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毫無益處。血雨腥風之中,一切愈顯癲狂。
市民們野獸般的低聲嘶吼變作嘶啞的咆哮。前一刻人群擁擠的廣場此時僅有所剩不多的怪物站立。他們呲牙咧嘴,臉上滿是他人的鮮血。無數**的人體就倒在他們的身邊,腳下,微弱地呼吸,拚死地掙紮,然而換來的卻是另一輪如餓狼般的撕咬。
烏雲壓頂,雨勢更急,殺戮還在繼續。
僅餘的惡魔般的市民既有男有女,也有老有少,他們俱已弓起了背,彼此嘶喊,挑釁,嘲弄。他們的聲音裏包含著最純粹的邪惡。一聲炸響的雷霆仿佛是吹響了的進攻號角。他們朝著各自選定的目標奔了過去,仿佛戰車撞在了一起,化身為沒有了理智怪物。用手抓,用腳踢,更是用牙齒彼此啃咬。咬掉對方的耳朵,鼻子,從臉上啃下一塊血淋淋連著皮的肉塊。
廣場仿佛變作了最為血腥和野蠻的競技場。一個老者被撲倒在地,一個女人壓在他身上,李歐不知道他們是否曾經相識,但此時他們在“互表情意”。女人張開嘴巴,對著老者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一個男人放倒了一個孩童,吞下了他的眼睛……他們全都瘋了。李歐心悸地想。那座女人的銅像流淌出血色眼淚,然而他不認為那連貓哭耗子的假慈悲也算不上。瞧瞧她,他們的女神注視著信徒的搏殺,她的嘴角彎了起來,眼睛裏浮現歹毒的快意。
然而,即使是狂風驟雨、鬼哭狼嚎也無法掩蓋高亢嘹亮的誦唱聲。抬眼望去,在那些神情呆滯的金彎刀身後,牧師們在高台上圍成了一個圈,大聲念誦既像是禱文,又仿佛魔咒的含混詞句。一個金彎刀呆滯地聽命上前,跪在圈內,主教走上前,他的手裏握著一根黑漆漆的短矛,他念了一句什麽,然後雙手高舉起短矛,衝著那個金彎刀的頭頂狠狠紮了下去。
李歐打了個哆嗦。這裏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意識到。邪惡的儀式漸至**,誰也不知道到最後會引發什麽稀奇古怪的髒東西。但無論是什麽,也絕對不是他們能阻攔,破壞得了的。現在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你要離開?”沙漠武士眯起了眼睛。
“不離開,難道等死嗎?”透過小而窄的窗戶,李歐看見廣場上方的魔力形如實質,宛如牢籠。而在地上,牧師圍繞的圈子裏,好幾具金彎刀的屍體栽倒在地上,主教的身上全是黑色的血液。他手中的短矛再度朝著一個金彎刀刺去。金彎刀應聲倒地,而一縷黑色的異火從圈子裏陡然冒了起來,將他們的屍體焚燒殆盡,火勢漸猛,而金彎刀仿佛待宰的羔羊仍舊排著長列一一赴死。“我可不想像他們一樣死去。”
沙漠武士冷冷地說,“懦夫。”
“也好過弱智。”李歐以同樣的方式回應。
“你說什麽?”沙漠武士抓起了斧柄,“白魔鬼,你膽敢再說一句?”
“選擇失敗也不啻於勇敢。”李歐告訴他,“我們得離開這裏,回到地下,並且堵住出口……這座城市已經變成了怪物……”
“善變的白魔鬼,膽小的白魔鬼。”沙漠武士冷笑著譏諷。
他有些不對勁。但嘴巴總比腦袋快。“難道你想衝出去用諸神的教義感化外麵的怪物嗎?可我覺得,先變成怪物的會是你。”李歐反斥道,“首先死掉的也是你,你根本對那些愚昧的羊羔下不了手。”就像陸月舞一樣。“如果你死了,諸神的神諭你如何完成?”
“你沒資格談論諸神!”沙漠武士暴怒地大吼。
“如果連曾經殺死過神明的煉金術士都不能談論?”李歐冷笑道,“誰有資格?”
他的話激起了對方心中的狂躁。“褻瀆者。”沙漠武士眼裏閃現仇恨。他舉起了斧子,毫無預兆地朝李歐當頭劈了過去。雪亮的弧光貼著他的額頭擦過,一陣錐心的疼痛立即席卷了他。李歐匆忙地避開,斧頭砍碎他的殘影,將房間裏的一把木椅劈得粉碎。
他伸手抹了一把,滿手鮮血。“你瘋了嗎?”李歐大聲吼道。
“瘋的是你。”斧頭揮舞間,淩厲的旋風席卷了房間的角落,所有的木製品和陶器全都化作碎片四處飛散,桌布變成了破絮,仿佛被剪斷了翅膀的蛾子。伴隨著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音,沙漠武士的陣陣怒吼在李歐的耳邊邊震響。“諸神選擇了我們。逃避便是背叛,你休想走出這裏,除非我死!”
“選擇的是你,不是我。他媽的那些混賬早就死了!”李歐艱難地彎腰躲過橫掃來的斧頭,衝他叫喊,“用你的蠢腦子好好想想,所謂的神諭究竟是什麽?”
李歐跳下樓梯,沙漠武士緊追不舍,一路砍斷扶手,劈碎李歐扔向他的花瓶。他一躍而下,朝李歐撲去。“對神不敬之人統統該死!”他毫無理智地大吼著。
沙漠武士的殺意勃然而發,李歐不再懷疑。他用劍擋開了一擊劈斬,然後踢起一把椅子,以此阻礙對方的攻勢。他發現沙漠武士的臉上呈現出某種異樣的潮紅,黑色的皮膚下麵仿佛蠕動著赤紅色的蛆蟲,使得他的麵目扭曲,雙眼盡赤。
他被蠱惑了。李歐難掩驚懼地意識到。
“布蘭迪克!”李歐大聲喊,“醒醒,醒醒。”
然而這注定毫無成效,反而換來如同疾風驟雨般更淩厲的攻勢。他在斧頭卷起風暴裏堪堪抵擋,不住後退,他的手臂發麻,腫脹,無力,符文長劍仿佛重若千斤。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也許下一擊,也許再下一擊,長劍就會脫手而出,他再也無力阻擋對方。但是,他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驅散對方受到的蠱惑,驅散對方麵皮底下的蛆蟲。
又是一記勢大力沉的劈砍,手臂在痛苦的呻吟,發出義正言辭的抗議。“布蘭迪克,你堅持的信仰呢?”他跳上餐桌,一路踢倒盤子和水杯。一把斧頭做出了回應,它將餐桌劈成兩截,李歐跳到地上,抓起一張椅子扔了過去。“冥想,想想你的諸神!”他在漫天飛散的碎木片裏大喊著。
“諸神?”沙漠武士的遲疑不過片刻。盯著李歐的眼裏的仇恨便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般更加躁動,並且隨著廣場上的儀式愈加狂暴。“白魔鬼!懦夫!褻瀆者!”他一邊咒罵一邊斧頭,“你應該去死,用你的靈魂向諸神贖罪。”
“贖罪?用殺戮,鮮血,刀劍和火焰?”李歐擋開了又一擊,長劍與斧頭相擊,發出潰敗的顫音。“看看外麵,他們才是你應該擊殺的對象,他媽的不是我!去呀,去和那些家夥說。那些家夥踐踏了你的神廟,推倒了你的諸神,占據了你們的殿堂,將你們趕盡殺絕,可是他媽的幹這些的不是我。你應該去殺了他們,而不是你的朋友!”
然而事實遠比謊言更傷人。
沙漠武士的眼中這次連絲毫遲疑也不曾有。“謊言。”他陰冷地吐出這樣的字眼,短促的音節裏包含令李歐難以置信的仇恨與殺意。如此凝實,仿佛出鞘的利刃,透著徹骨的寒意。
蠱惑深入腦髓,他沒救了,李歐絕望地想,所有的事實都因為他的偏見而扭曲,在他的腦海裏形成了虛假的,自以為是的現實。他對其深信不疑,並且竭力維護,就像廣場上彼此殺戮啃噬的市民。他們都發了瘋,六親不認,比野獸更加不堪,至少虎毒不食子。
血水隨著傾盆暴雨匯聚的河流滲入房間,刺眼且令人窒息。要麽殺了他,要麽被他殺。趕快下決定,李歐告訴自己。頭,手,還是腳?
“向諸神懺悔吧!”沙漠武士高舉斧頭,狠狠劈下。
李歐感覺他的所有憤怒都凝於這一擊之中,他發現自己難以躲過,但法術噴薄而出,擊飛了沙漠武士的武器。
“魔法。”沙漠武士短暫地愣住了。
李歐飛快地意識到對方的理智可能有所恢複,他當機立斷地撲向了沙漠武士,用肩膀將他頂倒在地,卸除了他的武裝,騎在了他的身上,緊緊鉗製住了對方。
“布蘭迪克!”他拍打對方的臉。
“混賬,白魔鬼,放開我!”他用力地掙紮,仿佛籠中的雄獅。
“布蘭迪克!”控製住對方簡直是比揮舞武器更艱苦的戰鬥。沙漠武士就像一頭黑熊。不出半分,李歐就感到了難以為繼。“醒醒,醒醒!”他更加用力地扇對方的耳光。
可是這無濟於事。最終他想到了自己為何不受蠱惑所擾。
受傷的左手腫脹的可怕,血水混合膿液浸透了棉布。但是藥劑抑製了大半疼痛,此時他的左手麻木得仿佛不存在,但他慶幸至少它還聽自己的話。他用右手摁住沙漠武士的脖子,左手摸索著掏出藥劑。手指虛握,不住顫抖,他祈禱自己不會打翻所剩無幾的藥劑。然後他用牙齒拔掉了瓶塞,艱難地顫抖著把藥劑抵在沙漠武士的唇邊。
“喝下去!”他大聲命令著對方。窒息使得沙漠武士咳嗽不已,但總算張開了嘴……
片刻的掙紮之後,李歐看見沙漠武士臉上的紅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他送了口氣,翻身坐在了一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一陣劇烈的窒息後的咳嗽加入了廣場上高聲吟唱聲的行列。沙漠武士摸著脖子坐了起來。“我……我這是怎麽了?”他的臉上有片刻的迷茫和失神,然後他看見了李歐。“抱歉,”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麽……怎麽會變成那樣……”
“我說過,是因為魔法。”
沙漠武士沉默了一陣,仿佛是在聆聽。“是因為邪神。”
“好吧,好吧,隨你怎麽認為,我們該離開了。”李歐站了起來,伸手拉起了他,“趁我們還有力氣,趁對方沒有發現的時候。”
沙漠武士彎腰揀起斧頭。“謝謝,白魔鬼。”他轉過身來看著李歐,“但是……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不會同意……我依然得留在這兒……”
李歐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噴了出來。“你還想受魔法擺布?變成發瘋的傀儡和野獸嗎?”他大聲吼道,“下一次,下一次我們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說不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沙漠武士作了個手勢,“聽我說完。”
“說!”
“我終於明白了。”沙漠武士嚴肅地看著他,“這就是諸神讓我找尋你的意義。”他把手放在耳後,“我聽見諸神讓我挽留你。他說,你不會離開的。因為這個儀式也正是你所追尋的。”
李歐心中一片茫然與惱怒交織。那個在背後操縱的人又在故作無所不知了。“我都不知道我在追尋什麽?”他譏諷著。
“世間真理。”沙漠武士說,頓了頓,又道,“以及……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