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血洗京華
沐浴、更衣、熏香、洗劍。
換上虎紋金絛黑袍的中年男子從包裹裏取出一隻銅鏡,輕輕放在幾案上。銅鏡四周鑲著生動有致的陽紋,卻是鳳求凰,最相思。可在鏡麵上硬生生地刻著一道裂痕,破壞了銅鏡原本的那分喜氣。
“鳳臨天下凰歸兮,深宮葬玉恨君仇。”男子直勾勾地盯著銅鏡,泛黃的鏡麵中,那張染滿風塵和滄桑的麵龐被裂痕割成兩半,說不盡的扭曲古怪,“小柔,這麽多年了,我終於又回來了。你還記得嗎,我說過,我會回來陪你的。”
“啪!”
瓷碗摔落,清水灑了一地。跛著足的老人不可思議地看向對著銅鏡喃喃低語的中年人,滿臉慌張,下一刻,他晃蕩著身子單膝重重跪下。
“大將軍,你……”
“小計,備馬。”
步空堂放下銅鏡,拾起那柄六尺巨劍,在手中挽了個劍花,幽幽一歎。
“小計,我去了之後你便走吧。要麽輔佐君公子,要麽,就此歸隱。自我去後,這天下大亂之勢再無法收拾了。”
“大將軍,炎州豫州的諸侯軍不出一月便可兵臨京城,再多等幾日又何妨,何必非要行此下策!”
計傳焦急地看著扶劍而起的中年男子,不由得重重地磕頭於地,顫聲說道,“大將軍,你從來都不是魯莽的人,這京城之中雖無你敵手,可千軍萬馬,十數個武尊武王,你隻身一人卻是九死一生啊。”
“魯莽嗎……”步空堂輕笑一聲,生滿老繭的手指劃過鈍拙的劍鋒,嗬嗬說道,“若是年輕時候能魯莽幾次,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小計嗬,我萬裏迢迢前往落雲龍宮拜師學藝習得那《驚天亂野玄殺道》,並非為了重整我步家軍,隻是想要魯莽一次,以我的劍我的血滅殺那藏於深宮的德帝,撬開大煜的牆磚。”
血光閃過,指尖的血珠子一顆一顆地沒入長劍,素樸的屋子裏劍光婉轉流觴,鏘鏘鳴嘯。步空堂拾起一根發帶,將數十年未曾修理的垂地長發高高束起,收歸銅鏡,看了眼匍匐在地上的老人,輕聲道,“小計,我們相交數十年,卻是我空負了你的雄心壯誌……你可怨我?”
“大將軍,若非遇到你,我還隻是一個被人詬笑的跛足窮書生,你的大恩大德我計傳此生不忘,卻報不盡。大將軍真欲血洗京華,我計傳怎敢不效死命於馬前?”
說著說著,跛足老人顫巍巍地爬了起來,笑著看向步空堂,眼中那抹蘊藏了數十年的深情閃現,卻如春日的北嶺之雪轉瞬消融。他扭身,半跳著走向屋門,用力拉開。
在屋外的院子中,數十名年過半百卻披鎧掛刀的老兵激動地看向滿臉錯愕驚詫的步大將軍,齊刷刷地單膝跪地,抱拳於頭,蒼老卻豪壯無比的聲音回蕩在樸屋內。
“參見大將軍!”
……
“計傳,你竟用這千載血氣蒙蔽我心神!”
步大將軍臉上忽閃起一絲怒意,猛地起身抽出長劍劈向淡淡笑著的跛足老人,劍鋒卻在離他脖頸三寸處陡然停頓。
“大將軍,非我想要害大夥。可是……我們都追隨了你數十年,就算死了,下了那幽冥黃泉,也必追隨你。便是你想要拋下我們,卻是不可能的。”
計傳話音落下,為首那個早就熱淚盈眶的老兵“砰砰砰”地磕著頭,刷地拔出腰間的長刀插於泥地中,仰頭高喝道,“步家兒郎無孬種,願隨將軍血京華!大將軍,為主母複仇怎能不帶上我們,莫非大將軍嫌棄吾等老邁,再不配隨你征戰?我年過六旬,但一身武力從未落下,這步家陌刀便是單手也能挽出數十個刀花來!”
說著,為首老兵猛地舉起長刀劈向自己左手,血光濺起,那隻拇指在刀鋒下飛出老遠。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舉刀指天高喊道。
“若我今日拖遝半步,便如此指!”
身後悶哼聲此起彼伏,追隨了步空堂數十載的老兵們,紛紛斬指為誓。
“今日若拖遝半步,便如此指!”
步空堂虎目之中溢出點點淚光,手指輕彈,收回長劍掛在後背,深深看了眼直直望向他的老邁親兵們,眼中煞氣陡然暴綻。
“今日諸將隨大將軍征討逆煜,需得齊心協力。違令者斬!後退者斬!不力者斬!”
計傳望向屋外眾人冷冷說道,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羽扇綸巾坐鎮戰帳謀算下令的歲月,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院子中,長吹聲口哨。巨大的黑影從馬廄中奔出,卻是一匹全身長滿鱗甲的怪馬,它越過計傳在屋門外停下,朝著步空堂長嘯一聲,匍匐下身體。
“弑風,你也按耐不住了嗎?”
步空堂走出院子,輕輕撫摸著弑風獸微微抖動的鱗被,隨後猛然翻身上馬,長劍在地上拖過一道深深的劃痕,率先破門而出。
烈日高照的城東大街上,出現了一隊怪模怪樣的騎士。他們大多年過半百垂垂老矣,舉著鈍硬的長刀在馬上嘶吼著,渾濁老邁的眸子裏泛著血絲,直向城東趕去。京城的百姓見了,先是慌張害怕,可看清了馬上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後,臉上不由得浮起幾分好笑的神色,仿佛在看一場鬧劇般指指點點。
“爾等何人,竟敢在京城內聚眾攜器!”
圍滿人群的街角奔來一隊近百人的城衛軍,為首的將佐舉起長槊指向步空堂大聲喝問。
“吾等步家軍,阻擋者死!”
緊緊跟隨步空堂的那名老兵長嘯一聲,套著鎖鏈的陌刀飛出,在空中劃過明堂堂的弧線直斬向神色微慌的將佐。
“卡擦!”
那顆頭高高飛起,旋過陡然變得鴉雀無聲的長街,灑出一泊殷紅的鮮血,咕嚕嚕地滾在地上。
真的殺人了!
寂靜的長街上湧起無限壓抑的恐慌,若幹年未見著血的京城百姓名捂住嘴望向那隊殺氣騰騰的老邁騎者們,一時間竟都呆在當場。
“殺殺殺殺殺殺殺,步家兒郎持陌刀,南征北伐血滔滔,殺盡七州無顏色,
豪壯的歌聲響徹東城,近百人的城衛軍瞬間被衝垮,淹沒於陌刀血影中,在京城百姓麵無血色的目光中,向著皇宮方向席卷而去。
“步家軍……那個是步大將軍嗎?”街角處,一個拄著拐杖的白發老人抹了抹老花的雙眼看向塵埃漸散的騎隊,身子不住顫抖著。
“阿爺,什麽是步家軍?”少年懼怕地看了眼身邊倒在血泊中的一地屍體,從身後扶住老人,“阿爺,他們是要……造反嗎?”
老者長歎一聲,摸了摸他孫兒的頭,輕聲說道,“昔有大將軍,掌劍攜佳人。南征寇亂滅,北伐百族退……五十年前,這步大將軍可是大煜國柱之將,南征北伐一生武功卓著,大煜上下無人可及,備受仰慕。傳說他不是隱退了嗎,為什麽過了這麽多年他又回來了……還造反了?”
……
“殺殺殺殺殺殺殺!”
席卷京華的喊殺聲漫過朱雀街、濯玉街、安平街……一路上血灑如雨,屍體堆積如山,久不經戰的城衛軍大片大片倒下,安詳平寂的京城被濃濃地血腥味籠罩著,太平盛世慣了的京城百姓遽然看到這番情景都仿佛做夢般呆呆地站在街口,半晌未有回過神來者。
步空堂來到皇宮前的天下大道時,他渾身上下殷紅一片,仿佛剛從血海中走出般,猙獰可怖。而在他身後,卻踽踽獨隨著那個滿臉傾慕之色的老年文士,六十七名老而彌堅的步家軍親衛都已折損於京城血殺之場中。
當年威震四方的禦殿國柱大將軍翻身下馬,他回首看去,眼中流露出一絲哀慟。身後的跛足老者亦顫巍巍地爬落下馬,牽住弑風獸,滿眼火熱地看著追隨了一輩子的男人輕拭著長劍,隻見他猛地舉起沾滿鮮血的鋒刃,遙遙指向那個他死命效忠半輩子存在。
“煜德帝,我步空堂回來了!”
“你這條老狗,就會躲在深宮之中嗎?我知道你修煉玄道,布下這滔天之局是想把七州都陷入你的鼓掌,你當真以為天下會以這般殘暴之君為主?”
“今日,我步空堂必將你斬於我的長劍之下!”
充滿殺氣的豪壯怒吼從京華中央傳出,響徹天穹,偌大的京城都容不下他步大將軍一怒,漫漫如雲朝遠方滾去。
“他真的是步大將軍嗬,怪不得那日在雲州他會和我講那個故事……他和君公子是同伴,莫非君公子也想反大煜嗎……”
雲華舒卷的宮廷高閣上,滿臉華貴英氣的盛裝少女怔怔地看向皇宮外滅殺了大半支城衛軍的男人,可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到那個羞辱了她卻又讓她再無法忘懷的少年身上。
“哈哈哈哈……”
一陣蒼老卻威嚴無比的笑聲從皇宮中傳出,攜著風雲翻滾壓向舉劍獨立的步空堂。
“你這個狗奴才,終於忍不住衝動回來了。好,好,你一直在屠龍那,寡人卻掛念的很。你以為放你一路殺來是無法阻你嗎,寡人隻不過想看看你這些年來修為到底漲了多少,說實話,寡人當真很失望嗬。愛卿,我這就送你與她相會吧。柔穀姬嘛,果真柔媚無比,那一晚,寡人到現在還回味不已。”
凜凜颶風卷起中年男子高束的長發,飄散在空中,步空堂眼中暴綻出碎裂般的血絲,全身顫抖著,怒不可遏地爆吼道,衝天而起,舉劍飛向偌大的皇宮,青光劈下。
“爾敢!”
早已聚於皇宮外城上的十數名武王武尊亦騰飛至半空,撲向滿臉瘋狂的步空堂。
“殺!”
六尺長劍仿佛扯動天野萬千精氣般散發出灼目刺眼的光芒,將武王武尊籠罩,隻是一合,那些武王被劍氣絞成肉末,身死皇宮之外,而數名禦殿武尊倉皇逃竄,卻敵不住這傾天一擊,被劍氣掀翻於地。
“煜德,速速滾出來受死!”
臉上青筋血絲暴起的步空堂毫不停留,咆哮著舉劍劈向龐然大物般的皇宮,就在這時,從皇宮上方的雲層中傳來悠悠的歎息聲。
“人皇之尊,豈是你這種俗人可玷汙的,到此為止吧。”
一個騎著山羊的長須老者陡然出現在擁擠的白雲下,他輕蔑地看了眼步空堂,隨即從腰間寶袋中掏出一顆棗栗扔向那衫黑衣。
“轟!”
那顆棗栗在半空中猛地變成一塊十數丈高大的巨石,重重地砸在猝不及防的步空堂頭頂,身懷奇功的武尊巔峰強者身體微顫,隨後墜回地麵。
“哼,區區人尊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煜德帝,本道長還要雲遊四方,就不多留了,有劣徒輔助陛下也夠了。告辭了。”
“羊道人好走。”
蒼老客氣的聲音再次皇宮中傳來,待到那個騎著山羊的老頭消失在雲頭,話音陡然一轉,變得陰沉無比。
“步空堂,你真以為從屠龍那學來兩手就能挑戰我的尊威了?這七州大地,並非隻有屠龍一個通天強者,你選錯靠山了。”
“有了這些奇人輔助,寡人遲早會重現上古七州的人皇之道,這天下間,再無人能阻。可惜,你卻看不到了。”
步空堂咳著血在計傳的扶持下站起身來,冷笑著望向皇宮之巔,重重地喘息著。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暴虐殘忍,這人皇之道豈可被你所得。這天下間,總會有人能再次來到京城皇宮之下,代替我毀去這個肮髒的地方,摘下你的頭顱……他會的,一定會的!”
“他?哈哈哈,寡人布局三十餘載,這天下七州早就淪落於寡人的棋盤之中,誰也無法改變。好了,寡人與你君臣一場,這催人淚下的離別之景寡人也不想再看了。來人,殺了他,將這位禦殿大將軍分屍了,掛於寡人的血肉林中。”
話音落下,隱於一旁的數百禦殿武士手持長槍從四麵八方插向全身再使不出半點力氣的步空堂。
“休傷我家大將軍!”
一身文士服的跛足老者踉蹌著伸手擋在步空堂麵前,數不盡的長槍將他身體捅穿,血肉模糊間,他努力扭頭看向那個追隨一生的男人,可雙目漸漸失去光澤,眸底那個人影最終消散不見。
血光飛散,步空堂淡淡一笑,抱著計傳自爆於京城中央的皇宮之外。便是死,他也不想在進入那個充滿肮髒和汙穢的大煜之巔。
眼見那個恍恍惚惚神色黯淡的心神飄上半空,被重傷的禦殿武尊紛紛僵著臉飛至半空,想要將這最後的心神毀滅。就在這時,一隻巨手憑空出現,將步空堂失去了靈性和神智的心神握住。
“煜德,到此為止罷。”
“屠龍?哼,你也想來摻和這七州事了?”
“煜德,若你再敢多說一言,我就毀了這皇宮。”
良久,偌大皇宮之中再沒發出半絲聲響,而緊握著心神的巨手也緩緩消失在半空中。
雲卷雲舒下,煌煌京畿之地已被鮮血染得殷紅猙獰。
“癡兒,癡兒,我早和你說了,你的命道不在這小小的七州之地,你卻未曾聽過我半言。”
落雲龍宮,高聳齊天的巨塔上,瞽目老人怔怔地看著手中失去了光澤的心神,長歎一聲。
“如此,隻得重新開始了。我便送你去四大部洲罷,若是過了十數年,你能遇到他,說不定也是機緣一場嗬。”
坐在七州之巔的老者將那顆心神放入懷中,隨後遙遙朝向東南放望去,穿越無數大州和府縣,目光落到了那個已經站在錦翮府城前的白衣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