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撞開了一間又一間艙室,其中的水手——李歐隻覺得後頸汗毛直立——“他們均死於溺水。”這是陸月舞檢查完畢後得出的結論。
可是,他們口中的水草從何而來?地麵與牆上的水漬從何而來?那些貝殼從何而來?魔法?還是神的詛咒?沒人能給出任何解釋。他們究竟遇到了什麽?李歐突然很想大吼大叫,以驅散心中的恐懼。但濃霧不肯聽他號令,它就像一層裹屍布將黃金泰坦包裹得嚴嚴實實,不露絲毫空隙。等待著他們的是漫漫的長夜,他們還需曆經煎熬才能迎來初升的朝霞。
“這有個人還活著。”在一個房間裏陸月舞忽然從床鋪間抬起頭說道。
這是李歐今日聽到的第一條好消息。“其他人呢?”他迫不及待地問。
“他們都活著。”陸月舞將六名水手逐一檢查,“沒有溺水的跡象,隻是昏了過去。”
“他們沉迷於幻象之中。”羅茜翻開一名水手的眼皮,“他的瞳孔渙散,但是眼珠仍然在無序轉動。”這是人在做夢時特有的征兆。“隻要幻象破滅他們就能醒來。”
他們檢查完了整整一層的艙室,卻隻有這幾人活著,且是毫發無傷。
“這很奇怪。”陸月舞皺眉說,“我們因為法術才得以擺脫幻境,幸免於難。為何這幾人深陷其中也平安無事?”
“你太看得起我了。”羅茜頭一次說出喪氣認輸的話。“與其說是法術起了效,倒不如說是有人放過了我們——以我的能力不足以對抗那麽真實的幻象——如果大霧起時我們處於夢境,沒有親眼所見冰冷黑暗的艙室變幻成富麗堂皇的溫暖大廳,我們之中誰能分辨哪是真實,哪是虛假?”
即便這樣,他們也不止一次懷疑眼睛所看,雙手所觸及的真實。“那是因為我們與他們都不是列奧島民。”李歐翻轉水手的手腕,那裏沒有刺青,空白一片。莫非這真是詛咒?李歐的腦海中盤旋著他不願承認的念頭。“讓他們好好睡著,我們得去船長室!”
一路上船身平穩好似他們正身處陸地,但他們早已習慣的鹹濕的海腥味卻越來越厚重稠密,幾乎連空氣也鹹得無法呼吸。當他們靠近船長室的時候,發現一灘水跡正在地上蔓延。李歐用手指沾了一點嚐了嚐。“鹹的。”他說,“是海水。”
船長室的艙門緊閉,一股海水從門下的縫隙汩汩流出。
他們撞門而入,卻發現房間裏幹爽無比,一如往常整潔。船長裴迪南仰麵躺在床上,一眼瞧去李歐便分辨出他正沉浸於幻境。他臉上沉醉於甜蜜的表情與他的船員如出一轍。
“試試叫醒他。”
“我可不敢保證。”
黃金泰坦號不能缺少船長。“盡力而為。”李歐說。
羅茜吟唱咒語,同時將水晶粉末作為施法媒介敷在裴迪南的眼瞼上。紫水晶粉末聽從咒語的呼喚泛起微光,最終蓋過了室內的燭光。當光亮漸退,他們看見裴迪南緩緩睜開了雙眼。
“我怎麽會在這兒?”這是船長睜開眼的第一句話。他迷茫地望著他們,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的驚異神色。“我不是在……”他扶住額頭,“剛才我是在做夢?”
李歐正要回答,他的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幽深低沉的聲音:“你沒有做夢,我的哥哥。”
一名穿著艾音布洛海軍艦隊製服的幽靈在他們身後現出身形。他有著幽藍色的半透明身體,臉龐清晰而表情豐富,出現得無聲無息。“我沒有惡意。”他就像活著的人一般,瞧出了李歐等人的戒備。他停下了腳步,誠懇地說,“我是海神的使者,為我的兄弟而來。”
幽靈出現總有緣由。“你不會無緣無故地現身。”李歐警惕地說,魔法長劍流光熠熠,足以洞穿幽靈的身體。“你響應誰的呼喚?”
“海神如此吩咐。”幽靈答道,“他派我前來迎接他的信徒。”
海神?如今有誰能冠以神之名?“接你的哥哥去往神國?”那該不會是不見天日的漆黑海底吧?李歐心想。他不是違背島民的傳統嗎?又談何迎接。“……我看倒不如說是審判與押送。”
“這是神的考驗。”
“你的考驗還不如一柄淬毒的匕首有效。”羅茜忍不住哼道,“裝神弄鬼罷了!”
幽靈似是不以為意地說,“我遵循神的命令,將他接往海神的殿堂獲得永久的安息。”
“噢,那你還缺少一艘破爛木船,一片橡木船槳。”李歐譏諷道。
“我可不是冥河擺渡人。”
羅茜飛快地插嘴。“更不是美人魚。”
“即使死神的使者也不是幽靈。”李歐盯著幽靈藍光閃閃的臉龐,他覺得對方此時一定羞紅了臉——如果他還有羞愧之心的話。“更何況,你與冥河擺渡人又有何區別,還不是為了將他們拖入永久的沉睡?”
可他高估了對方。“這麽說也不無不可。”幽靈有禮貌地回答。然後他往前邁了一步。“那麽,現在可以讓開了嗎?我要行使我的職責。”
“你口中的神明賦予你的職責就是操縱幻象與迷霧,往別人的肚子裏塞滿海草?”
“我擅長此道。這是神對我的恩寵。”
若如他所言,他得享神恩,那麽他必為神之信徒,在此時必然勃然大怒,拔刀相向。一如安達爾教會的神恩騎士。但幽靈此時的語氣不起絲毫波瀾,像是三流演員般背誦劇本。神明已死。李歐謹記於心。他越是用神來搪塞,李歐便越是不信。
“你究竟聽誰命令?”李歐質問,一路他們見過了誰?除了黑寡婦,就隻有她手下的島民戰士。一個名字從他的嘴巴裏跳了出來,“利達爾?”
“我隻是奉命行事。”幽靈說,“不多說,不多做。解釋毫無益處。”
他忽然伸出了手,向裴迪南伸去。“哥哥……”他們聽見幽靈滲透入骨髓般的淒慘喊叫。“我沒有弟弟!”裴迪南忽然大聲嘶吼,“我沒有!”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推開了猝不及防的羅茜衝向了艙外,歇斯底裏的喊聲在他們耳邊回響,“他早死了!早死了!”
“人總有弱點。”幽靈向他們淡然一笑。
有那麽一瞬間,幽靈的臉龐突然變得清晰,李歐好像看到了父親的笑容。我一定是花了眼,他告訴自己。當他回過神來,幽靈已經穿過了牆壁,不見了蹤影。
“別過來!”裴迪南緊靠著船舷,看著鑽出甲板的幽靈苦苦乞求,“求求你,別過來。”
李歐衝出船艙,赫然發現幽靈已然變作了一個男孩的形象,眉宇間依稀能瞧出剛才的模樣。他穿著大一個號的鐵罐頭般的板甲,聲音顯得年輕而稚嫩。“哥哥。”他叫道。
“不,不,別過來了!我求求你別過來了!”裴迪南幾乎快要哭出來。他跪在甲板上,不斷磕頭。“當年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和你吵架……我一時失手……”
“任由我沉入海底也不施救?”
“不,不是!”他大聲否認,“我……我隻是太……太害怕了……”
“我不會相信你的。”幽靈搖搖頭,朝裴迪南走近,“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的眼睛。”他幽藍色的眼窩忽然變得一片通紅,似是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就是這樣……”
幽靈猛地前撲,撞向裴迪南。欄杆應聲斷裂,裴迪南驚呼著朝海中跌落。幽靈雙手緊緊摁住他的喉嚨放聲大笑。水花聲大作,李歐衝到船舷旁朝外張望,幽靈仿佛沉重如鐵,眨眼之間他們便不見了蹤影,海麵徹底平靜下來。
他最終也沒能逃過一心想要反抗的傳統。李歐看著霧氣漸散的海麵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