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拉斯廷•李歐。”就煉金術士看來,對方好像沒多少喜悅之情。“真沒想到,在這裏也能遇見你。我快懷疑我們是不是回到了艾音布洛。”

狹窄的艙室裏堆放著木桶和箱子,破碎的雜物堆在角落。一盞油燈掛在頭頂的船板上,散發昏暗的亮光。低矮的房間裏,所有人都擠在一起,他們渾身被海水或是被悶出的汗水浸濕,衣裳濕嗒嗒的貼在身上,臉色蒼白,透著死灰般的模樣。他們疲憊不堪,多數都躺在地上像是徹底睡死過去,不時發出一兩聲難受的呻吟,無意識地抽搐幾下。

煉金術士收回打量的視線,“我也沒想到,我以為會是別的人。”他朝對方走近幾步,“但我完全沒料到,不僅是千麵手,更是會遇到你們。”

“世界真是太小了。你也是陰魂不散。”

煉金術士皺起眉頭。他不明白對方對他的惡意從何而來,始終惡語相向,布蘭德臉上的敵視顯而易見,帶著厭惡和數之不盡的嘲諷,一句接著一句。

就連一旁的隊長也忍不住出聲詢問,“他是你的敵人嗎,白魔鬼?”隊長冷笑著說,“如果是,你應該離開了,把他交給我們處理。別讓你的善心泛濫,給我們帶來麻煩。”

“他口不對心。”煉金術士說。

“我可看不出來。”隊長先生提醒他,“別忘了我們之間達成的協議。別用你們嘰嘰喳喳的語言討論如何逃脫。我會緊盯著你們,白魔鬼。”

“我要是這麽做,你大可以來城堡找我,先生。”

隊長羞惱地冷哼一聲,沒有答話。

“哈,你們說了什麽,賽拉斯廷•李歐?”布蘭德斜著眼睛看著他,撐著滿是血絲的眼睛,帶著戲謔和譏諷,“打算怎麽處置我們?扔進地牢,還是就地處決,或者被放下火刑柱?真看不出來,你在哪都能成為座上賓。”

他這是嘲弄還是嫉妒?也許兩者兼而有之,李歐心想。“你應該表現的更友好一些。少些被害妄想。”煉金術士告訴他。

“但是除此之外,你是來做什麽的?”布蘭德拉扯著墊在身下的袍子,背部緊靠著艙壁,艱難地蹭動著,以求讓自己坐著更舒服。“是來嘲笑我們,或是彰顯和展示你的高高在上嗎?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麽。”

我的腦子有病嗎?還是說吃飽了沒事做,來這裏就為了聽他的冷嘲熱諷?“收起你的敵視,布蘭德!”煉金術士惱怒地低吼,“我真他媽應該讓他們把你們捆起來,再在你的嘴裏塞雙臭襪子,我想這裏哪樣都不缺。”

“那就來吧,做完就趕快滾蛋。”布蘭德冷哼一聲。

李歐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怒火。他上前一步,一把抓起他的衣領,麵對麵地衝他吼道,“少他媽自以為是了,你真以為每個人都是為了殺你嗎?老子要是想害你,根本就不會跟你廢話。”他把布蘭德扔在地上,“聽清楚了,我他媽是自作多情來救你們的。”

布蘭德摔在地上,疼痛促使他咬緊牙關卻強忍著一聲不吭。他倔強地抬起頭盯著李歐,冷笑著說,“是嗎?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就沒期待過——”

“布蘭德……”在黑發煉金術士的旁邊,他的同伴低聲呻吟,虛弱地說,“你在哪?”

“我就在這兒。我就在這兒。”布蘭德忍著痛挪動到牆邊,將他的同伴抱了起來,“你終於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李歐忽然覺得好像成了惡棍,小說裏的大反派。他這才留意到,那個把頭埋在陰影裏,幾乎看不見臉的家夥好像叫做迪卡——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這個名字。從一開始,就跟在布蘭德的身邊,那個稍微有些發胖的煉金學徒。但是現在,李歐瞧不出一點他之前的模樣。他的身形瘦削,眼窩深陷,渾身隻剩下皮包骨頭,看上去就像一具骷髏。

“我冷。”他說。

“我在這兒。”布蘭德扶著迪卡,忽然哽咽住了。“堅持,再堅持一會,我會找到醫生的。”

李歐瞥了一眼旁邊的隊長,心想沒人肯醫治我們這些白魔鬼的。“帶他們出去吧。”煉金術士對隊長說,“他們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你是說——”隊長忽然變得驚慌。

燈光太過昏暗,以至於李歐這才留意到,在艙室的陰影裏積著淺淺的水窪,裏麵水草的觸須在伸展舒張,一切都同他所經曆過的一模一樣。那些人宛若已經死去,隻剩下微弱的呼吸在苟延殘喘。他們臉色蒼白,渾身浮腫,仿佛就是在千湖城邦曾遇到的溺死水鬼,狹小的房間裏彌漫著海洋的腥臭味道。

“也許是我多慮了,”煉金術士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但是有備無患。”

隊長吞咽了口唾沫,他顫抖著抓上了劍柄,高喊“衛兵”。然而這引起了誤解,布蘭德立即警惕起來,仿佛李歐下一秒就會殺了他。其餘還有意識的人也掙紮著試圖坐起來。他們全都被怪物吃掉了腦子,連他正在試圖拯救他們也不明白嗎?

“賽拉斯廷•李歐,你要殺了我們嗎?”布蘭德靠在艙壁上,憤恨地盯著他。他的武器已經被士兵收走,此時手無寸鐵,饑渴難耐,虛弱乏力,他無力反抗。“這就是你說的幫助?”

李歐氣不打一出來。這家夥怎麽連好與壞都分不清楚,難道是在海上被太陽燒壞了腦子,還是說受人背叛以至於連最簡單的信任都不肯有一點?“媽的,老子不會害你。”他惱怒地衝他咆哮,“布蘭德,跟著我們離開這見鬼的船艙。你們該去曬曬太陽。”

“曬太陽?”布蘭德好像發怒的貓一樣將毛發豎立了起來。“以為我們是船艙裏的鹹魚,或是拖出去當眾處決嗎?”

“別、別和他們廢話了。”隊長催促,他大聲呼喊手下增援。靴子踩踏船板的聲音在耳邊回響,一隊士兵湧進船艙,塞滿過道。然而李歐製止了他。

“讓他們出去,你想把自己困死在裏麵嗎?”

“但是——”

“看吧,刀光閃爍,麵目猙獰,恨不得一刀殺了我。”布蘭德盯著站在門口的士兵冷笑,“你還敢說是為了幫助我們?幫助我們去見死神嗎?”

這個白癡!煉金術士現在真想讓他去見那該死的諸神了!“閉上你的嘴巴,用你的狗腦子好好想想!”李歐惱怒地叫道,他差點沒按捺住拔劍的衝動。“你他媽也是個煉金術士,好好感受一下周圍,你的腦袋長滿了海草嗎?你竟然沒能發現……”

“發……現什麽……”他的話還未說完,忽然勃然變了臉色。“我,我……”

“走。”煉金術士連譏諷的表情也難得做出,他向隊長示意,“拖著他們出去,那些睡死過去的人暫時別去動他。”

士兵們在隊長的命令下遲疑地走了進來,他們躊躇片刻,最終還是一手緊握武器,一手架起了癱軟在地的船員,將他們拖出船艙。好幾個家夥試圖掙紮,然而士兵們可不知道控製自己的情緒,他們用腳踢,用刀刃威脅,仿佛船員們就是即將踏上刑場的囚犯。

一個又一個的船員被拖出船艙,士兵們抵觸的咒罵透過艙壁傳了過來。兩個士兵走上前去,試圖從布蘭德的懷裏拉過不停說著囈語的迪卡。“不準你們碰他,我自己來。”他掙紮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外麵走去。他忽然停下了腳步,“他們呢?”他看著士兵們刻意避開的,昏迷不醒,仿佛死去的船員,“他們呢!”

“我們先出去,”李歐說,“然後才輪到他們。”

“休想騙過我!”布蘭德惱怒地盯著李歐,用盡全身力氣向他大喊,“我不會扔下任何一個人!絕不!”

李歐皺起了眉頭,這家夥難道還沒意識到危險嗎?“先給我出去!”他命令道。艙室裏的水汽更重了,海洋的腥味仿佛腐臭了的鹹魚,讓人直欲作嘔。“帶他出去!”

布蘭德試圖掙紮,然而隊長先生已經受夠了。“我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了。”他大聲咆哮,“士兵,把他們拖出去,見鬼!我們得出去,馬上!我快瘋了!”

於是,士兵們更加不留情,他們一個去抓迪卡,另一個則用長戟去壓迫布蘭德。但是旁邊一個士兵忽然摔倒在地,帶起一陣劇烈的響動,一旁的木桶和箱子統統落在了地上,砸在那士兵身上,幾乎將他淹沒。運氣的是他看上去沒事。

然而短短片刻,那士兵發出了驚恐的尖叫。他的聲音遠比女人的叫聲更尖銳。“是誰,是誰?”他叫道,“救命,隊長,救命!”他不住踢蹬雙腿,雙手緊緊扣住船板,但無法製止的朝後麵滑去。他的指甲在地板上扣出清晰的痕跡,鮮血留在上麵。“救命!”他尖叫。

隊長幾乎嚇呆了。他根本忘記了發號施令。

李歐第一個衝了上去,他抓住了那士兵的手,將他往外拽。在高高堆疊起來的木箱子後麵,那阻擋了燈光的的黑暗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往裏麵拽,他發現自己幾乎難以抵抗那股怪力,黑暗裏藏著的模糊的、扭動的身影仿佛是頭怪獸。

“看什麽看,快來幫忙!”他衝呆滯在門口的士兵叫喊。

一個士兵跑了過來,抓住了同伴的另一隻手,同煉金術士一起奮力將他往外拽。他們拽了一下,李歐發現另一頭扭動的黑影的力氣超乎想象。

“媽的!別發傻!”另一個士兵接替煉金術士的位置。“把這些東西統統搬走。”

他的命令無人聽。士兵驚恐的叫喊仿佛是定身術的咒語,讓絕大多數家夥不敢挪動絲毫。“見鬼!”他咒罵一聲,隻得親自上前搬動那些空空如也的箱子,左手的傷口隱隱作痛。好不容易有一個士兵跑了過來,但轉眼間,那個被埋在木箱子下麵的士兵便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叫喊。他的雙目大睜,翻起眼白,汗水一下子爬滿全身,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痛苦。

那個士兵一下子愣住了。李歐一把推開了他,“滾開!別礙手礙腳!”

木箱子如同山崩般倒向一旁,然後李歐看見了後麵到底藏著的是什麽玩意兒。陰影裏是好幾張慘白的臉,被水浸泡過而變得腫脹的圓臉,渾身散發著腥臭味道,眼睛裏在黑暗裏閃閃發亮,透著對生者的痛恨與嗜血的饑渴。

“他、他們——”布蘭德臉上夾雜著難以置信與驚慌失措的恐懼。

“該死的,這就是你說的不放棄任何一個人。”李歐飛快地回敬一句。他踢了一下呆滯的士兵,“把他拉出來,然後快滾,”他算是瞧出來了,這些士兵已經沒了作戰的意誌了,他們留在這簡直是自尋死路。那個因為疼痛而昏迷的家夥被拉了出來。他的雙腿已經沒有了,斷裂的骨頭像是被牙齒硬生生的咬斷。

“出去!全都出去!”煉金術士衝那些士兵叫道,“他媽的,連逃跑都不會嗎?”

那些溺水死鬼不再隱藏,他們推開擋路的木箱子朝他們逼近,隊長握著劍,站在李歐身邊。“白魔鬼,這就是……這就是……你確定我們能殺得了他們?”

“砍下他們的腦袋。”李歐說,“挺簡單的,不是嗎?”

一,二,三……一共五個。比煉金術士預料的要少。一個短毛鬼首先撲了上來,李歐沒有時間挑選對手。他縱身向前,揮劍劈下。符文長劍,劃過衣袖、皮膚和骨頭,卻不知怎地,聲音很不對勁。他周圍的氣息奇怪而冰冷,差點將他噎住。他看見地上的斷臂,黑色的手指正在燈光下麵蠕動。

另一個水鬼抬起他那慘白的圓臉,李歐毫不遲疑,舉劍就砍。利劍將他的鼻子劈成兩半,砍出一道深可見骨、貫穿臉頰的裂口,正好在那雙有如燃燒的通紅爐火般的眼睛下方。布蘭德應該認得這張臉。他叫喊出一個人的名字,踉蹌後退。

煉金術士覺得有東西在扒自己腳踝。低頭一看,隻見漆黑的手指緊緊鉗住他的小腿,那條斷臂正往大腿上爬,一邊撕扯羊毛和肌肉。李歐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他連忙用劍尖把腳上的手指撬開,然後把那東西丟掉。斷臂在地上蠕動,手指不斷開開闔闔。

別的溺死鬼蹣跚著向他逼近。那個斷臂的家夥雖然少了一隻手,但一滴血也沒流,好像毫無知覺。李歐把長劍舉在胸前,飛快念了三音節的咒文,長劍立即閃閃發亮,猶如夜晚的明亮月光,超過了昏暗的油燈,映得那些溺死鬼更顯恐怖。

隊長猶猶豫豫,但水鬼找上了他。他不得不驚恐地迎戰。但他還算記得李歐的叮囑。他躲閃開水鬼的爪子,劍鋒深深陷入了水鬼柔軟的仿佛塞滿脂肪的粗胖脖子。

一個船員的屍體衝過來,把隊長撞倒在地。他摔倒在一堆木箱子裏,武器脫手而出。

“起來,”李歐衝他吼道,“快出去!”然而隊長掙紮幾下也沒能起身。這時一個勇敢的士兵不退反進,衝進了船艙。“把他帶出去!”他來不及辨認對方是誰,便大聲吼道。

艙室裏空間狹小,煉金術士一人麵對四具死屍,隻得且站且退。他一劍劃破一個水鬼的肚子,漆黑的腸子同血液和海水一道灑了一地,但對方依舊生龍活虎。他朝門口退去,打算將他們困死在船艙裏。然而他的後背撞上了某個礙手礙腳的家夥。

布蘭德那個混蛋竟然還沒離開。“該死的,你站在這裏幹嘛!”他一邊攻擊一邊大罵。

“我用不著你來救我。”布蘭德的手裏抓著一把士兵遺落的長戟,綿軟無力地向前戳刺著,但幾乎沒有效果,鋒利的尖刃完全刺不穿那層滑膩的皮膚。

李歐一劍斬斷另一具屍體的胳膊,同時把朝他爬來的斷手遠遠踢開。誰知道他差點被那柄長戟給刺中。他惱怒地叫道,“媽的,別擋路,你想殺了我嗎?帶著迪卡先滾出去!”

“別他媽的自以為是了!”布蘭德頑固地重複,“我用不著你來救我!”

媽的,他比陸月舞更加讓人惱火。“你他媽會害死我們。”李歐勾勒法印,將朝他撲來的兩具水鬼高高震飛,摔進船艙的角落,濺起大片紛飛的木屑。他朝前踏出一步,一劍洞穿失去手臂的那個屍體的咽喉,同時一腳把對方踹開。“跑!”

然而布蘭德一動不動。煉金術士扭頭過去,發現布蘭德正背對著他。順著他的視線,李歐瞧見迪卡滿臉不正常的青紫色,嘴巴裏吐出螃蟹般的泡沫,眼睛呆滯的睜開了,臉上的肌肉糾結在一起,像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迪卡——”布蘭德渾身顫抖著,幾乎語不成聲。

“別去看他,”李歐拽著他的胳膊,悲痛的說,“我們走。”

布蘭德甩開他的手臂,“不!我不會拋下他!”他竟朝對方走了過去。

李歐奮力把他拽了回來,“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他已經變成了跟那些家夥一樣的東西!他已經死了!”

“他之前還好好的——”

“他之前就快死了!”李歐惱怒地大喊,然而布蘭德腳下好像生了根,怎麽也拽不動。“你也要留在這裏送死嗎?他死了,他死了!見鬼的,跟我走!”

布蘭德呆滯地一動不動,而迪卡已經爬了起來,張著嘴巴,流著哈喇子朝他們走來,眼睛裏是貪婪與仇視,恨不得將他們一口吞下。他們身後的艙室裏也想起了低沉的咆哮。

“托你的福,我們都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