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推移,客人漸漸地減少。當遠處村落午夜的鍾聲敲響的時候,大廳裏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了。就連舞娘們也停止了賣弄有力的腰肢,走向了*。

旅館的一個角落裏,一個男人用陰鬱的眼神注視著夏洛特——從夏洛特進入旅館開始,他的眼睛就隱蔽地緊跟著夏洛特。當夏洛特察覺到他的窺視困惑地轉過頭時,那名男人又不著痕跡地移開了視線。他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夏洛特,最終停留在一旁的長劍上。劍鞘上的紋章令男人的瞳孔緊縮。他拉低了帽簷站了起來,低著頭,腳步急促地離開了座位,混入了離開的人群中,鑽進了寒風呼嘯的黑夜裏。

旅館老板忙完了手上的活,來到夏洛特身邊,在壁爐旁坐了下來。他讓女招待再次斟滿了酒。

“這裏沒有更好的酒。”沃倫端起杯子,“往來的客人都是走南闖北的行商,他們不需要醇美可口的櫻桃甜酒。所以,我也隻能用它來招待您了。”

“能得到你的幫助我已經十分感激了。”夏洛特說,他覺得自己的情緒已經好轉。“一杯能解除困乏,驅散寒意的烈酒已經足夠好了。我沒有權利要求更多了。”

“每一位旅館老板都會這麽做。除非他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或是穿著髒圍裙,頂著雞窩頭的肥母豬……”沃倫忍不住笑出聲,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幹笑著說,“這不值得感謝。”

“不管怎樣,為你善良的品格……”

夏洛特與沃倫碰了一下杯子。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這樣的祝酒詞。”旅館老板放下了杯子,苦笑著說。

夏洛特也借機放下了沉甸甸的酒杯,“和之前的,差異很大?”

“當然很大。我們會為了豐收,為了家庭,為了母馬生出一匹小馬駒舉杯歡慶,可從沒有……”沃倫尷尬地笑了笑,“為了善良。”

“有什麽不對嗎?”

沃倫閉口不言。夏洛特也沒有著急催促。

過了一會,旅館老板才幹巴巴地小心說,“現在,這是個貶義詞……準確地說,是個用來詛咒的詞兒。”

什麽時候善良也是一種詛咒了?

沃倫很快就給出了他的解釋。

“夏洛特先生,您一定是生活在像是北郡的大城市裏,並且很少出門吧?您當然毫不知情。”沃倫說,“現在的世道已經變得不再太平了。”

夏洛特坐直了身子。

“不再太平?”他重複了一次,然後問,“為什麽這樣說?”

沃倫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他歎息了一聲,繼續說,“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您難道沒感覺到嗎?大多人皆在說著末日就快到了。商路上到處都是有著灰色皮膚,嘴巴裏露出獠牙的怪物的影子。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牧師都在說唯有諸神才能救贖世人,可是諸神不是已經死了嗎?我是不再信那些神,可是那些怪物……真的是存在的呀。”

旅館孤零零地燃著燈火。愈加惡劣的天氣使得呼嘯的寒風裹挾著大團大團的雪花席卷而來,有如海浪般拍打在旅館的外牆上,發出仿佛鬼魅般淒厲的聲響。沃倫喝光了杯中酒,歎息著提著油燈,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大廳裏一片寂靜,隻有薪柴的劈啪聲不時響起。沒有了旁人的窺視,夏洛特緊繃的精神也放鬆下來,很快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是被一記踹門聲驚醒的。

緊鎖的大門被一腳踹開,一群黑衣人闖進了旅館。幾乎就在同時,夏洛特抓起了身邊的長劍,翻身從躺椅上躍起,有如靈巧的黑貓一般無聲地躲入了壁爐旁的陰影裏。他的動作比他的意識更快,讓他自己也吃驚不已。

領頭的家夥手裏握著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他四下掃了一眼,陰沉沉地命令道:“去,把所有人都帶出來!”

夏洛特躲在暗處,盯著這群盜賊的動作。他們的動作稍顯生疏,在擺放著大量桌椅的大廳裏磕磕絆絆。惱羞成怒的盜賊將阻擋在他們麵前的一切全都暴力地踢到了一旁,飛快地衝上了樓梯。很快,樓上就響起了女士們的尖叫以及男人們的咒罵,還有痛哭流涕的求饒聲。

“快點!不要磨磨蹭蹭!”盜賊們不耐煩地催促。

緊接著,數十名旅客,還有女招待,以及旅館老板沃倫都在刀劍的威脅下像是羊羔般被趕到了旅館的大廳。他們恐懼得瑟瑟發抖,緊緊地靠在一起。

“老板。”領頭的家夥走到沃倫麵前。他的模樣隱藏在黑漆漆的麵巾下麵,隻有一雙不懷好意的黑色眼珠露了出來。

“你究竟是誰?”沃倫大聲地質問。

那人沒說話。他扯下了麵巾,將自己的臉暴露在壁爐的火光下。夏洛特看得分明。他就是之前在旅館喝酒的一名客人。似乎正是他在一旁窺視著自己。夏洛特的心裏湧出了強烈的不安。他本能地察覺到,對方是衝自己來的。他用力握緊了劍柄,開始沿著牆壁摸索著前進。他試圖避開壁爐火光照亮的範圍,慢慢地靠近,尋找機會。

沃倫認出了他,“你們想要錢?我可以都給你們!”

“錢?”那人陰冷地笑道,“我不需要。”

“那你想要什麽?”

“找一個人。”闖入者緊緊盯著旅館老板,冷冰冰地問道,“那個可憐的外來人在哪?”

“是你們搶|劫了他?”

“告訴我,他在哪?”闖入者失去了耐心。短刀架在了沃倫的脖子上。

刀鋒上冰冷的寒意侵入了沃倫的血液,仿佛要將他的身體凍僵。然而,沃倫並沒有被闖入者的恐嚇嚇倒。“他已經離開了!”他大聲喊了出來。

夏洛特潛行的動作忽然停下了。他沒有想到,僅僅是才認識不久的沃倫會這麽做。夏洛特咬緊了牙關。他知道,沃倫的舉動一定會激怒對方。他必須得加快動作。

“離開?外麵可是足以凍死人的鬼天氣。”闖入者不緊不慢地移動著刀刃,在沃倫的脖子上留下一道傷口。他偏著頭,看著旁邊欲言又止的女招待,陰鬱地笑了起來,“而且,就連美麗的小姐也不相信你的謊言呢。”

沃倫頭上流著冷汗,“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沒有絲毫價值可言了。因為這裏還有很多美麗的小姐願意告訴我事實。”闖入者一邊說著,一邊握緊了刀柄,將短刀慢慢刺入沃倫的脖子。沃倫喉嚨裏發出短促的聲音,他的雙手緊緊抓住闖入者的手臂,試圖反抗,卻被闖入者死死地摁住……就在夏洛特憤怒地從牆邊的陰影裏跳出來,衝向闖入者的時候,他看到了死亡。

隨後,一切都靜止了。

一團灰暗的霧氣仿佛絲絮一樣飄了進來。它像是蜘蛛吐出的絲線順著氣流擺動,然後編織成了一張巨大的蛛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身上。蛛絲束縛著每一個人,使得他們像是被施展了時間停止的魔法,維持著前一刻的姿勢。他們驚恐地睜大眼睛,或是露出扭曲的快意。夏洛特甚至看到了停滯在空中還沒有落下的血液,以及近在咫尺的旅館老板沃倫恐懼的臉龐。

悲憤的情緒充斥著夏洛特的內心。他試圖挪動身體,用手中的劍終結闖入者的罪惡。然而,灰暗霧氣的領域迅速隔絕了一切。周圍空空蕩蕩的,似乎隻剩下夏洛特一人。他不甘地怒吼著,卻毫無用處。忽然之間,一股極度陰寒的威勢籠罩了夏洛特,令夏洛特感到發自心底的畏懼以及莫名的熟悉感。兩種互相排斥的情緒地交織,使得夏洛特迫不及待地抬起了頭,望向了異變的源頭。

一名身披黑色重甲的幽靈騎士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夏洛特麵前。它騎著一匹同樣身披戰甲的高大戰馬,垂在身側的右手提著一把漆黑的巨大鐮刀。同它身下的坐騎一樣,幽靈騎士也擁有一雙燃燒著冰冷灰色火焰的眼睛,透過頭盔的縫隙毫無感情地直視著夏洛特。目光中的威嚴令夏洛特渾身不受控製地顫抖。它就像一位神威似海的神明。使得夏洛特幾乎要花光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不會畏懼地跪伏在地,以最謙卑的姿態乞求對方的原諒。

“夏洛特。”

一個充滿了無盡威嚴的聲音仿佛穿透無數的阻礙,直接在夏洛特的心裏響起。

夏洛特死死盯著眼前的幽靈騎士,他幾乎無法壓製對其的畏懼,他的聲音甚至因此變得有如瘋子般歇斯底裏。

“你究竟是誰?”他色厲內荏地大吼道。

“我響應你的祈求而來。”幽靈騎士毫無感情的聲音平鋪直敘,“兌現之前的交易。”

“我不記得向誰祈禱過!”夏洛特握緊了劍柄,大聲地否認,“也不記得和你之間有什麽交易!你是誰?從這裏離開!”

幽靈騎士眼裏的灰色火焰似乎從未波動過。它盯著夏洛特,沉默了片刻。“我掌控了你的一切。”它說,“你已經死了。你能保留自己的身體,保留自己的意識,在陽光下行走,都是因為我的意誌。”

“我已經死了?”夏洛特踉蹌地朝後跌去。麵部的肌肉因為突如其來的打擊而扭曲在一起。他艱難地張大了嘴巴,卻發現自己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你的身體屬於死亡,你的靈魂屬於我。”幽靈騎士的訴說抹去了夏洛特最後的幻想,“觸摸你的心髒——安達爾已經不再庇護你。”

他的心髒不再跳動,他的呼吸也毫無作用。他的身體就像幽靈騎士說的那樣,已經死亡。

“我這個樣子還算活著嗎?”夏洛特仿佛自言自語地問。

幽靈騎士沒有給予夏洛特他想要的答案。它一言不發,筆直地坐在馬背上,冷漠地注視著夏洛特。一瞬間,夏洛特仿佛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死亡。徹骨的寒冷迅速占據了他的意識,將他的負麵情緒驅散,甚至企圖冰封他的靈魂。

“完成交易,”幽靈騎士的聲音再次響起,“或者,接受真正的死亡。”

“什麽交易?”

“你不用知道。”然後,幽靈騎士又一次向他下達了通牒。

二選一——夏洛特感到自己別無選擇。

幽靈騎士抬起了左手,仿佛擁有蠱惑之力的聲音開始滌蕩著夏洛特的腦海,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頭,與令他感到畏懼的幽靈騎士的雙眼對視著。

“——契約達成。”

伴隨著幽靈騎士陡然爆發地有如山嶽大地般的威勢,夏洛特隻覺得對方眼中的灰色火焰瘋狂地燃燒起來,火焰散發出的詭異的冰冷將他籠罩其中,將他束縛起來,無法掙脫。他驚恐地發覺,一點細如發絲的灰色火焰從幽靈騎士的眼中脫落,漸漸地朝他逼近。他謾罵,掙紮,卻無法改變結局。火焰分裂成有如火星的兩粒光點,融入了他的眼睛。

他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卻出乎意料地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當他小心地睜開眼時,他發現自己的意識已經回到了被魔法暫停了的身體上。幽靈騎士的身影也已經消失在他的眼前。灰色的霧氣隨著它的離開而迅速消散,被定格了的世界重新呈現在他的眼前——包括旅館老板沃倫驚恐的麵龐。

怒火有如洪水席卷而來,不受控製的暴怒及瘋狂模糊了理智。在時間啟動的下一刻,他利用之前蓄積的慣性向前跳出,在闖入者頭領驚慌的神色中,一劍砍出。長劍與短刀的碰撞發出了難聽的金屬交擊聲。闖入者腳下一滑,不斷向後退去,幸運地避開了夏洛特橫掃的劍鋒。然後,他認出了夏洛特這名不速之客。

“找的就是你!”退到牆邊才停下的闖入者凶狠地說道,“別管其他人,捉住他!”

與此同時,驚慌失措的旅客中,一名褐色短發的戰士抓住了盜賊們注意力轉移的瞬間,劈手奪過了一名盜賊手裏的彎刀,順手將其砍翻在地。然後,他衝入盜賊群中,有如狼入羊群般刮起了一道血雨腥風。

女人再次尖叫,繞梁不絕。客人們連滾帶爬地躲到角落,抱著腦袋瑟瑟發抖。

兩名盜賊撲了上來。夏洛特輕巧地一個回旋,讓他們失去了平衡。長劍在昏暗的爐火下翩躚舞動。一名盜賊倒在了他的腳下,一名盜賊則跌跌撞撞地向前摔去,撞翻了桌椅。鮮血從他們的身下汩汩流出,有如一張抽象的風景畫。

他緊盯著已經失去了手下護衛的闖入者頭領,眼中跳動著與幽靈騎士同樣的灰色火焰。驚恐的頭領被莫名的力量緊緊抓住,筆直地拉到了夏洛特麵前。他的動作就像是失去了理智的複仇者,隻是等待在他麵前的是夏洛特舉起的長劍,劍尖對準了他的心髒。

那家夥倒在了夏洛特的腳邊,鮮血塗滿了夏洛特蒼白的臉,然而這完全沒有澆熄他眼中的怒焰。他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將頭轉向了大廳裏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