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的重劍在人群當中以鍾擺的節奏揮舞著,一個個無頭的屍體接二連三倒在地上。
“夏洛特——”聖武士無力地跪倒在地。他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誌,哭哭啼啼地就像是被拋棄的女人。他該去向安達爾祈禱的,李歐心想,而不是像一灘肉泥。
哀嚎與尖叫響徹夜空。
村民們試圖逃離的舉動與無力的反抗一樣,統統是徒勞的。他們逃不掉。但是更多的驚恐茫然的,曾經向他們投擲石塊的村民發現了隊列整齊的外來客,他們全都朝他們湧來,躲在他們的身後,仿佛他們是堅不可摧的鋼鐵之牆。
膽敢阻攔反抗的騎士的勇士們統統倒下,他的麵前隻有一地殘忍的圖景。
那匹巨馬不屑地歪著腦袋,口鼻間噴出惡臭的白霧。它用鐵蹄刨著路麵,白眼睛裏透著邪意,載著它同樣充滿惡意的主人。騎士燃燒著灰色火焰的雙眼扭曲著,冰冷地注視他麵前的生靈,毫無疑問,對方的眼裏充滿了憎恨,單純的憎惡。
一瞬間,李歐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他與父親的一場談話:
“死靈的殺戮究竟是為了什麽?”模糊的記憶裏,他似乎在翻閱著某本前人的著作。他的心中充滿了困惑。“它們到底想要什麽?獻祭?複仇?”
“死者憎恨生者。”父親答道,聲音輕得甚至沒有吹動麵前的燭火,“因為我們還能希望、能歡笑,能沐浴陽光。不需要什麽其他原因。”
沉默,以及死寂一樣的對視中,李歐靜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從騎士跟他**巨獸的眼睛裏,他認可了這智慧的斷言。他忽然明白了對方的意圖:他隻想把他們也變作跟他一樣的惡靈。燃燒的仿佛灰燼般的眼睛,隻想讓他們同他一樣墜入深淵。
順著騎士冷漠的、如同寒冬般酷寒的目光,李歐瞧見了他眼睛的焦點所在——那名聖武士。他強烈地預感到,那才是他的終極目標。他的一切目的都是為了讓聖武士與他同行,選擇墮落,投入惡魔的懷抱,變成從此被陽光痛恨的惡靈。
煉金術士現在知道了騎士出現在此處的原因——
他追隨聖武士而來!
馬蹄敲打地麵,有如轟隆雷鳴;騎士再一次舉起了那柄閃爍銀光、收割生命的重劍。黏稠的血液在劍身上流淌,在日食暗紅的光線下麵跳動著詭異可怕的光線。僥幸逃過一劫的村民們把拳頭塞進了嘴巴,但尖叫仍舊不可避免地發了出來。
“李歐。”陸月舞說。
“救救……我們。”村長艱難地趴在地上哀求。
但李歐不確定能挽救多少,說不定連他們自己都挽救不了。盯著緩緩逼近的騎士,龐大黑影有如山嶽朝他壓來。他忘記了呼吸,不知道該如何抵抗。手中的符文長劍,煉金藥,或是魔法,哪樣有效?他不知道。
騎士策馬揚鞭,朝他們衝了過來。
“快做點什麽!”羅茜衝他大吼。
他沒有時間思考了。他幾乎能感受到刺入骨髓的寒冷了。聽天由命!他對自己說。他的身後還有眾人手無寸鐵之人,他退無可退。唯有拚命一搏。
“回去!鬼魂!”鴉人的動作比他更快。
他一聲戰吼,卷起龐大旋風,斧子劃出一道銀光,凶狠地撞上了騎士迎麵劈下的重劍。金屬撞擊的悶響與火星一同濺射出來。鴉人無法抗拒騎士連人帶馬的巨力,踉踉蹌蹌地退後一步,卻也剛好避開了巨獸揚起的鐵蹄。
“亡靈,滾回你的地獄去!”費費多大吼。
鴉人部族的戰士一同擁了上去。騎士展示了他嫻熟的劍術。他揮舞著重劍將鴉人們的攻擊一一擋下,**的巨馬發出聲聲嘶吼,邁動步伐腳踢嘴咬,一時間竟略占上風。
但是無論戰士如何努力,他們都無法傷到騎士分毫。他們手中的刀劍隻在騎士與他身下的戰馬身上留下數個黑色的、翻騰著煙霧的窟窿,不見有鮮血流出,反而在短短瞬息便又恢複如初。他不知疼痛,又不會疲倦,在日食的黑暗裏他毫無弱點。
“我們得做點什麽。”伊薇拉不安地說。
可是他能做什麽?他的劍術有騎士精妙?他的魔法能穿透那層翻滾的黑霧屏障?還是他的煉金藥能直接傷到恐怖騎士的靈魂本體?
等等……
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父親告訴過他,這些恐怖騎士、黑暗領主皆由惡魔所起,他們受其誘騙,借由深淵地獄的邪法重生……也許除魔的手段會有些效?李歐無法確定,但值得一試。
“費費多。”他大喊一聲,將藥扔了過去。“抹在劍上。”
昂貴難以製成的藥劑所剩無幾。它本來是製造出來打算對付魅魔的,就如同龜形符石。但後者已經化作魔法洪流,僅剩一點……它會隨著空氣揮發。李歐無法確定它的效果有多大,又是否能堅持到……日食結束。現在他們全部的希望便在此處。
騎士將重劍舞得虎虎生風。李歐發現自己難以加入戰團,他隻會搗亂,將鴉人配合默契的戰線弄得一團糟,並且絕對會導致他們的失敗。他認清了令他感到尷尬和無奈的事實,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將一個法印握在掌心,同時握緊了長劍,盯緊戰場。
煉金藥的效果幾乎是立即就呈現了出來。
盡管凡夫俗子的利刃仍舊無法徹底殺死黑暗領主,但是已經足以傷到他的靈魂。騎士眼中的灰色火焰搖搖欲墜。他張開了嘴巴,發出了無聲的咆哮,湧動的魔力層層疊疊,連綿不絕地向他們襲來。他**的巨馬白茫茫的雙眼變得一片通紅,充滿了最純粹的殘忍欲望。
無所不在又虛妄無形的魔力有如一場風暴將所有人吹得東倒西歪。煉金術士難以堅持地站立,他甚至踉蹌著退開,直到靠在了冰冷的障壁上。無形的囚籠依舊將他們禁錮在這死亡的舞台上。唯一不受影響的就是跪在地上的聖武士。
“夏洛特?”聖武士試著叫了一聲。
“他聽不見。”李歐艱難地說,“他隻會殺了你。”
就在此時,李歐聽見了女人的驚叫。他抬起頭,看見騎士的披風後有一團黑霧繚繞,然後他看見騎士抬起了那一隻始終抓著韁繩的手,仿佛釋放法術般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接著重重揮了下去。一片可怕的寒冷瞬間席卷了他們,參差不平的卵石路上突然覆滿了白霜,翻騰的霧氣從地下鑽了出來,裹住了倒在騎士鐵蹄下的屍身。毫無預兆地,一顆顆被他斬斷地頭顱從地上升了起來,構成了一幅駭人的圖景。
在邪惡的法術操縱下,剛剛死去的人們還殘留著恐懼與駭然的臉上展露出了令人膽寒的微笑。沒有身體的頭在空中飄蕩,就像迅捷的炮彈一般。頭發在空中甩動。死者嘲笑生者。
村民們驚恐地叫了起來。即使是煉金術士也不禁為此情景而心悸,感到雙腿發軟。這些人都是騎士的犧牲品,現在反倒成了他邪惡的奴仆。
那些頭顱朝他們撲了過來,露出了細碎的牙齒。
毫無疑問,所有的頭顱都避開了那位跪在地上不知反抗的聖武士。
盡管他們尤為駭人,綠油油的眼睛透著滲人的寒意,但是李歐忍住了膽寒,揮劍把一個女人頭砍成了兩半。戰士們的戰績更加出眾。雖然村民們喊人親人的名字,可是對這群心如止水的戰士們而言,無休止的戰鬥才是生存下去的法寶。
然而頭顱實在是太多了。騎士也並非蠢貨。
那些飛舞的頭顱繞開了他們,從空中衝向了那群村民。村民們尖叫了起來,恐懼促使著他們四散著逃離。然而一顆顆頭顱輕而易舉地追上了他們。一個頭顱冷笑著咬上了一個村民的胳膊,深可見骨。其他的頭顱一擁而上,幾十副牙齒撕咬咀嚼的聲音幾乎蓋過了他痛苦的哀嚎。
煉金術士疲於奔命,鴉人們更加氣喘籲籲。他們拯救下一個人,就有另一個人飽受啃食。頭顱聰明地避開了他們,選擇手無寸鐵的村民。他們的牙齒又撕又咬,把曾經的親人變作碎片。
李歐狼狽地意識到他們真的無法挽救所有人。
“都聚過來,別亂跑!”
然而騎士斷絕了他們最後的一線生機。
一聲高昂的馬嘶之後,騎士撥轉馬頭,巨大的黑馬再度衝進喧囂的戰場,從聖武士麵前幾寸處衝了過來。他的長劍屠殺著左右兩側僵直的村民,卻絲毫沒有碰到哭泣的聖武士。那群飛行的奴仆則如同烏鴉一樣追隨著他們的惡魔領袖,在聖武士身邊飄來飄去,仿佛把他當做了河裏的一塊石頭。
奔行的騎士仿佛一道電光,斬斷路途上一切生者,放過了曾阻擋他傷害他的鴉人,也放過了煉金術士,他放過了所有外來者……他對他們視而不見。李歐終於明白了。
他摯愛屠殺。這座村莊就是他的獵物。他們都是陷阱的誘餌。騎士想讓所有人都走出來,在日食期間來到主路上,這樣才能大開殺戒。一次血淋淋的收獲,收割了生命來滿足他的欲望。
……也許,他還保持著一點所謂的騎士之心?遵循殺戮開始前製定的規則。
李歐不禁笑了起來。苦澀的笑容爬在臉上,他看著滿目的瘡痍無能為力。
殺戮似乎永無止境。
最終,一片寂靜中,李歐緩了緩,抬起了眼睛,麵對霧氣彌漫的石子路。這簡直是間停屍房。彎折破損的霧氣被丟的到處都是。被斬首的屍體堆積如山。一些村民的身子被大卸八塊,其他則被撕成了碎片,每具屍體上都密布著無數咬痕,簡陋的衣服也成了碎片,露出底下被啃過的血肉。李歐猛吸了一口氣,鮮血的銅臭味塞滿了他的肺。
騎士麵對著聖武士站著,身影在盤旋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他們都一動沒動,但是李歐確信,騎士一定說了什麽,通過魔法,或是別的方式。就在這死亡的寧靜中,李歐隱約看到一縷金色的陽光出現在眼前,驅散了陳腐的迷霧。
日食結束了。
他聽到了戰馬的嘶鳴,仿佛在嘲笑著活下來的他們,然後踏著碎步遠去,將沉寂的主人帶回到地獄與深淵當中去了。那條石子路消失不見,李歐發現他們就處在旅館外的街道上。聖武士跪倒在泥地裏,捂著臉嚎啕大哭。
“我們該怎麽辦?”陸月舞臉色蒼白,無力地輕聲說。
“離開這兒。”他看著陽光熾烈的天空,“離的越遠越好。”
“可是……”她虛弱地說,難掩愧疚。“他還會出現嗎?”她也同李歐一樣,對屠殺無能為力。
毫無疑問。
聖武士還在,他還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