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們驚恐地尖叫著四散逃逸。末日降臨的場景對他們而言過於恐怖。

一個邊緣仍燃燒著火焰的圓形大坑在煙塵消散之後顯露了出來。無數支離破碎的屍體散布在大坑周圍,像是一個無人打理的拋屍場。每一具屍體都幹癟焦黑,鮮血凝固成堅硬的血痂。空氣裏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道,嗆人的煙塵,自然更少不了烤肉的香氣。

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恐慌到難以置信的神情。

“羅茜……”學士小姐難掩語氣平靜的顫抖著開了口,又不知說什麽為好。“這……怎麽……”她帶著驚慌地揮動著手臂,將周圍的一切全都圈了起來。“你竟然……做到了。”

奈哲爾在私下裏對李歐說過關於羅茜的事兒,他原以為無論她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他都不會驚訝,但是那個奈哲爾可從來都沒說過她能控製隕石,讓那顆碩大火球聽她的號令。又一個充滿了禁忌的咒語。“羅茜!”她就不知道失控的危險嗎?

羅茜臉色蒼白,朝李歐擠出炫耀似的得意笑容,然後晃了晃倒在了學士小姐的懷裏。“我沒事。”她虛弱地說,“死不了。不過是一時脫力。給我一瓶魔法藥劑,我就能恢複活力。”

“想都別想!”

“看呀,我才是救世主。”她難看地笑道,“下一次你們還得看我的。”她似乎話裏別有所指。“我不正是應該保護你的嗎?我可是你的護衛呀。”

“那也得等到下一次再說。”李歐硬邦邦地說,掃了麵目表情的陸月舞一眼。

羅茜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等到時候就沒機會了。把它給我!”她向李歐伸出了手。她說的都對。李歐沒反駁的借口。“唯有魔法能抗衡魔法。”她說。

隊伍裏隻有她一位法師。也大概隻有她能夠與那個黑紗覆麵的女魔法師對抗。李歐歎了口氣。他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軟弱無能。然而有什麽辦法呢?藥劑日漸消耗,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他想到那些金色古卷上的煉金公式,那些神秘的古語。心中溢滿了難耐的期待與衝動。他最終還是沒能拗過對方,將藥劑塞給了她。“自己小心。”他唯有能這麽說。

繞過可怕的深坑,他們繼續前進。

惡魔四散逃離,尖叫著就像女人一樣慌不擇路地亂竄。恐懼在惡魔軍團中蔓延,即使未曾見識過的惡魔也同他們一觸即潰,他們的防線露出破綻。即使偶有阻攔也稀鬆無力。一頭惡魔恐懼地竟然試圖用雙手阻擋斧頭,他當然為他愚蠢的舉動付出了代價。一雙斷手和一顆鮮活的頭顱滾在了一起,排成了海盜旗的模樣。

李歐猜想那些牧師也慌了神。他們淒厲的命令和尖叫換不來惡魔的勇氣,更加換不來他們同伴的性命。十三是一個特別的數字。現在既然已經死掉兩個,那麽其餘的應該不足為慮。

“我們不是應該趁機離開這裏嗎?離開這個鬼地方。”一名騎士在砍翻一頭惡魔的間隙問道,“為何還要繼續往裏深入?那裏的惡魔更多。”

因為他們已經被盯上了。一群惡魔繞過轉角朝他們撲了過來。他們比之前的惡魔更強壯,高了整整三分之一。暗紅色的皮膚上生滿仿佛樹根上的瘤子般賁起的糾結硬塊,一雙粗壯的胳膊連接著不同於人類,也不似野狼的尖利指甲,閃爍著鋼鐵的寒光。他們的頭顱碩大,一顆金色眼珠立在額頭,占據了半個麵部。開開闔闔的腮部裏噴出惡臭的白氣。仿佛螃蟹般隱藏在角質皮膚下的嘴巴微微張開,發出難聽的叫喊。

“醜陋的玩意。”一名鴉人如此評論。

“是競技場的優勝者。”李歐告訴沙漠武士,“僥幸勝過一兩場的家夥。”

沙漠武士點了點頭,“他們的數量不算多。”

是不算多。一個領頭的老者,顎下掛著一對長長的角質胡須,比其他的惡魔更高。他的麾下隻有近百頭——比起整整一個城市的居民而言,是太少了。領頭的惡魔吹響了進攻的號角。學士小姐扣動的弩箭首先做出了回應。然而這些惡魔的皮膚遠比他們的同類堅韌,弩箭痛苦地呻吟著,打著旋被彈開了。

“小心。”塔裏奧騎士臉色大變地提醒,“龜形陣。一定要擋住他們。”

惡魔的奔跑地動山搖,一頭惡魔首當其衝地撲了上來。他仗著身強體壯,交錯的爪子仿佛鉗子抓住了騎士的劍尖。騎士奮力**,卻發現長劍被卡死,劍刃與惡魔的指甲磨蹭著,迸發串串火星,伴隨難聽的聲響。惡魔獰笑著,騎士麵露驚恐。但是對這群心性混亂的惡魔而言,他們從不明白什麽叫做戰友。身旁的一記劈斬狠狠砸中了惡魔的脖背。一聲難聽又悅耳的骨裂之聲,惡魔栽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更多的惡魔蜂擁而上,年老的家夥在後麵督戰。

他們就像野獸,牙齒和爪子就是他們的武器。一個騎士躲閃不及被一頭惡魔撲倒,接著更多的惡魔撲了上去,發了瘋的一同撕咬著他的身體,他們就像饑不擇食的野獸。鋼鐵製成的盔甲在他們的小嘴巴裏被咬得嘎嘎作響。

“混蛋!”騎士們目眥欲裂。

他們試圖砍殺那些惡魔,但僅僅百頭惡魔卻比那無數的市民更加難以殺死。每一個人都拚盡了全力,但收效甚微。最終他們隻能聽見那名騎士的慘嚎聲漸漸低了下去。

惡魔們從騎士的屍體上抬起頭來。他們的臉上全是鮮血與碎肉,突出的眼睛裏顯露出瘋狂與貪婪。騎士倒下的那個地方隻剩下殘缺的,被咬斷了的骨頭,滿是齒印的鋼鐵碎片。一隻圓睜的眼珠掛著一頭惡魔的嘴邊。強烈的不適也沒有蓋過他們的怒火。

“殺了他們,殺光他們!”騎士們大聲怒吼著。

羅茜灌下了藥劑,開始吟唱咒語。沙漠武士揮舞巨斧,殺入惡魔群中,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鴉人們則構成箭頭,**,將惡魔的陣型衝的散亂。

李歐默念了幾個音節,長劍上閃爍符文,騰起朦朧金光。他的劍變得無堅不摧。他向惡魔猛撲過去。刀刃揮舞,劃過手腕和前臂;再次揮砍,切斷腳筋和各個部位的肌腱。他低頭往前衝,殺出一條血路——惡魔們在他身後倒了一地,痛苦地翻滾著,血流如注。他盡快地了結了它們,加入了另一個戰場。

電光與天火從天而降覆蓋了他們麵前的區域。惡魔顫抖嚎叫,變作黑乎乎的焦炭。魔法清空了一大片區域。鴉人們不懼亂竄的雷電,緊追不放。戰斧劈砍之中,又有好幾頭惡魔倒在他們的腳下。

炙烤之後又是冰霜。惡魔們自邪惡的術法裏誕生,卻因為魔法開始逃竄。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他們怎能放過?陸月舞的舞步依舊輕盈,每一劍都削開了惡魔的喉嚨,或是絞碎了他們堅如石塊的心髒。李歐找上了一頭惡魔,符文長劍無視了他堅硬的鱗甲,輕而易舉地收割了又一條業已死亡的生命。另一頭惡魔試圖展開反撲,然而明黃色光箭刺穿了他的頭顱。

“幹的漂亮!”他對女法師說道。

換來的是羅茜銀鈴般的輕笑。光箭織成箭網,無論惡魔逃向何方都被一一貫穿頭顱。輕微的響聲仿佛世間最美妙的音樂;白花花的腦漿伴隨著這聲音有如雪花飄落。

惡魔的頭領惱怒地大喊,角質觸須不停甩動。他走了過來,健步如飛,地麵微微震顫。一團腥臭的魔法朝他們擲了過來。黑色且粘稠,惡心且邪惡。魔法的靈光在他們當中炸裂,無數的觸須宛若彈射出去的小蛇撲向了他們。一個鴉人不小心不一隻小蛇咬中,當即就渾身發黑倒斃當場,七竅裏滲出烏黑的惡臭血液。李歐甚至能看見其中有某些蠕蟲在蠕動。

“避開他。”李歐命令其餘的鴉人。他們的傳統讓他們善待此人,但是……“現在不是時候。殺了那頭惡魔。”

惡魔頭領張開嘴巴,露出譏諷的笑意。他張開五指,李歐聞所未聞的魔法在他的掌心爆發。腥臭的風裏全是貪婪無盡的蝗蟲,醜陋惡心的觸須,它們抓向他們,試圖啃噬他們的血肉。狂怒的風驅散了它們,但更加激怒了對方。

對方暴怒著衝了過來。惡魔喜愛近身作戰更甚魔法。這正中他們的下懷。他揮舞起了爪子,與符文長劍數次相擊,發出鋼鐵碰撞的聲音,火星點點。李歐吃痛地後退。他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每一擊格擋他都聽見了手腕的聲音,骨頭在痛苦地抽搐。

沙漠武士接替了他的位置,巨斧架住了對方利如剃刀的指甲,發出難聽的刮擦聲。惡魔頭領獰笑著揮舞手臂,沙漠武士趔趄著後退。他的力氣出乎每一個人的想象。

“不過是一個快要老死的家夥。”羅茜說。她的魔法光箭被阻擋在外。對方將其視作蚊蟲的叮咬。“見鬼的,該死不死的賤種。”

但諸神沒有如她所願,賜予對方死亡。惡魔頭領依然發出難聽的大笑,喉嚨裏說著意義不明的語句。李歐自動過濾了那些惡魔的汙言穢語,他再度凝結了一個法印,趁著沙漠武士和鴉人共同創造出來的一點破綻,將法印打了出去。他努力操控魔力的細節,竭力構造魔力的回路。他將湛藍色的風之魔力凝聚,凝實,構造成一麵布滿細小空洞仿佛魚鱗的大網——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嚐試,但效果似乎不錯——

魔法漁網束縛住了惡魔頭領,他惱怒地掙紮,狂亂地大喊。但都無濟於事,至少在短暫的瞬間,他無法掙脫。

“看這裏,怪物!”陸月舞喊道。

惡魔頭領轉過身軀——滿身血汙的女劍手雙手舉著長劍,尖端刺進了他的胸口。他這回沒有尖叫,隻是發出了一聲歎息。腥臭的風立即包圍了他們,癲狂的魔力掀飛了陸月舞,也使得他掙脫了束縛。然而沙漠武士大喊一聲,朝他擲出了短矛。短矛閃耀銀色光華,擊中了插在惡魔頭領胸口的長劍,長劍當即深深地刺入了進去。

對方尖叫起來。李歐聽見了這聲叫喊,不由得顫抖了一下。他們退後了一步,再退一步,稍微遠離了他。他們握緊了長劍,屏住了呼吸。

惡魔頭領低頭看著胸口沒入的劍柄,伸出手奮力撕開了硬邦邦的角質皮膚,鮮血混合血肉噴湧而出。他痛苦地叫著,雙手抓住了劍柄,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將長劍拔出來。所有人都沉浸在震驚之中,一動不動。李歐聽見低沉嘶啞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像是陰暗的大殿裏響起的回聲:那是屬於那些惡魔的牧師們的聲音。

惡魔頭領一聲大喊,終於將長劍拔了出來,但同時也帶出了一大塊心髒的碎片,堅硬如鐵,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將長劍遠遠扔開,用包含恨意的獨眼緊盯著他們。他繼續往前移動了一點,大地在他的腳下震動。他一點點向前靠近,最後在距離他們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發出了一聲歎息,舉起了雙手。尖銳的鋼爪宛如沙漠民族的彎刀,然後落了下去。惡魔頭領小山般的身軀砸在了地上,濺起塵土。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樣睡著了。但是在他身下擴散開的不是美酒,而是漆黑如墨的血液。

門羅•塞爾特聽見周圍的喧囂聲,惡魔的叫聲裏帶著狂熱的歡呼雀躍。他們就像是從被困許久的地方裏鑽出來的,從見了天日的沙鼠。從某種程度上門羅•塞爾特甚至有些慶幸。他慶幸整個城市的人都已變作惡魔,否則屠殺與更加慘無人道的事情就將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發生,那時候他的自責恐怕早就活生生地殺了他。

惡魔們湧上了街頭。門羅•塞爾特猜想他們一定是受到了活人氣息的吸引——那些白魔鬼們。他祈禱他們能逃出這裏。他願意為曾經被他視作無信者,褻瀆者的敵人們做任何可以做到的事情,為他們能活下去付出一切代價。

然而,門羅•塞爾特腳下的魔法陣正是囚禁他的牢籠,他無法逃脫,即使下定了決定,他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做。他無法走出這裏。短矛握在他的手中,毫無用處。

“為什麽還留著我?為什麽還讓我看著這一切?”他大聲質問。

然而回應他的隻有牧師們意義不明的譏諷,肆無忌憚的嘲弄。

忽然間,門羅•塞爾特留意到牧師們變了臉色,他們嘀咕著交談。然後,一名牧師離開了,緊接著另一名牧師也緊跟著離去。

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情,門羅•塞爾特心想,但願對他們而言是壞到不能再壞的事情。然後事情仿佛正如他的祈禱般進展,諸神保佑著他,仍舊以他們特有的姿態凝視著他們。門羅•塞爾特看見剩餘的十一名牧師臉上顯而易見的慌亂與驚懼。他意識到,那兩個家夥不會再回來了。

牧師們再次開始了吟唱,冗長的咒語,可怕的惡意,即使是他,也能感覺到咒語裏隱藏著的無邊怒意。與此同時,門羅•塞爾特感覺到囚牢的束縛似乎微弱了許多。他意識到這是他的機會。然而,現在……他盯著牧師們不曾閉合的黯金色眼睛……他遲疑了,然後後悔了,懊惱了,自責又吞噬了他——

因為他牧師們同時舉手望天,順著他們醜陋的腫脹指節指著的方向。門羅•塞爾特看見自天空降落的隕石聽從了他們的號令,硬生生地扭轉了方向,砸向了一個惡魔匯聚的地方。那一定是白魔鬼待著的地方。門羅•塞爾特心想,他們正朝他而來。他們是要來救我的嗎?可是……可是我任憑死亡降臨他們在他們的頭頂。

但是,在他已經在為他們做死亡禱告的時候——這是他認為的,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他聽見了希望的聲音。一個女人的吟咒上宛若天籟。他誠心實意地禱告。而他也看見了諸神給他的回應——

隕石改變了方向——那個女人有著比惡魔的牧師更可怕的魔力——砸向了惡魔的軍團。仿佛天崩地裂的聲音讓門羅•塞爾特為之震撼,騰起的蘑菇雲仿佛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妙的畫麵。

他放聲大笑,全然不顧牧師們恨意的目光。他看見低劣的惡魔紛紛逃竄,看見牧師們無法控製,也看見了那些更醜陋更高大的惡魔全部出動,看見廣場上空空如也。他的心裏充滿了信心:他知道這些家夥一定會被屠戮殆盡。他又看到了一絲希望。

這道仿佛黎明曙光的星星之光徹底抹去了他心中最後一點懼怕。他握緊了短矛,蹲下身體,就像此前他年幼時曾在傭兵手下訓練時的那樣,有如傭兵口中沙海之外的草原上的蹬羚一樣,一下子躥了出去,然後高高地跳了起來。短矛平舉……

囚牢仿佛氣球一捅即破。

他不禁懊惱於自己的軟弱,沒有更早地鼓足勇氣。但願現在還不算晚。門羅•塞爾特一邊想著,一邊挾著降落的態勢將短矛刺了出去……目標正是一名牧師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