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 覆世之人(十)

306:覆世之人(十)

人的心是最難算計和最難掌控的。

白阮知道,所以他從來不去算計別人的心思。

可是,他卻不知道,原來連自己的心思,也最難算計,最難掌控。

他輕視了小鼠精對自己的影響。

他以為與自己的成就相比,與小鼠精的情義,不過是往日早已翻過的一頁。

當他得知小鼠精被捉住,他感到滿腔的怒意。

那是一種,明明即將要到達目的,卻被旁插出來的小小事情阻礙了的憤怒。

所以,他很不悅的對小鼠精說了那一番話。

其實,他也知道小鼠精是遭人暗算了,算計她的人他都知道。

他不打算放過他們,但他覺得,時至關鍵的時候——在他的習滿儀式上,月下老人才會賜予他大祭師的封印。這個封印,裏麵封存了多少月門前輩人所積攢下來的異能,多是通過收伏妖魔異人等收集而來的。這是他最想要得到的東西。隻此一物,便可助他完滿前世的宿願。

然而一個選擇的失誤,便導致了全盤的皆輸。

他是成功了,他成為了開天劈地以來,唯一一個無人能及的祭師。即使南風與筱嵐,在他看來,也是相去甚遠。

無需印證,當他得到祭師封印的那一刻,他便自知自己的能力。生門,金門,皆不可比。

是的,南風可以扭轉人們的命格,可以改變宿命的軌跡——他同樣可以。

就因為這,他忽略心中小小的不安。

他隻想,在事後,懲罰那些無尊的小人。在事後,再尋回那隻小小的鼠精。

讓一隻鼠精複活,又有何難。

可是,他算漏了。

鼠精之所以成為鼠精,便因顛覆了她原來的命格。

這一世他突破了自己的禁錮,成為輪回之外的異數。相同的,他也更改了雨兒的命數,成為輪回之外的異數。

原本,雨兒在救了他一次之後,未見他醒來,便離去成為一隻普通的鼠。但他醒來了,連同的雨兒也成妖了。

脫離了輪回之外,不再重複輪回的人,便隻有一次生命。

白阮獲得了千百萬年的永生,而鼠精卻不。

南風的滅魂術興許不敵他的複魂術。可當鼠精隻有一次生命,去了便永遠不再回來。連輪回的資格也沒有的靈魂,被打得魂飛魄散,饒是他能複活全天下人,也複活不了一隻小小的鼠精。

天地萬物間,再也沒有雨兒的存在。

當後悔開始冒頭,當寂寞空洞像是無邊的夜一樣漫延過來。他才驚覺,原來,他也是害怕夜晚的。

那麽多個日日夜夜裏,他撕心裂肺的啕哭,隻為了祈求一丁點的溫暖。

他不會爬,甚至不會坐,無法走動,隻是一個小小脆弱的生命。

他被放置在建立得高高的竹屋子裏,四麵透風,除了呼呼的風聲再聞不到其他。

那時,他多麽的害怕。

他以為,那短暫的一生,在他恢複了前世的記憶後,便再與他無關。

可他不知道,那種害怕和渴望的感覺刻骨銘心的紮根在他體內。

他的精神超脫了凡塵的禁錮,他可以蔑視所有的情感。

可惜他卻不能,刨去自己體內的深深烙印。

終於,他放任了自己的情感複仇。

他用祈趣咒將純兒變為一隻鼠人。

他沒有讓她死,死又怎會那般的輕易。

一夜間她醒來,尚未弄清什麽事情,便發現自己的手指上長出長長的指甲,她的鼻子變成了灰色,尖尖的鼻頭左右伸出堅韌的鼠須。她的耳朵成為了三角形,上麵長滿了絨毛,聽力和嗅覺都異常的靈敏,她甚至可以聽到整個村子裏所有人講的悄悄話。她的尾骨處長了一條碩大的鼠尾,支在地主仿佛她的第三隻腳。她想過要砍掉它,隻是輕輕一碰,便痛得她呲眉咧嘴。她的牙長出了唇外,她的臉上多了一層硬質的皮層,那皮上布滿了皺紋,像是一張醜陋的麵具,並且無法摘下。

一夜醒來看到自己這番模樣,她恐懼的隻想找到白阮。但白阮又怎還在等她?當她衝出房門,立刻被見到她的村民當做巨大的鼠妖,棍棒刀槍,追趕著將她驅逐了出去。

她自此方才明白,這都是白阮給她的懲罰。

她陷害欺負了雨兒的懲罰。

白阮出現在月門的大門口,山風吹拂著他的白袍,那還是雨兒為他縫製過的,一件針法醜陋得不成模樣,卻被他用法術變作成衣的白袍。

開門的門徒見是他,先是張開熱情的笑容,但笑容還未展開,已被他冰冷的戾氣凝固,轉而不受控製的跪倒在地。

“白……白……白少……”他想問白少怎麽了,卻無法成句。

白阮連門也沒有踏進去一步,他靜靜凝望著月門上的字體。傾刻,他唇角蠕動,手勢做出。

他在施放禁龍咒。

任憑怎樣的龍神虎弟,也無法從這咒中逃出。

“他要做什麽?”我緊緊的捉著胸口的衣襟,感覺那裏有什麽東西正在撕裂。

“毀門。”影坐在我的旁邊,一隻腳曲著,右手肘放在膝蓋上。

“他要毀了月門內的所有人,為鼠精報仇。”

“為什麽!”我大叫,如果白阮這麽做,他一定會遭受更大的懲罰。他已經成為了最強大的祭師,他的能力無人能比。若是此時他犯下了殺戒……驀然間,我的聲音硬在了喉嚨裏。是啊,我怎麽忘了,白阮本就是因為犯了錯,才必須在便利店裏贖罪。難道這就是……

影慢慢的點了點頭:“他毀滅了整個月門,以及,整個世界。他的力量太強大了,爆發了之後連他自己也無法抑製。這個世界被毀滅之後,便沉寂在了時間的洪流之中。眼前你所看到的,不過是一次重複。”

“但是。”影在這裏重重的轉折:“這一次,因為有白阮的碎魂進入,也許他的力量會更強大。白阮的心中始終對於這一世自己所做出來的事感到無法解脫的懊悔,無論是對鼠精,對他自己,或是對整個世界。所以,這一次,在他爆發的時候,極有可能他的碎魂會使他自身的力量更為強大,從而連他自己,也在這一次中被自己毀滅了。”

我身子一顫:白阮想自毀元神?

“妮子,這一次叫你來,並非你與鼠精有什麽關係。恰恰相反,你與鼠精間毫無關係。你來的任務,就是在最關鍵的時候,把白阮的靈魂碎片收集回來。曆史隻能重複原來的軌跡,萬萬不能出現其他的疏漏,否則,原世界裏的一切,都會改變。”

我與鼠精。

影為什麽這時候會提到我與鼠精。我從未想過自己上輩子可能是老鼠啊。

我瞟了他一眼,發現影的側麵有些微不自然的緊繃。

算了,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白阮已經對月門內的人念起了封殺咒,此刻整個月門內火光衝天,人們的嘶啞慘叫聲不斷的從裏麵傳來,仿佛門之隔的後麵便是一個人間的煉獄。但是無論裏麵的慘狀如何,白阮仍舊不為所動,隻定神專注的念著他的咒趣。

忽然間,在月門被燒成火紅的上空,浮現了一個半身的人影。

“阮兒,你真要這樣嗎?”

那人影是一個胡子頭發須白的老人,眼神慈祥,望著白阮麵上閃爍著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過的不忍表情。

白阮一滯,抬頭望著空中的浮影,沒有出聲。

這應該就是月門裏的月下老人了。整個月門裏,除了雨兒,也就是他在白阮的心裏留下了一點位置。

“阮兒,這就是你的劫啊。”

月下老人看白阮沒有出聲,但對所下的咒術也沒有停止的意思,他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我用整個世界,來孕育一個宇宙的神人,卻也用整個世界,來孕育一個宇宙的罪人。阮兒,這就是你的劫,你命定的劫數。不過,為師不後悔。”

說完這話,月下老人的半身影便隱去了。

白阮的神情一動,似乎出現了一絲猶豫。就在這時,他的體內散發出數道白色的光芒,從他的身體各處迸射而出。

那些光芒我很熟悉,就是靈魂碎片。

是這時候嗎?我看向影。

影說:“等等。”

接著,白阮閉上的眼睛猛然一睜,他似乎重新聚集了一股新的力量。他的唇翕動加快,手勢增多,月門裏的慘叫聲也就隨著他的變化而變得更為淒慘,絕烈。

最後,紅色的火焰從月門裏漫延出來,像是火山爆發後的滾燙岩漿一般,迅速的流淌到山下。所到之處,萬草枯萎,生物死絕。

開始了,白阮的覆世行為。

白阮張開了雙臂,他的衣擺在風中發出冽冽的聲響。他的臉上沒有表情,隻見他如神祗一般的站在最高點,催動著所有的毀世力量。

影的表情更為緊張了。

隻見這時候,一道破空而出的閃電劃過雲層,迅速而且直接的劈向白阮。

“妮子!”影大叫了一聲。

是這時候了。

絕不能讓閃電劈到白阮的身體。

我俯身一衝。

每當這種時候,我的身體動作都是比大腦運作得快的。

當我想到不能讓閃電劈到白阮的身體的時候,我已經衝至他的麵前,伸出手,接住劈向他頭頂天靈蓋位置的閃電光芒。

那光芒銳利如劍,而我的手,緊緊的握住了劍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