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建立在陡峭的山崖之上,海浪拍打數百米之下的懸崖底部,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鐵窗之外便是一覽無餘的廣闊天空,但狂風呼嘯,連海鳥也無法在此翱翔。

李歐靠著冰冷的花崗岩石牆坐在地上。濕氣似乎透過身下數百米厚的堅硬石塊傳遞上來,讓他的四肢僵硬、冰冷麻木。插在牆上的火把散發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就像遲暮的夕陽般昏暗而毫無溫度。

“我們究竟還得在這裏待多久?”羅茜在一旁惱怒地低吼。

太陽升起又落下。當太陽升起之時,狹窄的監牢裏滾燙悶熱,充斥著使人窒息的悶熱;而當月行天空,石頭房屋又會變得寒冷如冬,即使將鋪在地板上的稻草裹緊全身也會瑟瑟發抖無法入眠。他們在炎熱與酷寒中飽受折磨——已經過去三天了。他告訴自己。

“為什麽不說話?”羅茜跪在他的身前,雙手抓著他的衣襟。她琥珀色的眼睛依舊那麽美麗,動人的眼中閃動怒火。但是她的長發粘結雜亂,臉龐滿是疲倦與灰塵,嘴唇幹裂。“你的那些朋友呢?”她大聲吼道,可她的聲音越加嘶啞。“那個該死的矮人呢?那個混蛋辛沙克呢?還有那個蠢貨騎士呢?”

她吼出他們的名字,但不會有絲毫助益。這三天裏,他的信心漸漸消磨殆盡,不再抱有多少希望。“該來的總會來。”李歐苦澀地說。

“我看是永遠不會再來了。”羅茜鬆開手指,坐在地上,垂下了手臂。她身後的陸月舞始終一言不發。她在以沉默對抗我的決定。李歐這麽認為。“我們得困死在這裏。”

法師小姐無意識地活動手指,像是施法的手勢。可是她的法術還無法轟開堅硬的岩石,無法讓他們在狂風中自由飛翔。但一切還未到無可挽回。“我們所犯不是死罪。”李歐說。

“是啊是啊,走私本身的確不是死罪。”羅茜冷聲哼著,“但定罪的依據卻是由走私的東西來確定。你知道那些泥巴罐子裏藏的是什麽嗎?”

他們從未打破那些雕像瓷器。“你知道?”

“就算船艙裏塞滿死魚,我也能嗅出它的味道。”她說出了一個讓李歐渾身冰冷,驚懼不已的詞語。

陸月舞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羅茜,一字一句地說,“為什麽你一句話也不說?”

“說了有用?”她質問李歐,“你會把它們扔到海裏,回到這裏承受‘高尚之人’的怒火?”沒人願意。李歐想起他曾對陸月舞說過的話:“如果我們沒有金錢與權力之類的東西作為擋箭牌,我們永遠都隻是無名小卒。”“我們都不願意這樣,我們都樂意碰碰運氣。”羅茜說出了他們共同的想法,那是危險的僥幸心理。可這原本是完美的、不會出任何差錯的愜意旅途。“但是我們早就被黴運盯上。”

“黴運?”

“一分錢沒賺到,卻換來了牢獄之災。”羅茜向陸月舞發泄怨氣,“我早就說過,那隻黑貓會給我們帶來不幸。”

“小姐,”對麵牢房裏的一個年輕人忽然插口道,“可我的家裏養的是一隻白貓。”

“那你就自認倒黴。”羅茜沒好氣地吼回去。

“可我長得不差,至少比你的同伴好看……”

羅茜打斷了他,“所以你會死在他前麵。”

“不,不,你錯了小姐。我可不會死。”

“關在這裏麵不是等死是什麽?”

“我們與你們不同。”那位年輕小夥說,“我們都是濫竽充數被塞進來的,可沒犯你們的大事兒。”

濫竽充數?那名騎士也曾提到他們是“意外收獲”。他們也是如此?“不犯大事會被關在這裏?”李歐忍不住詰問。

“我說了你們肯定不會相信。”對方聳聳肩,“我不過是拿了一點小東西罷了。我可是高級小偷唉。那天不過是碰巧遇上了喬裝打扮的騎士,我又起來得太晚,睡眼惺忪,反應遲鈍,抽手慢了那麽一點。”他的言詞比歌劇的劇本更加動聽。李歐懷疑他是否是一位演員。“沒錯,我曾是一名詩人。”他驕傲地宣布。

“賣弄嘴皮就像出賣身體。”羅茜不屑地冷哼一聲,“走私販至少還會甘冒風險努力勞動,而你們隻會好吃懶做。”

對方對羅茜的嘲諷不以為意。“賣力勞動者不是死於疾病就是死於天災,要不然就會被不幸波及。”他泛露微笑,“而我們就大不相同。最糟糕的結果也隻是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這裏管吃管住。比我們的家更溫暖。”他似乎將此當做了莫大的殊榮,上天的眷顧。“說起來,這裏如今可遠比外麵安全……”

他正要說到李歐關心的正題。然而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讓你的嘴巴休息一下吧。”與年輕小夥同一間牢房的老者說,“如果你的手同你的嘴皮子翻得一樣快,就不會被扔進來抓老鼠充饑了。”

年輕小夥朝他們聳聳肩,悻悻然地轉身朝牆角走去。“請等一下。”李歐站了起來,“如果不介意,請告訴我們城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們在夜晚抵達港口,就被直接送往了這兒,我們什麽都不知道。”雙眼一抹黑就是他們此時最真實的寫照。

“知道了又有何用?”老者反問他,“你也出不去。”他道出令李歐感到沮喪的事實。“與其知道後擔驚受怕,不如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裏。這裏有堅不可摧的城堡與射手塔,有厚厚的石牆隔絕邪惡的窺視。”這似乎是一個禁忌,同騎士一樣,老者不願提起。“我們比弓箭手和士兵的命都要好,現在輪到他們保護我們。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國王。”

終日與蟑螂老鼠為伴的監獄裏的國王。“據我所知,有無數人的生命就在堅固的石牆後麵終結。”李歐平心靜氣地試圖說服對方,“更有眾多的國王死在毒藥之下。沒有哪裏是安全的。”

“至少這裏沒有黑色晨曦。”樣貌俊俏的扒手嘟囔了一句。

李歐與陸月舞對視了一眼。他隻感到寒意上湧。他們的手腳真快。

“他們做了什麽?”李歐不安地問。

“什麽都沒做。”李歐清楚地看見老者的身體在顫抖。那是因為恐懼。他這麽認為。一定有什麽不妙的事發生了,才使得騎士出動,連偷雞摸狗的盜賊也風聲鶴唳。

“請告訴我吧。”李歐請求,“我是煉金術士,我想我得知道這些。”

“煉金術士。”扒手驚叫起來,“他們就是為你們而來的?”他看向老者。“他們仇恨煉金術士。”老者盯著李歐。他的眼睛裏透著試圖保持距離的抗拒。“我們都是被牽連進來的無辜者。”

人人皆說自己是無辜之輩。若他無辜,又怎會在此苟延殘喘?“我毫不知情。”李歐冷聲說,“我不想聽你的冷言嘲諷。不是每一位煉金術士都曾褻瀆神明,惹怒自然。”

“但這麽做的人足夠多。我寧願相信法師的判斷。”

法師如今已同煉金術士勢同水火。他們能有什麽好話?汙蔑與捏造,將一切罪責推倒煉金術士身上。但為了了解情況,他得耐著性子聽他講完。“他們怎麽說?”

“預兆。”他說,“不詳的預兆。”

黑色晨曦中有一半都是法師,說不定正是他們弄出來的騙局。雖然流言止於智者,但世上更多愚蠢之人。三人成虎。有更多的人總會相信。“什麽樣的預兆?”話剛出口,李歐的眼前便閃現鋪滿海域的死魚。會是類似的預兆嗎?

但他沒能等到對麵兩位獄友的回答。火光閃動,陰影延伸,一串空洞的腳步踩著石頭階梯慢慢走下來。在一陣鑰匙的碰撞聲之後,鐵門被打開了。獄卒端著食物走了進來,向他們一人扔了一塊硬邦邦的黑麵包還有一杯清水。僅此而已。

“放我們出去。”老者忽然對那名獄卒叫道,“別把我和煉金術士關在一起。煉金術使人墮落。”

“吃你的東西!”獄卒將黑麵包蠻橫地塞進了老者的嘴巴,“老老實實呆著!”

他逐一將每日唯一一頓牢房分發完畢,僅剩李歐他們這一間。他朝他們走了過來。在他的身後,所有忍饑挨餓的囚犯都狼吞虎咽地吞下了黑麵包,飲下了僅夠沾濕嘴唇的清水。然而在下一刻,他們全都接二連三地倒在了地上。獄卒聽到了響動,將手頭的幾塊黑麵包扔開,隔著柵欄衝李歐慘然笑道,“煉金術士?就是你了?”

“你是誰?”李歐後退數步,與他隔開距離。陸月舞與羅茜也都站了起來,警惕地盯著他。鋼鐵的柵欄也無法給他們帶去任何的安全感。

“如你所見,我隻是一名小小的獄卒。”對方聳聳肩,換上一副和善的笑臉。李歐不禁感慨對方表情的多變。“別緊張,我毫無惡意。前些日子我們不是每日都會相見嗎?”

那才更加讓人害怕。獄卒退後了一步,攤開雙手以此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不過是一點幫助他們睡眠的小玩意。他們太吵了,知道嗎?我晚上經常睡不著覺。”

“讓他們入睡,以便你幹一些陰暗之事?”

“陰暗之事?”獄卒淺淺一笑,“除了雞血和豬血,我從不沾染別的紅色顏料。我們隻為錢,不殺人。”李歐留意到了他使用的字眼——“我們”。“人多嘴雜,監獄裏更是如此,我堅信隔牆有耳。而我又不善於玩弄毒藥和刀子。我可不是那群危險的帶刺女人。”他指的應該是幽影修女。“我隻是名小小獄卒,我得靠這口飯討生活。為了不至於失去工作,我總得小心謹慎一些。”

李歐盯著他的眼睛,留意他能反應內心活動的小動作。但他一無所獲。他是老油條了,比商人更狡猾。李歐心想,他就像一隻滑不留手的泥鰍。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真話,但由此卻更顯虛假。“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落於下風的他失去了耐心。

“我隻是替人傳話。”

傳話就得如此大張旗鼓?“是誰讓你傳話?”

“有屁就放!”羅茜不耐煩地罵道。

獄卒不介意地聳聳肩,開口說道,“黑荊棘很滿意,你保護了他的貨物。雖然出了一點小小的瑕疵。”

黑荊棘。啊,我早該料到的。除他之外還有誰有這麽大的能量,將手都伸入了守衛所的監獄。所以,麵前的獄卒就是影月麵具會的成員咯?“所謂貨物,就是那些雕像?”李歐問。

“我隻負責傳話,不負責答疑解惑。”對方輕輕一笑,“何況對此我也毫不知情。”

但他們的猜測應該八九不離十。這場貿易真是一本萬利,遍布鮮血與罪惡。他已感到懊惱,但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買。“你要說的就隻是這些?”

“還有一句:他會讓你們出去的。請耐心等待。”

“該死,還要等多久?”羅茜咒罵,“等我們死在這裏以後再把我們抬出去嗎?”

“既然來人是我,這便絕不可能。”如果來人是幽影修女,他們早死了。“我建議你們最好睡上一覺,以免那些家夥醒來又吵又鬧。”他不待李歐他們應答,他的手上忽然如變魔術般多出了些粉末,隨著他手臂的揮舞播灑了進來,充斥了他們的鼻腔。

李歐立馬便感到腦袋變得昏沉,耳朵隻聽見了對方的告誡:“一個獄卒應該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煉金術士也應當如此,否則你的腦袋遲早會搬家的。”然後他雙眼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和少女沐浴陽光,在花園裏閱讀、休憩。但是轉眼之間狂風大作,天色昏暗有如黑夜,電閃雷鳴,好似世界崩潰……他摸索著醒來,發現自己頭枕著陸月舞的腿,雙手則摟抱著羅茜。他們三人幾乎糾纏到了一起。他趕緊鬆開手,掙紮著爬了起來。但他的動作太大,弄醒了她們。

“感覺不錯吧?”羅茜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陸月舞麵色平靜地整理衣裝。“他走了?”她問。

現在已是月上中天,囚犯都已醒來。然而他們不再說話,一臉驚懼,後怕不已。他們一定感覺與死神擦肩而過。李歐心想。

李歐原以為他們還會再多呆上幾天,直到風聲平息,但是當午夜的星空被烏雲覆蓋之時,他們就迎來了好心腸的監獄訪客。

來者竟是一位騎士,銀白鎧甲在黑暗中尤為奪目,胸前的玫瑰圖案奪人眼球。他戴著銀色頭盔,一抹紅纓垂在後腦;腰間挎著長劍,劍柄尾端一顆藍寶石熠熠生輝。一柄昂貴的魔法長劍,李歐認了出來。騎士朝他們走了過來,獄卒的火把照亮了他頭盔下的臉。

竟然是他。

而對方也是一臉驚訝。“我沒有想到會是你們。”凱伊說,“打開門。”他吩咐獄卒。

“為何隻放他們出去?”扒手大呼小叫,囚犯跟著吵鬧。監獄裏亂得像一鍋熬糊的粥。

騎士對此充耳不聞,而獄卒則像是諂媚般將火把從柵欄的縫隙裏伸了進去,燒灼犯人。“閉上你們的狗嘴!誰在鬧明天就別想有飯吃!”他大聲威脅道。

李歐走出牢房,活動著手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種時候能見到熟人感覺好多了。”

“我想也是如此。”騎士點了點頭,“走吧,我們邊走邊談。”

獄卒在前麵舉著火把領著路。他們跟在後麵沿著濕漉漉的階梯拾階而上。

“我記得你曾說過,”騎士如此開頭,“你隻買東西,不參與走私。”

計劃永沒有變化快。“要想知道瓶子裏藏著什麽,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手伸進去。”

“幹嘛不把瓶子打碎?”羅茜故意挑刺。

她還在為剛才的意外耿耿於懷。“因為瓶子由鋼鐵製成,上麵有刺。”李歐沒好氣地說。

騎士提高了音量,“但你們走私的是違禁品。”他轉過頭來盯著李歐。

正直的眼神。李歐看得出來。“這是意外。”他辯解,“我們也毫不知情。我們運氣不夠好,撞上了不該碰見的東西,走了黴運。”他生生將“貨物依然送到”這句話咽了回去。他知道如果騎士知曉恐怕又是一番大呼小叫。

“你有什麽新的消息嗎?”李歐轉移了話題,“這一次我應該能順利進入他們的視線。”

“最近艾音布洛發生的事……”騎士皺緊了眉頭,“很不尋常。”他說話吞吞吐吐,“黑色晨曦……”

“我知道他們回來了。”李歐打斷了他,“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所有人都語焉不詳。你既然指望我幫忙,就別對你的夥伴有所隱瞞。”

“我們被下達了封口令。”如果他這麽聽從命令就不會調查這些。騎士掙紮了好一會,然後他看了身前的獄卒一眼,壓低了聲音在李歐耳邊說道,“前段時間,烏鴉集體墜地死亡……”他還說了什麽,李歐已經不在意了,都是如他在航行時所見所聞的一般。他看著羅茜,耳邊又浮現她說過的話:這是不詳的征兆。

但這僅僅是征兆,一切尚未成真。走出生滿尖刺的沉重鐵門之前,李歐忽然想到一個令他心悸的問題。這才是更加令他擔憂的現實。

“是誰讓你來釋放我們的?”

“我的上司。”騎士回答。“諾瓦商會似乎對你頗為看重。”他似乎並不知道其中的內幕。李歐含含糊糊地回應。心中卻翻起滔天巨浪。

黑荊棘手眼通天。而他們正在將腦袋伸向他的口袋。稍不留神就會人頭落地。這比在刀劍上行走更加危險。難道這就是他的某種警告?他拿不準。

他們沉默地走出了監獄,鐵門在他們身後閉合。李歐抬頭四望,圍繞監獄的厚厚石牆燃燒著火堆驅散了黑暗與寒意,弓箭手緊握長弓來回巡邏,塔樓頂端的弩機泛著冰冷的寒光。李歐隻覺得弩矢像是對準了他的心髒,讓他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