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辰十八年春,往日裏車水馬龍繁華萬分的衛城街道上空落落的幾乎看不見半個人影。一陣風起,卷起街上的破布殘葉直拖了一路,掠過滿目蕭索狼藉的街道,直到了一處破敗的小院子,吹得那滿是水澤刮痕的木門“吱呀”作響。那風似長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地在門口忽的打了一個旋,四下的殘枝落葉還有散發著黴味的爛布破衣跟著轉了起來。不多時,妖風驟然停歇,連帶著空中的殘屑“啪啪”幾聲撞在了木門上,隨後順著門麵悄然落在了地上。

眨眼間,方才還一片死寂的院子裏突然嘈雜了起來,其中一兩個聲音尤其尖利,如疾箭一般刺破了滿院子沉悶的空氣,帶出些異常的歡快來。

“醒了……姑娘醒了……太太……姑娘醒了……”

內室中,一個身穿縞素三十左右的年輕婦人擦著眼裏不停滾落的淚水滿臉驚愕轉而驚喜地朝那聲音的出處奔了過去。

隔壁屋子中,幾個丫頭正慌亂地四下奔跑著,手上的東西掉的掉丟的丟,腳步更是慌亂急切,不知往哪兒擺。年輕婦人原本蒼白的臉色因為疾跑而有了些血色,揮舞著手臂幾下撥開丫頭們朝床上撲了過來。床幃下,一個十歲上下臉色慘白眉眼卻異常精致的小姑娘正睜著眼睛,茫然地看著四下走動的人群。年輕婦人見狀,猛地抱住了小姑娘,淚珠連了線似的往外滾落,以致泣不成聲。

周圍的丫鬟婆子們見狀也紅了眼眶,當中一個四十來歲的嬤嬤一邊用袖子擦著眼淚,一邊上前勸慰婦人道:“太太快別哭了!您可要保重自個兒的身子,不為別的,您看看咱們姑娘……”

婦人聞言,這才漸漸止住了眼淚,一雙手輕柔地撫著懷裏小姑娘的麵頰,嘴角往上硬扯出一絲笑意來,“娘的晚姐兒可算是醒了……”說罷又仔細瞧著小姑娘的麵容,眉頭漸漸蹙了起來,聲音急切而惶恐:“晚姐兒!晚姐兒……”

小姑娘眼神茫然地盯著婦人,良久才眨了眨眼睛,滿臉遲疑和陌生。

婦人睜大了眼睛,驚愕地看著懷裏的小姑娘,隨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右手下意識地抱住了身旁的中年嬤嬤,聲音哽在喉嚨口,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中年嬤嬤見狀眉間亦添了幾分愁亂,一手輕拍著年輕婦人,一邊觀察著小姑娘。良久,後者才終於眨了眨眼睛,原本空洞的眼神瞬間有了幾分神采,曹嬤嬤心裏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婦人的肩膀,努力平和著聲音安慰道:“姑娘沒事,沒事……太太您看,姑娘醒著,沒事了……”

婦人這才轉頭看向小姑娘,母女倆紅著眼睛對視片刻,婦人又一把將小姑娘摟在懷裏哭了起來。

此刻,在八百裏外的京城又是另一番景象。春日正濃,京郊的各色花兒競相綻放,紅白紫藍讓人移不開眼。各家少爺姑娘們攜伴相遊。那些個文人墨客更是卯足了勁兒,挖空了心思,恨不得做出幾首千古名詩來。

在這一片繁華熱鬧處,朝中的氣氛卻 鮮見地陰沉,聖上一連幾天都寒著臉,發落了好些人,一道道聖旨接二連三往八百裏外發去。

天辰十八年,四月初,朝中的低氣壓已經彌漫到整個京城。往日裏成團兒簇開的花兒謝的謝調的調,各家各府亦漸漸緊閉了大門,不到月餘,這京城裏的繁華便換了個光景。

誠意伯劉懷瑾剛下了朝,還未換朝服便往老太太的院子去,一路上滿臉的愁容,眉頭都快擰到一起了。二月初,東南地動,死傷數千,民間到處都是流言。這天災一起,東南官員和朝廷都措手不及。好在聖上沉穩,連連發了好幾道旨,局麵勉強穩住了。可不到半個月又爆發了時疫,一個衛城就死了近千人,南邊人心惶惶。緊接著……哎,妹夫林致南就上了折子請封路。封路令一下,時疫是勉強控製住了,可東南百姓死了十之三四,民間怨聲載道,各大官員焦頭爛額,死的死病的病,活著的一天三封急件往朝廷裏送。朝堂上天天吵,聖上心裏不舒服,東南的一幹要職官員都挨了訓,怕都要受幾年貶斥了。這一場禍事,總得有人擔著。如今,妹夫能落個功過相抵的身後名,便是萬幸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事兒全攤在妹夫頭上。

崇安侯林致遠紅著眼睛在書房對著牆壁枯坐了半晌,這才往正院去尋妻子馮氏。夫妻倆相對而坐,馮夫人打量著丈夫的臉色,心裏泛著苦味。夫妻倆這幾年鮮少有這麽坐在一起的時刻,侯爺林致遠通常都歇在西院鄭氏屋裏,若不是為了三弟的事兒,他怕是不會到正院裏來。

“院子收拾好了?”沉默了半晌,林致遠才啞著聲音問道。

馮夫人接過丫鬟手裏的熱茶遞了過去,歎了口氣,低聲應道:“得了南邊的信,我就讓人收拾了逸梅院,三弟妹和晚姐兒回來就能住。”

院子的另一頭,二太太楊氏正雙眼冒光,拽著二爺林致青說話:“三弟在江南任了九年,聽說那秦淮路揚州一帶,可是個銷金窟。一家子在那邊這麽些年,攢下的銀子不說多了,怎麽的也得有個三五萬兩吧!這下就三弟妹和晚姐兒娘倆,那銀子……”

“你關心這些幹什麽?”二爺林致青惱怒從楊二太太手裏扯回胳膊,語氣不耐地喝了一聲,卻並沒有幾分氣勢。楊二太太見狀瞪大了眼睛,一巴掌打在了二爺肩上,尖叫地吼道:“凶什麽凶?你長本事了?你有本事,你怎麽不學學你三弟,去撈點銀子回來?還想跟我吼!我呸!”

“三弟死了!你這是要我也去死?”二爺林致青臉漲得通紅,一口氣憋在胸口吐也吐不出,隻剩滿心的惱怒悔恨,他怎麽就娶了這麽個尖酸刻薄的婦人!氣急了,心一橫,說出的話也帶了幾分狠勁兒,“我打死你這個毒婦!”

楊氏一聽這話,搶上來就扇了二爺一巴掌,手腳並用著往林致青身上攀,口裏尖叫著:“二老爺打人啦!打人啦!哎呦,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我真命苦……”

林致青氣得一口氣堵在喉嚨口,渾身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兩人僵持片刻,林致青看著身上的楊氏,眼底是濃濃的厭惡,良久才深吸一口氣,下了狠勁兒一把扯下楊氏,甩袖出了門。

楊氏看著丈夫的背影,輕蔑地哼了一聲,整了整釵環衣裳,扭著細腰往內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