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舟逆流而上,駛過流水宮殿白石城牆下生滿青苔的生鐵水閘,呈現在他們麵前的仿佛已是另一個世界。白石壘砌的宮殿有著圓形外觀,弧形屋頂。塗抹成金色的塔樓泛著白熾光線,絢爛奪目,更像是神明的居所,而非凡人的住處。
流水漸緩,河道更寬。長舟在花圃中穿行,花香撲鼻而來,將他們包裹。在低矮樹叢的花圃裏,好些小孩嬉笑著追逐大鬧。女孩騎在男孩的脖子上興奮地大喊,與其他小孩打作一團。最後他們一齊倒在了草地裏,滾做一團。
“他們都是公主和王子嗎?”
“不全是。一些是親王哥哥的孩子。”奴隸翻譯說,“親王殿下喜歡小孩。”
喜歡小孩意味他富有愛心。這種人通常不會生硬拒絕,而是選擇委婉回絕。李歐瞧見了一絲曙光,就算那樣苛刻的條件,他們仍有一點回旋的餘地,成功的機會。
長舟駛進一座小湖,在一段伸入水中的階梯邊停了下來。身著半身甲,頭戴五彩斑斕羽毛裝飾的士兵挺拔如鬆地站在一旁。半邊臉龐及胳膊上塗抹油彩的隊長操一口混雜濃重瓦利亞口音的通用語,悶聲悶氣地說道,“歡迎你們,遠道而來的客人。”
“你們的歡迎太過隆重。”李歐取笑著說,“我們承受不起咧。”
“親王殿下已經知曉。”侍衛隊長正色說,“他已下令徹查,不日就將有結果。”
“但願如此。”他口中說,心中卻不抱任何幻想。那人不是普普通通的商人,而是真正的殺手。善於偽裝,狡詐如狐。他可以是商人,也可以是乞丐;既能成為漁夫,也能變作現在就站在他們麵前的侍衛。他不認為他們能抓住對方。但他什麽也沒說。
侍衛隊長在前方領路,紅袍衛士則抬著身受重傷的紅鴿走在最後。在一座花園旁的住所侍衛隊長停下了腳步,介紹站在門外的一名白袍老嫗。
“她是親王殿下的禦用醫師。”老嫗披散灰白長發,臉色紅潤,捧著藥物箱子的雙手卻粗糙如枯木。李歐聽說過狹海城邦的醫師,她們慣常采用蠍子與螞蟥,焚香及毒素醫治病患。就他看來,她們的醫術比魔法和煉金術更像巫術。“她會治療好這位大人。”侍衛隊長說。
出於禮節,他們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
學士小姐瞅準機會,開口詢問道,“親王殿下呢?他為何沒有屈尊前來?”
“殿下事務纏身。”侍衛隊長的麵容僵硬如石。他揮了揮手,“請諸位客人先行休息。親王自會在適當的時間接見你們。”他拒絕透露有關親王的一切情況。“一切由親王決定。”這是他在他們的追問下的唯一說辭。
房間共有上下三層。寬敞通風,不乏裝點,地上鋪海鷗絨毯,有紅酒可喝,還有書可讀。高處的景觀十分壯麗,一扇窗朝東,可以越過白石牆看到平靜的海麵,另一扇可以俯瞰曲水流觴的花園。精心雕琢的陽台石柱上擺著躺椅和圓桌,讓他們可以在此享受陽光。
他們將昏迷不醒的紅鴿安置在西麵的房間。老嫗半蹲在他的床前用螞蟥吸去紅鴿傷口上的汙血,然後用搗碎的草藥糊塗抹在他的傷口上。李歐分辨出裏麵有消炎的蔓叢繭與犬型根。
“他的傷不重,隻是受了驚嚇。”老嫗說。
“她說今晚這位大人就會醒來。”翻譯說。老嫗從箱子裏抓出幾粒藥丸。“每天一顆。很快就能結疤痊愈,下地自由行走。”
“娜麗雅。”學士小姐吩咐女侍,“你來照顧他。如果他醒來,就通知我們。”
李歐則送他們下樓,同時各自塞給他們一把當地銀幣,“如果沒有吩咐,請不要打擾我們。”他告訴奴隸翻譯。等他們離開之後,他將老嫗交給他的藥劑統統倒掉,然後回到房間。
“今天那名殺手……”學士小姐憂心忡忡。
“那是警告,他沒想要紅鴿的命。”李歐告訴她。那支海象牙足以洞穿心髒。
“可是他究竟想要警告什麽?”學士小姐手無縛雞之力。她雖見識非凡,但也難免擔驚受怕。她緊鎖眉頭。“又是誰在背後策劃主使的?”
他們為談判而來,對方的目的便顯而易見。不外乎從中阻撓,以使他們知難而退。“要知道答案隻能靠自己去尋覓。”李歐未作休息,他叫上了女法師。“我們出去走走。呆在這裏就像籠中鳥,井底蛙。唯有監牢外才會有流言四起,才有收獲。”
“注意安全。”陸月舞囑咐。
安全?他瞅了眼活動手指,心情愉快的法師,心想她應該擔心的是羅茜的對手才對。
他們離開房間,出乎意料的並未遇見任何阻礙。從他們身邊經過的好幾名侍衛都對他們的閑晃視而不見。
“這邊走。”誇口知曉流水宮殿秘密通道的吟遊詩人普沃普解釋,“這裏是流水花園,不是親王深居的宮殿。貴族皆能在其中漫步。我們隻需大搖大擺地出入就行。”
白石牆之外就是擁擠狹小的街道,兩旁的石頭房屋仿佛是爭搶陽光的藤蔓,在房頂上搭著的木架子不斷往上延伸,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物。最終它們的手腳全都糾纏交織在一起,再也不分你我。難怪這裏又被稱作盜賊天堂。竊賊與殺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但是李歐毫不懷疑一場大火就會徹底毀滅這一切。
他們在吟遊詩人的帶領下經過晾曬衣服,堆滿竹筐的小巷,踏過吱呀作響的老木橋,在錯綜複雜的水路邊沿著濕滑的小路七拐八繞,最後來到了一片由木板搭建的浮台上,跨過搖搖晃晃的木架子,吟遊詩人所說的劍魚酒館就在眼前。
“瞧啊,十來年了。”吟遊詩人用力嗅著空氣裏濃重的魚腥氣和泡沫啤酒的味道,用他那特有的抑揚頓挫的語調感慨道,“這地方還是沒怎麽變。”他向他們招呼著,當先推門而入。
酒館裏一如既往地人聲鼎沸。十來個黑漆漆的瓦利亞人和六名白黃皮膚的混血人種各自聊著天,他們大聲吵鬧,都在試圖蓋過對方的話音。
“來點兒什麽?”站在一隻五米長劍魚身子下麵的店家頭也不抬地問。
“三杯啤酒。”
他們在角落邊尋了個座位,等了一會,老板就用肥大的手抓著三個髒兮兮的大木杯子出現了,每走一步都濺出一些泡沫來。
“維格納。”吟遊詩人好像認出了店家,他顯得有些激動,“是我,我是普沃普呀。”
店家麵色古怪地上下打量著他。“我隻知道有人冒充貴族的私生子騙取錢財,什麽時候連我這個破爛如豬圈的酒館也被騙子看上了。”他咚的一聲重重放下酒杯,充滿雜誌的啤酒濺了一桌。“什麽普沃普,難聽的名字。我沒任何印象。別以為亂攀親戚就能免去酒錢。”他甩開吟遊詩人的手,惱怒地扔下一句話,轉身離開。
吟遊詩人的手僵在半空。“竟然沒人記得我了。”他的臉上一片黯然。“沒人記得那個惹是生非的混賬小子了。”
什麽也敵不過時間。李歐將一杯啤酒推到他的麵前,“喝一杯酒吧,它會使你忘記煩惱。”
吟遊詩人道了聲謝,舉起杯子將啤酒一口氣幹掉一半,隨後陷入了沉默。
李歐試著抿了一口,他發現狹海盛產的葡萄酒和泡沫啤酒之間的差異有如天上與地下。他無法忍受這種澀嘴的苦味,不得不埋下頭將那口酒吐在了地板上。暗黃色的酒液順著地板上的縫隙,滴入了腳下湧動不休的浪濤裏。
“他們在談論海怪。”羅茜悄聲告訴他。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應該是這座船屋令她感到難受。李歐順著她偷偷指著的那桌人望去。那一桌有五個人,他們皮膚黝黑,手臂肌肉鼓脹,像是船上水手。他們的語速飛快,濃重喉音使得李歐難以分辨他們所說的詞匯,但是“海怪”,“死亡”,“幽靈”等詞他依然聽得分明。
“他們說有好些海盜窩都遭到了洗劫。”羅茜接著說。
“和我們遇見的一個樣。”李歐說。
“也許是道聽途說。”
李歐看了默默唉聲歎氣的吟遊詩人一眼,“應該不會有差。”他告訴女法師,“瓦利亞人對巫術生物深惡痛絕,若不是確有其事,絕不會談論此事。他們隻會將之當做玩笑。”看看他們,他們臉部緊繃,手指發顫,這是恐懼的表現。
“是嗎?”羅茜隨後便一言不發。她埋著頭,雙手握著油膩的木酒杯,但一口也沒動。
她的興致不高,偶爾抬頭望向他的眼中好似流露迷茫。她怎麽了?他剛剛開了口,鄰桌的人卻突然出聲打斷,“白皮膚魔鬼,西大陸猴子。”
李歐與羅茜從始至終都入鄉隨俗地使用瓦利亞語交談,不過現在看樣子依然有人聽出了他們的口音。滿嘴啤酒和大蒜、洋蔥味道的鄰桌瓦利亞人說出的兩個字眼仿佛帶著魔力,喧鬧的酒館裏立即安靜下來。
身體瘦長,就差渾身長毛的猿猴站起來。“這裏不歡迎你們,你們這些白皮膚髒鬼。”他的臉就像猴屁股。他醉醺醺地走到了他們旁邊。“這裏不招待魔鬼。”
李歐把他的酒杯移開了一些。他瞥了一眼酒館老板,後者避開了他的眼神。他又瞅向酒館裏的其他人,黑皮膚瓦利亞人仇恨地凝視著他,混血人種則遠遠躲開。狹海城邦裏從沒發生過幫助西大陸人的事。誰喜歡法師和煉金術士?
“付錢,然後滾蛋。”沒毛的猴子手掌拍打桌麵。重重一聲,李歐覺得他的手一定通紅了。“否則就換刀劍來招待你們。”
“我要喝光我的啤酒。”他說。
“我瞧得清清楚楚。”紅臉猴子惱怒地叫道,“我看見你將它吐了。”
他的話引起酒館裏一陣**與謾罵,仿佛李歐的動作是在他們的臉上吐了一泡口水。李歐一臉平靜地告訴他,“因為它的味道就像你這爬蟲一樣讓人作嘔。”
“我會打得你嘔吐。然後掰開你的嘴巴再把它們統統給你灌回去。”
打著醉拳的猴子朝他撲了過來,途中撞倒了桌子,飛起的酒杯裏灑下的酒水將吟遊詩人淋了個通透,還有一部分灑在了羅茜的褲子上。
這下一點也不安全了。李歐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