得用泥密封,而且手中的壇子很沉,裏麵裝的也不像是骨灰。

我雙手抓緊壇子搖了搖,能聽見裏麵的水聲,我彎曲雙指稍微一用力,那壇子的封蓋連同泥巴一起被掀落在了地上,裏麵果不其然盛著半壇黑水。

我湊近鼻子聞了聞,隻聞到了一股魚腥味,於是我隨手就把壇子放在了地上,沒想到洞底不平,壇口一斜,裏麵的黑水竟灑出了小半壇。其實裏麵的水並非黑色,而是翠翠的綠色,除了綠水,竟然從中滾出了兩顆青色的圓球來。

那是什麽?是葡萄粒兒嗎?我蹲下身子,從地上撿起一粒,當手一接觸到那小球,我就知道根本不是什麽葡萄。那東西很軟,隻能看出它表麵泛著一種青綠色的光,很像北方人過年時泡的臘八蒜的顏色,但它明顯不是植物,而更像是肉做的。

正在此時,手心托著那小球的地方有些發癢,我大吃了一驚,還以為這東西有毒,於是趕緊把它扔在地上,急忙在褲子上把手上的汁水擦幹淨,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滾落在地的那顆小球,不料它居然動了動,然後竟從裏麵爬出一條白色小蟲。

居然還是活的!我大吃了一驚。

小蟲很像潮濕地方生長的那種潮蟲子,但通體是半透明的白色,大約有小指肚那麽大,身下有很多爪,還在不停地蠕動著,顯然是在垂死掙紮。當我再次把視線定在那圓球上時,這才看清了那分明就是兩顆眼珠!而那白色的蟲子,正從瞳孔裏麵慢慢地往外爬!

我心裏頓時一陣惡心,不知不覺抬腳重重地把眼珠連同蟲子一起踩在了腳下。一股白色的汁水激向洞壁,不知是蟲子的,還是眼球的。

就在這時,有陣風貼著我的肉皮吹過,我突然覺得這洞裏好像少了些什麽,抬頭尋找,才發現原本立在洞裏的泥像不見了,我心裏一緊,從夢中驚醒!

耳邊傳來趙嘹亮的喃喃自語:“回想起昨晚的烤魚,雖然沒滋沒味,但也算是肉啊!唉,現如今吃這個……可悲可歎啊!”

我睜開眼睛坐起身,四處逡巡,除了洞壁上的壇子外,根本就沒有什麽泥像,難道泥像真的跑了?我的舉動引得趙、毛二人一驚,毛勇敢問:“軍歌同誌,你沒事吧?”

“泥像怎麽不見了?”我問他倆。

“泥像?”趙嘹亮搖搖頭,“什麽泥像?”

又是我一個人的幻覺嗎?還是那泥像原本就出現在夢中?剛進洞時泥像的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時的感覺,怎麽能夠那麽真切?!

“班長你做夢了吧?哪兒來的什麽泥像!”趙嘹亮不像在撒謊。

“嗯,也許吧,剛剛確實做了個古怪的夢。”

“夢見什麽了,講一講行嗎?”趙嘹亮湊過來。

於是我就把夢裏的眼球和蟲子的事情說了出來,毛勇敢很不屑,他提議打開一隻壇子看一看,看看裏麵是否真有眼球和蟲子,但立刻被趙嘹亮攔住了。

“不可以魯莽。”趙嘹亮說,“據說湖裏麵確實有一種寄生蟲,專門寄生在魚嘴或者魚鰓裏,是一種專門吸血的蟲子。這種蟲子生命力極強,直到把整條魚的血液吸幹了,它都死不了,等寄居的那條魚死了,它就藏在魚肉裏,別的魚啄食死魚之時,它就借機鑽進魚嘴裏,趴在大魚的嘴邊吸血。捕魚的人經常能看見,所以當燉魚的時候,都要仔細把魚嘴和魚鰓摘幹淨,燉魚時還得反複加熱後才敢食用,要不然把這玩意兒吃進了肚子,那可就慘了!”

趙嘹亮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半天,說得我脊背都涼了,也不知道昨天吃的魚肉裏麵有沒有這種蟲子。

“記得小時候聽人講過,水屍的眼睛裏就有蟲子!”趙嘹亮用樹枝撥弄著柴火若有所思地說,“水屍就是淹死的人……”趙嘹亮咽了口口水,仿佛談及了某種禁忌,“你們還記不記得,王老爹曾說水生和七根的屍體,他們也沒有眼球。”

“其實何群的屍體也沒有眼球,也許就被水潭裏的蟲子吃掉了。”我回憶著白天的情景。

毛勇敢剛喝下的半口水一下子全噴了出來。

趙嘹亮尷尬地笑了笑,說:“沒事,燒開了就沒事了,你放心喝吧!”

提起何群,那些令我蒙在鼓裏、費解多時的感受再一次湧上心頭,本來早就該逼著他倆說出真相,可突然發現了這個山洞,一陣忙亂之後,居然忘記了。

“你們瞞著我的事,是不是也該說了?”我沉聲問。

毛勇敢看了眼趙嘹亮,像是犯了錯誤一樣低下頭。我假裝隨意地摸了摸腰間的手槍,趙嘹亮本就是個聰明人,當然沒必要等我掏出槍來威脅他。他歎息了一陣,不像是猶豫不決,更像是在梳理語言。

“班長,其實並沒有你想的那樣複雜,處長之所以派我倆來,其實都是為了保護你,協助你更好地完成任務,找到密件。其實……怎麽說呢,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有問題。”

“我有問題?!”我冷冷地笑了笑。

“是的。”趙嘹亮一臉惋惜,“我知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其實,要是我攤上這樣的事,我也接受不了……”

“行了,別廢話了,照直說吧!”我的忍耐力到達了極限。

“因為……因為……”趙嘹亮吞吞吐吐地說,“這一切都是因為……馬軍歌同誌,你有病!”

“什麽?我有病?!”

“是的。”趙嘹亮指著毛勇敢,“不信你問小毛同誌。”

我盯著毛勇敢,他隻跟我對視了一眼,便低下頭繼續喝水,就好像我是個會吃人的妖怪。

“雖說是幾天前,可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恍如隔世,那時你還在軍區。一天,處長找到我和毛勇敢,他給我倆講述了這樣一件事情,但在未講之前,他鄭重地說此事屬於絕對機密,決不可告知他人……”趙嘹亮緩緩道來。

據趙嘹亮說,老嚴在沒找我之前,提前見了趙、毛二人。

之所以選擇他二人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毛勇敢武術造詣很高,每當有格鬥比賽時,他都會小有斬獲。而趙嘹亮聰明並且機智,他這樣形容自己雖然我心存異議,但處長卻是這麽認為的,加之他能言善辯學富五車,對鄱陽湖周邊的風物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毛勇敢並肩作戰,正可謂是文武雙全。

用趙嘹亮自己的話說,他倆和處長足足密謀了一個白天,才想出了對付我的絕好方案。

跳動著的火光把趙嘹亮的臉映襯得越發神秘,而隨後從他嘴裏吐露出來的話語,更加令我感到毛骨悚然,難道我遇到的一係列怪事,都是因為我的精神出了問題?!

那一晚,處長交給他倆的所謂機密任務,就是去江西取回兩個月之前不慎遺失在鄱陽湖邊的一批機密文件。老嚴說此文件非同小可,是新近在南方某檔案局舊址翻新過程中偶然發掘出的一批國民黨時期的機密檔案。據說一部分檔案涉及的內容很離奇,記錄的是從辛亥革命到國民黨當政期間國內發生過的一些“超自然”事件。

由於檔案局主樓的木質地板過於陳腐,翻新過程中,竟在木地板上發現一道暗門,那些密件就夾在其中。由於內容過於晦澀難懂,而且大多屬於加密文件,所以當地工作人員根本無法解讀。上報中央有關部門後,上級就把破解這批密件的任務交給了我們軍區,因為軍區裏這方麵的人才很多,較之其他地方略顯優越。

就這樣,三名機要員把密件裝進鐵製密封的密件箱,秘密地北上運往我處。

為了確保密件妥善到達,我方機要處又派出兩名工作人員南下進行接應,而後,雙方工作人員在江西某縣境內碰麵,合兵一處繼續北上。雖然雙方都深知任務艱巨,也加倍小心防範,可還是在中途出了事故。船行至鄱陽湖老爺廟附近時,不幸遇到風浪,五名護送人員全部不幸落水。三天後,當地漁民在一個叫黑水灘的地方發現了一個人。

此人雖然氣息尚存,但已昏迷不醒。他連夜被送回原單位,住進了軍區大院的醫院裏,昏迷了將近一個月才蘇醒過來,醒來之後卻失憶了。說失憶也不完全正確,確切地說他的病症應該叫作選擇性失憶症。毫不相關的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唯獨把運密件的經過忘記得一幹二淨。

令人欣慰的是,這位幸存者在昏迷中,嘴裏不時地說著胡話,內容雖然支離破碎,但似乎都跟密件有所關聯。從隻言片語中可以分析出,密件似乎並未被鄱陽湖吞沒,而是秘密地藏在了某個隻有他一人知曉的地點。至於是什麽地方,他卻沒說,隻是反複說著一句令人費解的話,“欲取密件,務必先找周善人”。

趙嘹亮講了這麽半天,我隱隱地覺得他話中的可憐蟲就是我,果不其然,說到最後,趙嘹亮指著我的鼻子,很鄭重地說:“馬軍歌同誌,你就是那位患有選擇性失憶症的幸存者!”

“不可能!你一派胡言!”

無論心理素質多好的人,乍一聽自己患有精神病,都不會欣然接受,當然我也不例外。我很想找到一些記憶片段來反駁趙嘹亮剛才說的那些話,於是緊閉雙眼用力地回憶著兩個月前的經曆,但令我膽寒的是,那段時間應該發生過的事,在我腦中仿佛真的是一片空白。

頓時,我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我睜開眼定定地看著趙嘹亮的眼睛,企圖從那裏得到一些猶豫和膽怯,可失望的是,他的眼神坦誠而堅定,這令我無法懷疑那些話的真實性。

趙嘹亮輕輕地把手放在我肩上,語重心長地勸慰道:“班長啊,你也不要過於擔心,這是天災,是人力無法改變的。想必現在你也猜到了,處長給我們下達的命令就是暗中協助和保護你來黑水灘這個地方,為的是故地重遊,希望身處熟悉的環境中,能夠讓你恢複之前失去的那部分記憶。

“接到命令之後,我就抓緊時間翻閱了大量有關鄱陽湖曆史、風土人情以及老爺廟水域沉船的報道和文獻,為的是在路上講給你聽,盡最大努力輔助你回憶起在老爺廟水域翻船的那段經過,從而順利找到遺失的密件。

“關於那些密件,雖然有關部門已經影印下來做了備份,可為了今後順利地完成研究和破解工作,當然還是實物最好。既然你在昏迷中提出了一些線索,所以機要處長考慮再三後,仍希望我們能找到密件,並把密件安全地運回軍區……”

“等一下!”我打斷趙嘹亮的話,問,“先假設你說的是真的,既然遇到風暴不幸落水,那些密件也會落入湖中,以我們三人之力,那不是大海撈針嗎?”

“不不不!”趙嘹亮緩慢地擺著手說,“你在昏迷期間,說出的那句話——‘欲取密件,務必先找周善人’,這似乎暗示著密件沒有沉在湖底。‘周善人’顯然是個人名,或許你把密件交給了他暫時保管這也說不定……我說班長,說了這麽半天,你有沒有想起來什麽,或者腦袋裏浮現出了什麽畫麵?”

趙、毛二人一臉期待,我被看得有些局促不安,隻得搖搖頭,“沒有,我甚至還沒完全相信你們的話,一路南下,我覺得那個何群神神秘秘的,他雖然死了,但屍首怎麽會泡在寒潭之中?為什麽我們四個人一同來到江西,而你們卻說不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