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真繪
他努力地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充滿關心、焦慮、驚喜的杏眸,又似乎剛被水霧清洗過,閃爍著重重晶瑩。
“你醒了?!你可算醒了!感謝老天……禦醫說你幾個時辰就會醒來,你倒好,一下就昏睡了十個時辰!嚇人也不是這麽嚇的,你嚇死我了!感謝老天……太好了,你終於醒了……”
我是在哪裏?向以農感受到了床鋪柔軟的真實,聽著少女一連串的聲音,他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她,視線有些模糊,閉了閉,又睜開。
少女秀麗的臉龐就在眼前:“你怎麽樣?傷口痛不痛?我去叫禦醫!”
記憶洪水般湧上來,征戰、緒方、國王、王子……不對,是女子!她女扮男裝!
向以農驟然間清醒過來,竟然脫口而出:“緒方真繪!”
“是!”她驀然回首,杏眸中閃著欣喜的光芒,燕一般飛旋回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兩軍對峙,失手扯了人家的衣服……尷尬的一幕仍在眼前,他掙紮著坐起便要賠禮:“冒犯公主向以農實在……對不起!”
“哎別動!”她急忙伸手托住他受傷的胳膊,臉頰漾過一抹紅雲,“你渴不渴?餓不餓?想吃什麽我吩咐下人去弄。”
向以農哪有心思吃喝,甚至不去理會周身的傷痛。看旁邊垂首侍立的下女,屋內華麗的布置,他心頭一涼:“這是在……?”
“緒方王宮。”
“那麽,我是被俘虜了?”
緒方真繪竟嫣然一笑:“是。”
他心中一沉,硬要下地站起,真繪急道:“你要幹什麽?”
“我要求見王上。”
“你現在需要養傷!”
“公主,以農既為俘臣怎可待在這裏,求你讓我見王上!”
“現在不行,快躺到床上去!”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叫我真繪!”
“公主你……”
“以農,叫我真繪!”
他怔住。
她直直地看著他,聲音真摯、溫柔而堅定:“你的右臂暫時不能動,需要好好調養,其他傷口雖然處理好了,也需要慢慢恢複。聽我的,先坐到床上去。”
見他固守著堅持,她歎了口氣,垂下眼簾:“好吧,我道歉,剛才我騙了你。其實……是我被你俘虜了。”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心湖中似乎有什麽在蠢蠢欲動。
緒方真繪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我不說清楚你是不會安心的。好吧,隻要你回到床上去,我把什麽都告訴你。這樣行麽?”
向以農不由自主地坐下。她小心翼翼扶著他,又取過幾個香枕讓他靠好,然後走到桌前斟了杯茶,送到他唇邊。以農微微驚悸,仍然將茶水一飲而盡。
緒方真繪見他喝完,方才露出一抹純真笑意,也順勢坐在床邊,頗有些少年的爽朗不拘,讓以農不由得又想起那戰場上的她來。
“當日……”真繪臉上又是一熱,“猛雷他們傷了你,實屬救主心切,希望你不要怪他。”
以農輕咳一聲:“公主說哪裏話。”
真繪再看他,暗地裏咬了咬唇,仍然說下去:“我救你回來,隻是為了替你療傷,並沒有俘虜你的意思。緒方軍隊嚴守秘密,絕不向鄰國透露一點你被擒的消息,至於你的軍隊,更不會到處傳播而自掘墳墓吧。”
“你昏睡的時候,緒方已經安排妥當,準備接受龔王朝的意思,成為附屬國。可是向以農你要知道,我說服父王的籌碼是你,是因為相信你而不是那遠在天邊的皇朝。我父王是將整個緒方黎民百姓的幸福交給你,不,還有整個西戎。所以你要說到做到,不能讓百姓失望。你可以嗎?”
緒方真繪的話讓以農又驚又喜,鄭重道:“我向以農對天發誓,今生拚盡所能,要讓緒方不再流血,不再戰爭,不再分崩離析,力保各國平衡,一統西戎!”
“謝謝。”
“說謝謝的應該是我啊!公主你,你為什麽……”
“為什麽?我早就說過了,因為我被你俘虜了。”真繪一甩秀發,索性直直地看定他,“因為我欣賞你,我喜歡你,我……”她衝口而出,“愛上你!”
以農驚怔了。胸中像有一根細線抽過,卻激起一片漣漪。他凝視著眼前的女孩,她的胸膛起伏不定,她的臉頰潤得就像池中的粉蓮,天知道她有多緊張,天知道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氣!
兩個人就那麽對視著。突然間,向以農一伸手臂,把緒方真繪攬進了懷裏!
“以農!”真繪又喜又羞,依偎在他溫暖的懷抱,小聲喚著,“以農,以農。”
“公主……”
“還叫我公主?”她嬌嗔著埋怨。
“……真繪……”
她把臉頰更深地埋在他未受傷的肩窩,讓幸福充盈。
侍女早已悄悄地退下,把房間留給那一對相依的璧人……
“以農?”
“嗯?”
“你有心事。”她抬起小巧的下頜,“你就那麽急一定要明天趕到邊境去嗎?”
“是啊。”向以農淺笑,“拖得久了,我那副將徐輝非急瘋不可。”
“你騙人!”她撫摸上他的眼睛,“這裏還藏了別的事。”這裏,藏了深深的思念……
她突然渾身一震,難道……卻聽得他說:“什麽時候學會觀察我的眼神了?倒和令揚有點像。”
她驚跳:“令揚是誰?以農你……你在中原難道……已有妻室?”
向以農一愣,隨即笑出聲來:“小傻瓜,令揚是男人,他是……”他的眼神忽然深沉下去,“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真繪大鬆了一口氣,卻沒有忽視他眼底的憂鬱。“他在哪兒?”
“目前……還不知道。”
想起兩人曾在戰場上的對話,真繪道:“你說朋友有難,所以要趕去救助的是他?”
“不,我要趕去維遲。”
“怎麽……”
“要先救希瑞。我與希瑞、凱臣匯合後,再回京城。我想,他也會回去。”
“不要皺眉,以農。”她伸手撫平他的眉心,“是什麽事讓你如此?”是什麽樣的朋友讓你如此?
他握住她的柔荑。我不能和你說啊,真繪。你不懂的,那朝堂下的爾虞我詐,那人心中的複雜難料,那平穩下的驚濤駭浪,我不想玷汙了你,我又怎能讓你被卷入其中。
思及此,他的心更沉了。
也許,我根本不該招惹你,讓我想想,怎樣才能保護你?
“真繪,統領三軍後,我率一半人馬去維遲,留一半人分散駐兵,幫助緒方軍隊一起,安撫整頓西戎各個小國,真繪,我把西戎交給你了。”
“什麽?”真繪大驚,“你不帶我跟你一起走?”
“我們解決了維遲的事,還要馬不停蹄地趕回解決京城的事,你放心,我會快馬疾書,朝廷很快就派軍隊和統領的人來……”
“我放什麽心!你竟然沒想讓我跟你走?!”
“西戎現在需要你。”
“可我是你的未婚妻!我隻知道,夫走,婦隨!”
“真繪,我會回來啊。等解決了事情……”
“那是你朋友的事!”
“不,那是我們的事,包括我。”
“我懂了。”真繪瞪著他,“很危險是不是?”
“……”
“你保證回來接我。”
“我保證。”
“我會一直等你。”
他攬她入懷。
“有機會,我一定要見你的那些朋友,把他們罵個狗血淋頭。”
他從胸腔中透出笑意:“真繪,我和那幾個家夥,我們是一體的。”
“哼,那我就要看看他們,是不是像你說得那樣值得。”
“是,我保證,他們值得……”
再見到向以農,副將徐輝差點就直接跪下去給蒼天磕個響頭!天知道,他頂著多大的雷在這裏安撫軍心,堅守陣地。若消息傳出去,若各小國反撲,向家軍全軍覆沒也不是沒有可能。不後怕是假的啊……
以農拍拍他的肩膀:“難為你了,徐副將。”
雪狼魚腸撲上來,嗚嗚地低鳴,直拱得向以農要摔倒在地。
他抱住它的脖子安慰著:“小魚,我沒事,小魚……”
徐輝插嘴道:“那天在戰場上,它差點就衝過去,要不是後衛軍死命牽住,迫不得已把它關進籠子,恐怕早已身處亂箭馬蹄之下。”
徐輝衝他一抱拳,盡在不言中。“向將軍,你沒事,就太好了……”
至於向大將軍不但收複西戎還抱得美人歸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整個軍營整個西戎再到整個王朝成為家喻戶曉的故事,那是後話。
“真繪,這玉石是我和我的朋友,七個人之間最珍貴的信物,我把它留給你。”
緒方真繪捧著玉,就像捧著自己的生命:“明天你就要離開西戎了,你沒有話對我說麽?”
“保重。”
她凝視著他:“風舞狂沙,擋不住兒女情長,阿媽眼波的溫柔就像我對你的思念。”
“什麽?”
“這是我們緒方的母語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此情不變。”
“真繪……”
“以農,你們中原有沒有這樣的話,代表此情不渝的,告訴我,告訴我啊。”
向以農想了想:“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江水為竭,山無棱,冬雷震震,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以農,我喜歡這話,教給我,好不好?”
“好。”
翌日。
燦陽普照大地,空氣仍然清冷,但不凜冽。
軍隊整裝待發。向以農翻身上馬,衝前來送行的緒方國王一禮:“王上請回。”
緒方真繪仍然站在他的馬下,依依不舍。
以農緊緊握了她的柔荑:真繪,保重。駕!”
駿馬愈行愈遠,真繪仍癡癡相望。
“女兒,回去吧。”緒方國王言道。
突然,她跳起來向前疾奔,追著蜿蜒的隊伍,追著向以農即將消失的方向。
“真繪!”
不顧父親的叫喊,她拚命跑拚命跑,連馬兒都忘了騎。“以農!以農!以農——”
向以農聽到喊聲,微微一震,急忙勒住馬頭。
緒方真繪邊跑邊喊:“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他猛地轉過身來!
“江水為竭,山無棱——”她仍然在跑。
“冬雷震震,天地合……”她終於登上一座大石。
然後,她高舉著手中的玉,用盡所有的力氣喊出:“乃——敢——與——君——絕——!!!”
向以農震愕地望著站在高石上的少女,真繪喘著氣,與他遙遙相望。
還記得伊藤忍說過:我的願望很簡單,我要我們在一起!我隻要我們在一起!
還記得南宮烈擁著自己的肩膀,笑鬧著:隻要我們在一起,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我們要在一起!我們要再重聚!
他們,不都在為這個目標努力嗎?
而如今,當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愛人,當他終於有了真繪,他怎麽能拋下她一個人?
雖然未來不可知,但至少他們在一起!
“我真是……一個……大笨蛋。”向以農一揮馬鞭:“駕!駕!”
她眼看著他向她奔回來,聽著他熱切的呼喚:“真繪!”
她滑下了大石:“以農!”
“駕!駕!駕……真繪!”
他終於來到她麵前,一勒馬韁,跳下,猛地擁抱住她。
“跟我走。”
他將她纖細的身子扶上馬,自己也翻身騎上,坐在她身後。
“王上,真繪我帶走了!”衝遠處喊了一句,他縱馬飛奔。
“喂!”緒方真繪側身摟住他,“你怎麽又反悔啦?”
“因為我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我不帶你去見我的那幾位朋友,他們,會把我扁到求饒!”
“哈……”大漠西戎,響起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以農,不可以再拋下我。
——是。
——不管前麵有什麽危險,我們一起麵對。
——是。
我不會拋下你,我要帶你在我的身邊。但是,我會保護你,我會永遠在你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