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沿著通往山腳的下坡路緩緩行走,陸月舞和羅茜在他的身後悄聲交談。她們的關係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了?他為此感到疑惑不解。
乘著清晨的薄光,海岸線在他們麵前延伸。每轉過一道彎,他們便能看見更多的美麗風景。馥鬱的粉紫色在海天相交之處蔓延,伸展至天空與海麵。陽光映照出的耀金大道在海麵鋪展地毯,直達密密麻麻的船隻跟前。海鳥在船隻的桅杆周圍盤旋,背羽攪動一片銀光。
此時,艾音布洛城的三分之二正在他們的頭頂之上,而另外三分之一則孤懸於海麵之上的山峰頂端。一座恢弘大橋橫跨兩者之間,下麵是難得平息的海麵。
“從這樣的角度看,她顯得無比壯麗。”陸月舞說。
“這裏便是煉金之城。奇跡的城市。”李歐回答。但此時……陽光宛若在九天之外,唯有黑光與陰影叢生。奇跡也會變得晦暗及破敗。初升朝陽之下,他瑟瑟發抖。詛咒。他又一次觸及了它。不知從何而來,更不知如何解除的詛咒。他歎了口氣,瞅向身旁的兩位少女。幸運的是,她們未曾沾染。
一條碎石子路自腳下彎曲向前,來往馬車碾壓其上,行商步履匆匆。李歐從他們當中穿過,貼近石子路左側的峭壁,那裏經由魔法塑造,堅硬且猶如鏡麵光滑。
他們拐過數個轉角,平坦的大道已近在眼前。
港口裏,桅杆林立如槍,旗幟招展如虹。然而整齊的隊列裏卻有一處殘缺。一艘三桅帆船橫跨海麵與石板海岸。她的船身斷裂,斷裂的甲板犬牙交錯憤怒地直指天際。
“就是它?”羅茜問。
還能是什麽?“就是它。”他們停下了腳步,遠遠看著。破爛戰船渾身漆成黑色,船帆已被取下,無法讓他們得以瞥見其上的細微之處,但那種深沉的黑色還有亂糟糟的布局,讓李歐感到眼熟。“你們覺得她像是什麽?”李歐問。那些斷裂的桅杆和破爛的船首像在張牙舞爪,亮出滴著毒素的獠牙。
“蜘蛛。”陸月舞的感受與他相同。
“你認為是黑寡婦?”她們熟知來龍去脈。“僅憑他人的描述就能做出裁定,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想象力。列奧人遍布海洋,死上數百人也不足為奇。他們總是彼此交戰。”
你不知道我看見了什麽——詛咒的力量遍布我的全身。他有種直覺。在大海之上,那座暗礁密布的火山群島洞穴裏,一定發生了他們所不知道的事情。“難道真要他們死於溺水,口中生滿海草才能讓你做出信服的判斷嗎?”
他的言辭之尖銳,竟讓羅茜一時鴉雀無聲。她的雙眸緊盯著他,一眨不眨。直到他偏過頭去,法師小姐才開了口。“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咯。”她陰陽怪氣地說,“反正她與我們無關。”
李歐沒有為自己傷人的言詞道歉。這樣更好。他反而如此想到。於是他們一直沉默無言,穿過一座座龐大倉庫,從刨弄馬蹄的駑馬及麵帶憂色的搬運工身旁經過,沿著懸崖底部走向荊棘港灣的另一端。
一隻黑色手掌在岩石上自軸線裂開,敞露縫隙。兩名看門人斜靠著石門兩側,守衛洞窟。
“站住,陌生人,你們找誰?”看守體格健壯。他們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瞧著他們。“這裏是千麵手的地盤,沒你們要找的工作。”
“當然有。工作早就找上門來了,還不容我拒絕。”
拜托他的是海爾•赫特。自打“小醜”失蹤以來,他在諾瓦商會便成了眾矢之的,所有的指責與謾罵都集聚一身。他被降了職,被發派到了沒有油水的清水衙門。然而這一切似乎難不到他,他仍在夾縫中覓得一線生機。
“你最近與千麵手往來甚密。”他是這麽對李歐說的。我究竟是誰,竟讓你們掌握且熟知我的一舉一動?李歐困惑且憂慮。洞察之眼如此,黑荊棘如此,就連“小醜”之兄也是如此。“有如此關係,而不懂應用之人不是合格商人。”
“帶著兩位漂亮小姐……”一名看守的嬉笑打斷了他的沉思。“啊哈,我能想象你幹的是什麽工作了?可你既沒塗脂抹粉,也沒卸下刀劍……”
“……因為刀劍正是準備用來對付你們這種看門狗的。”羅茜拔出了短劍指著對方的喉嚨。
有那麽一瞬間,李歐仿佛從她的動作中瞧見了陸月舞的影子。
“放下劍。”另一名看守將手按上了劍柄。
羅茜雖然身穿皮甲,但她的動作不似盜賊敏捷,劍術也不如劍手精準,力量更是處於下風。對方隻需揪住她的手腕,便能奪過劍刃。李歐伸出手拉回了羅茜。“我們要找辛沙克,我想他是不會忘記我的。”
“辛沙克?”兩名看守麵麵相覷,“您是說……‘狡狐’大人?”他們甚至換上了敬語,忙不迭地為他們讓開了路,推開了沉重的石門。
一條陰冷道路朝山體內部延伸。兩側的牆壁上濕膩膩的,往下滴著水珠,苔蘚覆蓋其上;而腳下則是鋪灑了一層細沙與碎石子,以此阻止苔蘚的蔓延。幾隻插在鐵架上的火把為他們照亮了道路。他們朝裏麵行走,頭上的石塊偶爾會發出不堪重負的可怕聲響,幾個木架子牢牢地支撐住洞頂,但不知還能堅持多久。這條路寂靜無聲,蜿蜒蛇行。李歐心想這裏被人們喻為“蛇道”果然名副其實。
他們經過長長的蛇身,最後通過驟然收緊的蛇尾,然後一切便豁然開朗。
當李歐瞧見眼前寬敞明亮的大廳時不由心想,莫非走私犯和海盜都有同一種審美情趣,即使老巢也如此相似?但當他踏上泥石地板,借助懸掛的燈籠的火光細細觀察時,他從中發現了些微不同。牆上既沒有掛毯,也沒有插著旌旗;大廳中更沒有王座。
“請帶我去找辛沙克。”李歐對攔住他們的劍手遊俠說道,“你們的‘狡狐’大人。”
披著鬥篷身穿褐色皮甲的遊俠格外謹慎地上下打量著他們。“煉金術士,法師,還有一位劍手。”他識人的目光遠比外麵的兩隻看門狗更精準。“真是奇怪的組合。”他評論道,“請跟我來。還有,請確保你們的手遠離劍柄。”
周圍僅有燈籠及火盆照明,因此伴隨著它們的火光,陰影有如群魔亂舞。每一塊岩石,每一個牆角背後似乎都暗藏著一把殺人的匕首。這裏令人不安,特別是他沒有一雙能夠看穿陰影的眼睛。他甚至忍不住猜想,影月麵具會以及幽影修女會不會也藏身其中。他們都是陰影裏的行者,黑夜下的蝙蝠。
一路的沉默太過抑鬱,而仿佛會塌下的岩石穹頂更使人忐忑。李歐試著詢問遊俠一些問題,但對方總以無可奉告回應。於是他明智地選擇了閉上嘴巴。
遊俠在一個燈火明亮的房間前停下了腳步。“辛沙克先生就在裏麵。”說罷便轉身離開。
房間裏爐火熊熊燃燒,彌漫鬆香氣息。盡管此時他們在洞穴之外穿著薄薄長衣,但洞內陰冷潮濕,仿若另一片天地,唯有明亮爐火能驅走濕氣,使人暖意洋洋。
辛沙克與另一人圍繞爐火而坐。他聽見他們走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李歐,還有兩位漂亮的小姐,你們怎麽來了?”他站了起來,露出欣喜的笑意,不似作偽。“真是貴客臨門。”
“我們可不比上你的客人。”李歐瞧見了沙發上的喬休爾•黑荊棘,他穿著墨綠襯衫,翹著腿,右手撫摸左手中指上的碩大紅寶石戒指。“他才是真正的貴客。”
對方轉過頭來,朝他們做出誇張的笑容。“瞧啊,我們的英雄來了。”他拍著手說道。
英雄?是狗熊吧。“大人,您謬讚了。”英雄可不會走私違禁品。
“我實話實說。”黑荊棘家族的次子向他點頭示意,“來吧,都坐下。”他仿佛主人般招呼道。於是他們紛紛落座。李歐居於辛沙克左側,陸月舞和羅茜緊挨著。他們的對麵便是喬休爾•黑荊棘。他靠在椅背上,雙手搭著扶手。
“李歐先生。”一番寒暄之後,喬休爾開了口,“你替我們挽回了重大損失,維護了黑荊棘的聲譽。你理應得到豐厚回報。”豐厚回報?從黑荊棘身上?李歐想都不敢想。一旦手染黑金,還能輕易漂白嗎?“說吧,你想要什麽?”
李歐感覺得到陸月舞的擔憂以及羅茜的蠢動。然而喬休爾沒有留給他太多的思考時間,他不習慣等待旁人。“你想要什麽?”他催促道。
“一袋寶石。”羅茜搶先回答,“完美無暇的各色寶石。”
“這是你們理所應得。”他一臉淺淺笑意。李歐不禁驚詫於那些違禁品的走私利潤是如此之高,以至於讓他應承得如此坦然。然而他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李歐猛然驚醒。“還有嗎?”他神情輕鬆地詢問,“這些就足夠了嗎?”
他在向他們許以重利。但究竟是驅使他如此去做?為了將他們拉入他的陣營?可他們不過是無名小卒。“我們不過是泛泛之輩,為何如此看重我們?”
“走私者要像了解海潮一樣了解形色人士,否則便無法生存,遑論將買賣做大。”喬休爾看著他,“我瞧得出來,你比我身邊的大多數人都值得信任。”
我一點也不覺得榮幸。李歐心說。
“黑荊棘從不虧待任何人。”辛沙克在一旁幫腔。
他總算找到了岔開話題的方向。“那辛沙克先生你呢?”他問,“黃金泰坦傷痕累累,已近沉沒,你損失慘重。”
“他?”黑荊棘哈哈大笑,活像一朵盛開的毒花。
辛沙克滿臉陰謀得逞的暢快笑意。“黃金泰坦不屬於我,從來就不曾屬於我。”他宣布道。
“他成功取代了他的對手。”黑荊棘說,“要不然怎麽會被叫做‘狡詐的狐狸’呢?”
這個名字對辛沙克而言簡直實至名歸,但你也不遑多讓。李歐冷眼旁觀,臉上露出僵硬的笑意。盡管之前早有預料,但他沒料到會這麽快。這才短短幾天。栽贓嫁禍,天隨人願。辛沙克不僅有好手段,更有好運氣。他看向黑荊棘,心中認定他肯定也幫了忙。隻是前幾天辛沙克還對其百般憎惡,如今卻能把酒言歡。看來利益永遠是拉近距離的最好手段。
辛沙克口中對黑荊棘的讚揚故作謙虛,然而臉上始終掩飾不住得意之色。李歐受夠了他使人難以忍受的嘴臉,徑直打斷了他,插口問道,“您怎會在這兒?”
“這兒我來去自如。”黑荊棘答道,“今日來僅為生意。”李歐的話似乎提醒了對方涉及正題。“說起來,既然你在這,也可以聽聽,也許還有用上你的地方。”
讓你多嘴,李歐直想扇自己嘴巴,早知這樣還不如趁早告辭。“什麽生意?”
黑荊棘搖了搖頭,“不會比你的更著急。”他總是將自己的嘴巴管得很嚴。“作為煉金術士,若是無事你們是不會下到人們常說的‘蛇道’之中。我想你找上門來應該不是討要報酬,談論舊情那般簡單。”
他輕飄飄地又將話題扯到李歐的身上。他輕鬆地接管了談話的主動權,李歐心想,將他們納於他的掌控之下。而他們卻無權異議,這就是權勢的作用。最好當我是透明人。他暗自祈禱,但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作用微乎其微。
薪柴劈啪作響,爐火愉快跳動,李歐隻覺得身上被烤出了汗,這與海爾•赫特此刻呆著的地方截然不同。那是一件狹窄無窗的房間,隻燃著幾截牛油蠟燭。
“我討要了一個好差事。”海爾•赫特對他說,“但溝通工作得由你來解決。所以你得跑一趟。”
“好差事?”
“足以使我官複原職,讓你也更進一步的差事。還不好嗎?”他如此反問。
他在意的隻是前一個。李歐認為。
“你知道,風暴在海上肆虐,狂風與驟雨橫行無忌。貨物因此滯留。”
“我有親身體會。”無須他多言來敘述冗長的原由,以此換取丁點兒憐憫。有時候他真覺得商人與街邊乞兒沒有什麽兩樣。都是在賣弄嘴皮中換取一點吃食。隻是一個錦衣玉食,一個殘羹冷炙。“所以,你要讓我去找誰?”
海爾•赫特摘下眼鏡瞧著他,“唯有千麵手能搞來貨物。”
他是列奧島民,李歐猛然憶起他的血統。他們從來都視秩序與規則於無物,唯有章魚海怪能讓他們聽命服從。這一點倒與千麵手很相似。
“我們與千麵手不是彼此競爭嗎?”李歐不解地問,“他們可不會好心幫忙。”
“利益會使雙方放棄成見。”赫特自信地說,“何況我的條件足夠優渥,他們不會愚蠢到連可愛的金幣也拒之門外。”
這就是他所謂的好差事?一名辛沙克李歐自信可以應付,可若是再加上一位渾身上下長滿黑色毒刺的荊棘……他寧願和毒蛇親吻,睡在一起。
“我的目的與您相同。”李歐隻得硬著頭皮說道。
“生意?”黑荊棘坐直了身體,麵帶微笑。“辛沙克先生,我想就算是為了報答,你也得全心全力去做對吧?”
“那是當然。”他附和道。
李歐覺得辛沙克如今已成了黑荊棘的走狗,處處仰他鼻息。小人,他心說。“不必如此,我隻是無名之輩,又怎能勞您處處煩憂?”他委婉拒絕。
“現在不行,不代表以後。”黑荊棘微笑著說,“上任城主大人不也曾是一名普通人嗎?”
什麽時候貴族的私生子也算是普通人了?“我人微言輕。”他試圖打消對方的想法。“我隻是傳聲筒。”
黑荊棘的身體微微前傾,“誰會讓我們的英雄擔當傳令小官?”
“這筆生意本就不是以我的名義。”李歐解釋。
“那就是諾瓦咯?海爾•赫特?”
他的直覺或是說情報來源令李歐皺眉。“是他。”他悶聲答道。
“隻有他才會如此不顧潛在規則。”喬休爾點點頭,“這值得讚揚。一位畏畏縮縮的商人隻能守成,而一位膽大心細的商人才能開拓財路。辛沙克,”他瞧向“狡詐的狐狸”,“這筆生意讓給我如何?”
“閣下,您每一分鍾都有大筆款項入賬,利潤都遠高於此。”李歐煩躁不安地質問,“為何這樣……照顧於我?”
“因為你有信譽。你值得我如此對待。”他說,“而且,蚊子再小也是肉。我喜歡拓展財路。諾瓦也是良好的合作夥伴。”
“信譽?”
“重諾之人,”黑荊棘盯著他的眼睛說。
李歐發現對方的眼珠是數種綠色糅合在一起,在爐火下呈現出光怪陸離的色彩。若是這雙眼睛屬於女人一定會顛倒終生,而它卻屬於眼前的男人,李歐隻會因此聯想起假人臉上覆蓋的一張張麵具,每一張麵具上都長著覆滿毒液的獠牙。
他意有所指。李歐忽然意識到,他在提醒我:他幫助了我,而我就應當回報他。拒絕還是接受?這是一個困難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