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林地的第二天,天空飄起了小雨,而後漸漸變大。他們披上蓑衣,為食物及換洗衣帽裹上油布,在林中小道上艱難前行。馬蹄踏進腐泥,擠開往中間瘋長的野草與灌木。

李歐坐在搖晃的馬上朝前眺望。雨水打在樹冠,四濺散開,於是森林有如被一層灰色的霧靄籠罩,一切混沌不清,迷蒙未知。他彎腰避過一支朝他橫掃而來的樹枝,回頭看了一眼,羅茜好似渾身無力般在馬背上搖來晃去,但她的眼中已恢複神采。隻是這雨讓人憂心。

“別擔心。”她察覺到李歐的憂慮,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虛弱地說,“我沒那麽嬌貴。”

話雖如此,但她正發著高燒,不能受寒。他試圖催促馬兒,但道路是最大的阻礙。他的心中煩躁不堪,右手開開闔闔,直想伸向腰間的劍柄。最好別再惹上我,看著身後默然無聲的法師,他陰鬱地想到。

此後隊伍更顯沉寂。灰黑色的蓑衣包裹著他們,拖得長長的隊伍低垂腦袋,沮喪且毫無鬥誌,他們催馬穿梭樹林,在泥地裏打轉。天空不住流淌眼淚,他們活脫脫的像送葬的隊伍。

幸運的是,這段路程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短。在大雨尚未停歇之時他們便走出了壓抑的樹林。看來地圖也出了錯,李歐瞧著護衛隊長手中的地圖心想。荒漠更廣,而樹林更小。

“往這邊走。”拉瑪爾確定了方向。

林木漸顯稀疏,而草地與莊稼逐漸出現,遠方的雨簾之中,炊煙飄上天空,為他們指引方向。他們沿著低矮的小丘蜿蜒前行,此行的目的地近在眼前。

這是一個小村莊,在一座丘陵腳下豎立了八尺高的木頭柵欄,數個木製箭樓立於四周,防範野獸與盜匪。兩名弓箭手百無聊賴地坐在瞭望台前擺弄棋子,當他們留意到李歐這一隊全副武裝的護衛時,他們嚇得扔下了手中棋子,一把抓起弓箭。

“我們來自艾音布洛。”護衛隊長高聲叫喊。

“等等。”一名弓箭手顫顫巍巍地說。而另一名弓箭手跑下箭樓,前去稟告。

“我們為什麽不能直接進去?”李歐不懂便問,“這裏仍屬艾音布洛管轄。”

“按道理來說的確如此。”護衛隊長點了點頭,他迎著飄來的雨水眺望城牆內部,但除了跌跌撞撞四處亂跑的人頭,什麽都看不見。“但這裏已是艾音布洛的邊緣,在丘陵草原的另一端便是另一個國家。”那是秀法拉茲共和國,一個民主選舉的國家。“況且草原上盜匪橫行,艾音布洛又未曾在這裏添派駐軍。”

這就是城邦與國家的差別。李歐心想,國家注重疆域,而城邦隻在意區區一城的得失。

這時,村莊搖搖欲墜的大門打開,一位穿著發黃麻布襯衫的中年民兵朝他們走了過來,接過拉瑪爾手中的證明細細端詳,而其他人在他的身後等著他的回應。他大概是村子裏為數不多識字的人。李歐猜測。

“沒錯,是艾音布洛來的貴族護衛。”他最後確認。

唯一一名披掛殘破毛皮甲的民兵此時在箭樓上發了話,“讓開,讓他們進來。”

民兵們手持長矛銅劍讓到兩側,以便他們的隊伍能通過狹窄低矮的木頭大門。哪知門後的道路比森林更加泥濘,馬兒不住打滑,他們不得不翻身下馬,拽著韁繩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泥地裏。道路兩旁是座座木屋,最高不過兩層,歪歪斜斜地聳立在泥地裏,似乎隨時都會傾塌。他們七拐八繞,總算在一排平房後麵找到了這裏唯一一間旅館。

“跟著他,把馬牽到窩棚裏好好照料。”護衛隊長瞧了瞧破敗殘舊的陰暗旅館,無法放下心來,他吩咐手下跟著馬夫,“這裏的馬料既不多又不夠好,用我們自己帶著的。”

他們在屋簷下跺掉滿腳的泥巴,然後踩著吱呀作響的地板走了進去。旅館的房頂低矮,窗戶狹窄,不得不在白天也燃著蠟燭。然而整間旅館隻有一支蠟燭放在陶盤裏燃燒著,使得大廳晦暗難明。趴在燭焰旁打盹的老女人聽到了響動,飛快地抬起頭,隻一瞬間,她的眼中就充滿了金幣的光澤,露出泛黃的大板牙,雙手在髒兮兮的圍裙上不斷搓揉。

“尊敬的老爺們。”她跑出吧台,向他們彎腰鞠躬。“您們需要些什麽?”

“幹淨的房間,還有熱水。”李歐說,他四處看看,房間的角落裏結著蛛網,木頭樁子上滿是蟲蛀的坑洞。他不抱希望地說,“希望你這裏還有熱氣騰騰的新鮮食物。”

“尊敬的老爺喲。”她誇張地幹笑著,嘴裏充斥濃烈的大蒜和洋蔥味道。“我們這裏鮮有人問津,又哪會有人打掃房間,生火造飯。”這話倒不假,商隊通常都經由海洋前行。海上唯有風浪及海盜使人畏懼,然而海洋廣袤,這裏卻是遍布荒漠,叢林及草原,匪患橫行。但也不至於什麽都沒有吧?李歐後悔地想,早知這裏如此簡陋,他們就應該借宿民兵的營地。老女人瞧出李歐麵色不愉,立即幹巴巴地笑道,“不過我可以馬上點燃篝火,殺雞宰羊……”

隻能這樣了。外麵下著大雨,羅茜也禁不起再三顛簸。“房間可以明天再打掃,現在有熱水就成。”李歐皺眉打斷了她。“我們要在這裏住上一陣子。”

“那敢情好。我一定招待周全。”老女人使勁搓著手,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喜意。“瘸腿,瘸腿!”她大聲喊著的似乎是一個人的名字,“趕快去生火做飯,替貴族老爺們做飯!”

他們上到二樓,發現二樓比一樓更顯破舊,灰塵密布,滿是黴味。李歐踹開破爛的門板,便立即掉下一攤塵土。陸月舞扯下鋪在床上的幹草,扶著羅茜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他們今晚就隻能如此將就了。“那些法師呢?”陸月舞忽然問,“不管他們?”

“不管。”李歐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他們的老媽。他們死不了。”

很快熱水就已燒好,老女人指揮著一名瘸腿的女孩搬來了木桶,將熱水注入其中。“瘸腿”就是她?李歐聽著老女人又一次叫她的名字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後他便不禁心生憐憫。少女不止左腿有著殘疾,在她被垂下的長發遮蓋的左臉頰上更還有一塊被火灼燒過的可怕傷痕。他從少女手中接過沉甸甸的水桶,將熱水倒入浴桶之中。她輕聲倒了謝,在老女人的催促下歪歪扭扭地離開。房間裏很快便蒸汽彌漫,於是陸月舞催促他離開,去別處打發時間。

他慢慢踱下了樓,瞧見拉瑪爾正與他的手下在大廳裏飲酒。他們刨開了冰冷的火坑,找來柴火燃起火堆,大廳裏變得溫暖敞亮,外麵惹人煩惱的雨水也好似變成了頗有節奏的擊打樂,為他們開懷暢飲鼓掌喝彩。

李歐加入了他們,在護衛隊長的對麵坐了下來,旁邊的護衛馬上為他滿上了一杯烈酒。飲下一口,從喉嚨到胃裏都好似冒出火焰,渾身的濕寒感覺祛除殆盡。

圍著火堆,一名護衛哼起了小調,雖不如歌妓般婉轉動聽,但也有著滄桑與粗豪。他們為他打著拍子,吹著口哨。沒等一杯酒喝完,穿在枝杈上的野味便散發出誘人的香味。脂肪被烤得滲出油滴,落入火中劈啪作響。金黃色外皮油光閃亮。

“要來一些?”拉瑪爾用小刀切下一大塊肉,放入李歐的盤中。

“那些法師呢?”李歐一邊以酒佐肉,一邊輕聲問,“他們是逃跑了,還是雨水淹死了?”

“都沒有。”護衛隊長麵色平靜,瞧不出異樣。“他們不會屈尊降貴地待在這裏。多半是去村民的家中了吧。”

別人家中?正好。李歐放下刀叉,“如果誰在村中惹是生非,先行扣起來。記得用髒抹布堵住他們的嘴,用細繩纏住他們的手指。”

“以免他們施法?”

“以免他們施法。我們得為村民的人身安全負責,不是嗎?”李歐麵帶微笑。

護衛隊長點了點頭,“我會吩咐下麵照你說的去做。”

隻可惜,直到第三天,法師們也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一切似乎風平浪靜。但李歐隱約察覺得到,一個秘密結社正在那幾名法師中間形成,至於他們要做什麽,顯然不言而喻。不過李歐並不後悔對他們采取粗暴行動,他甚至覺得隻砍下一根手指還是太輕。

“那個女人今天就會到?”羅茜坐在床上,慵懶地伸著懶腰。她的身體已經痊愈,魔力奔流不息,暢通無阻。李歐瞧著她閃閃發亮的雙眼,此時他毫不懷疑僅憑她一人就可以燒毀整座村莊。“她最好別遲到。”

此刻雨水初歇,陽光還在烏雲後苦苦掙紮。旅館外麵的道路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水窪,幾個小孩在玩著跳泥塘的遊戲,濺得滿身汙泥。

“據說她是名學士。”李歐譏誚地笑笑,“年輕的女學士。”

“自絕境堡歸來?”羅茜麵露驚訝。

那裏位於大陸北方的冰天雪地之中,苦寒難耐,卻是學術天堂。“誰知道呢?”李歐聳聳肩,“也許是,也許不是。金錢或許比我們想象的更管用也不說準。”

陸月舞隻掃了他一眼,他立即舉手投降。“好吧,這隻是玩笑。”他苦笑著說,“我不應低估他人,特別是對方很有可能是我們的敵人。”

東方少女不為所動。“我見過學士。”她緩緩開了口,“東方也有他們的身影。他們以謀略著稱,通常都作為王侯將相的左膀右臂。”

“他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這我也會。”

“你還能預言。”李歐忍不住揶揄。

陸月舞不為他們的鬥嘴而打斷語調,她接著說,“學士善斷。他們隻會如魚得水。”

如魚得水?隻怕是鯊魚被困在了淺灘吧。

李歐曾問過喬休爾,為何選擇讓他同行。“我像是黑暗中的燈火,足以引來飛蛾。”他說。然而喬休爾卻反問他,“燈火足以燒死飛蛾,又有何擔心?你可知一旦燒死它們,燈油與燈芯都將重新更換,變得嶄潔如新嗎?”

原來他意在於此。李歐知道城堡的命令:殺黑色晨曦十人者,可封貴族。有如此多護衛為伴,斬殺黑色晨曦易如反掌。喬休爾向他拋出橄欖枝,他也無法拒絕。這是雙贏的交換,李歐心想,他培養班底,而我得到地位。但無論如何,我仍有原則。

然而這些他都無從對眼前的兩位少女說起。他拋開這些一閃而過的念頭,微笑著接上之前的話題,“隻是不知道這位女學士會如何看待他家的血色王國呢?”對此他無比期待。

時值中午,一輛老馬拉著的破舊馬車駛進了村口。

駕車的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趕馬人,他驅使馬匹在旅館前停了下來,然後跳下車轅,打開了車門。一位穿著旅者鬥篷的女性手捧書本,拉起鬥篷的下擺跳下馬車,長長的金色長發隨著她的動作高高揚起,像是輕飄飄的絲絮正迎風而起。

“是她嗎?”羅茜問。

“如果不是她,還會有誰?”聽喬休爾說——黑荊棘家唯一的女性——他的妹妹比李歐還要小上幾歲。樓下的女子正是花樣年華,同時有著黑荊棘家族標誌性的金發。“走吧,我們下去吧。怎麽也得好好迎接遠歸回來的遊子。”

他們下了樓,發現護衛們已經將她保護起來,在各自的崗位上負責警戒,幾日不怎麽見到的法師也聚集在旅館大廳中,對他們的小姐諂媚不休,大獻殷勤。李歐不難猜出其中還夾雜著刻意汙蔑的言語。

“賽拉斯廷•李歐?”她的眼睛很漂亮,有著如湖水般湛藍的瞳孔,靈動的仿佛會說話。“我是依薇拉。哥哥在信中提到過你。”

“您好,小姐。”李歐抬起她的手,嘴唇輕觸她的手指。“我就是賽拉斯廷•李歐。您可以直接叫我李歐。”

“李歐先生。”她輕輕點頭,抬頭望向四周,“我的哥哥們呢?他們一個沒來?”

“他們事務纏身。”

“不來最好。”她低聲說了句。若不是李歐與她相隔甚近,恐怕也不會聽清她的呢喃。“我們什麽時候出發返回艾音布洛?”李歐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中毫無破綻,迫不及待之意好像不是刻意裝出。

“明天再走。大雨初停,道路難走。”李歐解釋,“何況此時天色已晚。”

學士小姐輕輕點頭。

然而法師跳出來打岔。“小姐,您怎麽能住在這裏。”被砍掉手指的法師抓著那柄長法杖,頂端的那枚火紅石榴石讓李歐想要借花獻佛。他忙不迭地奉承,“您還是跟我們一道吧。我們會說服村長讓出他的大屋給您居住。總比爬滿蛛網的這裏要強。”

“不用麻煩他人,我住這裏就行。”她平淡地拒絕,踏上搖搖欲墜的樓梯。

李歐讓陸月舞找來瘸腿姑娘,讓她幫忙整理出一間空閑房間。灰塵隨著雞毛撣子的舞動漫天飛舞,空氣裏充斥著老鼠及蝙蝠屎的臭味。

“這裏的旅館隻有這樣的條件,隻能委屈您將就一晚。”李歐說。

“我住過比這惡劣得多的地方,所以能有遮風避雨的地方,還有熱水取用便以心滿意足。你不必為此困擾。”學士小姐說,“對了,李歐先生,你可以直接叫我依薇拉,不用以小姐稱呼,我不是什麽小姐。你大可忽略我的姓氏。我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學士。”她強調道。

“姓氏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李歐說。他已讓少女們回去休息,而他來應付這位年紀輕輕便學成歸來的學士。他想要看看她究竟有多麽睿智。不過到現在他從她的眼中隻瞧出了如陸月舞一般的平靜。“你無法否認它,放棄它。”

聽他如此說,學士小姐放下了手中書本,她盯著李歐許久,然後才緩緩說道,“你對我們家並無好感。”她肯定地說。沒人對黑荊棘幾個字有好感。當然這話他不會說出口。於是他沉默應對,聽她如何說。片刻之後,她又開了口。這一次她垂下了眼瞼,“我也一樣。”

這話是真是假,李歐無從辨認。若是為真,理由應與他想同;若是為假,未免也太過虛假。“為什麽?”他問。

她笑了笑,不再談及此事。她生硬地拉扯開話題,“一路上,人們都在傳說一個危險的詞語。”她遊學歸來,卻趕上如此世道,黑色晨曦虎視眈眈。“所以我回來的似乎不太是時候。”

“隻能說,不是那麽幸運。”李歐說,“他們的目標不是你們。”

“誰會知道呢?”學士小姐重新捧起書本,“在危險臨身之前,人們總是會找出各種理由寬慰自己,認為不幸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並對他人的悲慘遭遇幸災樂禍。渾然忘記自己也身處死亡的邊緣,隨時會被扯進漩渦。”

“那我得慶幸自己也置身其中,不用提心吊膽咯?”

她聳聳肩,抖下幾縷秀發。“直麵困境的勇者總比擔心受怕的懦夫更值得人欽佩。”她看著李歐,“現在我們才應該未雨綢繆。別忘了,艾音布洛還有一個名字。”

煉金之都。這用不著她的提醒。李歐雖然口中否認,但心裏清楚明白,若是黑色晨曦大張旗鼓,那麽沒人能置身事外,順利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