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啊!兄弟們and姐妹們!」
四周一片狼藉。
銀盤,酒壺,琺琅,陶罐統統散落一地,就連牆麵上垂掛的壁毯也被蠻力撕扯成碎片,飄落一地;一張沙發被卷了起來,扔到了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裏;一隻沙鰩的標本砸在他的身前,可怕的黃橙色小眼睛死死盯著他,布滿利齒的大嘴仿佛要咬斷他的喉嚨。
空氣裏彌漫臭氧的味道,混雜著揮發的酒氣,甜膩的蜂蜜香味。如此濃鬱,仿佛驅趕走了所有的氧氣,門羅•塞爾特隻覺得幾近窒息。
他坐在一堆紮人的木屑和陶器碎片裏瑟瑟發抖,驚懼仿佛紮了根一樣遲遲不肯離他而去。那個女人雖然黑紗覆麵,語氣淡然若水,但是他依然能聽見某個怪物般的東西在她的身後憤怒咆哮,噴出帶有腥味的氣息將他吞沒。他感到渾身發軟。
吞咽唾沫的咕噥聲在寂靜的房間裏尤為刺耳。門羅•塞爾特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離開。他轉動僵硬的脖子,看著關上的門,他慶幸自己的狼狽沒有被人看見。他用雙掌撐著地麵艱難地挪動著身體,試圖站起來。然而一陣短促而激烈的疼痛讓他又一屁股坐回原地。幾片木刺紮進了手背,而他之前竟渾然未覺。他咬緊牙關,強忍著不出一聲將木刺拔出,然後用手肘撐著地麵爬了起來。他喘了口氣,關上的門忽然砰砰作響。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侍從在門外大喊。
“出去!”他大聲吼了回去。“等在外麵。不準任何人進來。”
我沒事,隻是受了驚嚇。他的胸膛起伏著,一邊喘息著一邊告訴自己。他望了一眼淩亂的會客室,後怕又無力地哀歎著。他是沒法收拾好這裏了。當他打開門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猜測這裏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偉大的沙漠之母啊,這就是您對我的懲罰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遠待在房間裏不出去,但在這之前,他還想至少能保持一點微不足道的尊嚴。他一邊抽著冷氣,一邊捏著手指整理滿是褶皺的衣裳。然而衣服上沾滿了汙漬,亂糟糟的就像被浸泡在水裏的油畫。
怒氣變得不可遏止。“替我拿一件衣服!”他一把拽開了門,高聲命令等候一旁的服侍他的牧師學徒。“快點!”
等到門再次被打開的時候,門羅•塞爾特已經換上了一件紫紅相間的長袍,一條鑲嵌珠寶的深藍綢緞束在腰間。長長的袖子遮住了受傷的手背。然而手背的刺痛不會因此消減分毫,連綿不絕,撕扯神經。他繃緊了臉,盡力不讓旁人瞧出絲毫破綻。
經過一個房間時,豎立的白石神像在看著他,鑲紅寶石的眼睛,無神的眼睛,殘忍的眼睛……無論如何,他都看不到神像的頭頂有神光籠罩,也感覺不到所謂神的注視,當然也從未聽見任何神諭……隻見過神跡。
他很想一走了之,然而周圍滿是朝拜的信徒,眼神灼灼的牧師,仿佛他的到來就像神的親臨,仿佛他就是神在世間的代言人。手背隱隱作痛。他很想大聲告訴這些愚昧的家夥,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才是你們應當跪拜行五體投地大禮的對象!至於我?我同你們一樣,不過是羊毛更長一點的羔羊?他滿腹怒氣地敷衍地鞠了個躬,不見絲毫虔誠,然後甩手離開。
在外麵的走廊上,一位灰黃色長袍的牧師快步追上了他。“主教大人。”那牧師說,“班奈特先生已經等您很久了,他想要見您。”
最好是一點好消息。他祈禱著。“帶他到我的房間來。”他吩咐。
門羅•塞爾特翻找著棉布、繃帶,胡亂粗糙地包紮了傷口。若是神跡時代,一個祈禱就能換來神術,治愈傷口。可是現在呢?屁都沒有。就算直呼神的名字,指著神像的鼻子以褻瀆之語謾罵,就算在神像的頭頂撒一泡尿也不會有神罰降臨。他心中陰鬱地譏諷。然而他已深陷其中無法抽身了。他看著窗外一片黃影的天空,心裏麵的絕望無論如何都無法消除。
門被敲響。“門羅主教。”
他狠狠灌下一口冰涼的泉水。“進來。”
班奈特推開了門。
這是一位金彎刀,穿著薄薄皮甲,上麵亮閃閃的銀片耀眼奪目。難怪大多數人怕他們更甚我們。一把塞在蜥蜴皮裏的彎刀掛在腰間,與鐵甲片碰撞時鐺鐺作響。
“情況如何?”門羅•塞爾特首先詢問。
“我們失敗了。”班奈特慚愧地說。
門羅•塞爾特很懷疑他的慚愧到底有多少。“白魔鬼呢?”
“不知道。”這才是實話。“他們破壞了吊籃,我的人沒法大量下到地下。不過他們用麻繩下去查探了,所有人一個不剩。”班奈特歎息著,“整整一隊金彎刀和士兵都死了。”
當初,門羅•塞爾特便寧願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然而……兩位客人在場……“對褻瀆者應該以霹靂雷霆之勢將其消滅。”那個愚蠢的,頤氣指使的男人這麽說。他現在想想,對方也許也不過是為了討好那個女魔法師,展示自己虛假的信仰有多麽高尚罷了。
他控製住自己的嘴巴,好不容易才能自己沒露出譏諷的表情。“那個白魔鬼呢?”門羅•塞爾特祈禱最好結果如他所願。“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了?”
金彎刀果然搖了搖頭。“大概也死了。”他麵帶淺淺的笑意,“叛徒能有什麽下場。”
門羅•塞爾特總感覺對方的這句話裏別有深意。沙礫下麵滿是老鼠。他提高了警惕,斟酌著言語。“兩位……尊貴的客人呢?”他輕聲問。
班奈特麵露片刻的遲疑。“他們應該,也許是已經離開了。”
毫無疑問,這是他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然而……“這麽快?”
“什麽?”
門羅•塞爾特擺了擺,不願回答。“如果沒事,你可以離開了。讓我一個人休息會。”他說,“這天氣實在太熱了,你說呢?”
當門關上的時候,門羅•塞爾特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躁動。他騰地站了起來,在房間裏急躁地來回走動。他的頭上很快就滿是汗水,即因為炎熱也因為驚恐。冰涼泉水一口接一口地灌下去也沒法壓抑內心的狂亂,以及使他雙腿發軟的不安。
是啊,不快怎麽行呢?他躁狂地想,人人不都是貪生怕死嗎?但是……他又該怎麽逃跑呢?他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雙肩鬆鬆垮垮地垂著,像是打了敗仗的逃兵,眼睛變得毫無焦距。他絕望地發現,自己絕無可能逃開,他的命運幾近注定。想了想沙漠之母的孩子們的手段,他不禁打了寒顫。這是炎熱的沙海,可他卻覺得如墜冰窖。
一位牧師向他行禮,他不耐煩地回禮,不等公式化的禮節結束,他便提起袍子跳下階梯。他越走越深,炎熱逐漸離他而去,取而代之是沁人心脾的陰涼,還有層層疊疊仿佛濃墨的黑暗。他高舉著火把,逐階而下。
腳步聲回蕩在漆黑的甬道裏,回聲吞沒了他。一個,兩個,三個……他默數著,計算著,最後也沒能分辨出到底有多少個人的腳步。火光無法驅散的黑暗裏,到底隱藏著什麽?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緩,遲疑與猶豫湧了上來,將積蓄已久的狂躁全部攆走,理智重歸,然而,門羅•塞爾特回頭看了看同樣漆黑的過去:它和未來一樣都藏在迷霧裏,都寫滿了絕望。他想起小時候聽見吟遊詩人唱著的歌謠。那個歌謠裏講述了一個有關魔盒的故事。諸神遺留給凡人的魔盒裏麵塞滿了瘟疫,戰爭,死亡,鮮血,以及絕望……但是最後,仍有一絲希望仿佛光明之火照亮了黑暗。但是他的希望呢?他找不到。
一股微風帶著陰森的氣息撲麵而來。他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竟然快要走到盡頭。愧疚與罪惡感毫無預兆地吞噬了他。也許,也許那些白魔鬼就隱藏在不遠處的黑暗裏,他不禁想到,也好,也好。
他歎了口氣,對了四下無人的黑暗深處大喊,“我在這兒,快來殺了我,殺了我呀!”
然而沒人回應。
諸神離他而去。“這就是背叛者的下場。”門羅•塞爾特停下了腳步,看著身前緊閉的石門。“這就是背叛者的下場。”他大聲說,對另一個自己大吼。
他好想轉身逃跑,又沒有足夠的勇氣。
門羅•塞爾特在石門前遲疑了。“我得回去,不能這麽做,我不能這麽做。”他告訴自己,舉起的手垂了下去。然而那個黑紗女人的影像殘留在他的腦海裏,這時突然冒了出來。他的手不受控製地舉了起來,整個人朝前撲去,狠狠撞開了那扇石門。
一顆有著清晰輪廓,跟活人一模一樣的頭顱放在地下室的支架上,正瞧著他。棕色短發,方方正正的臉,堅挺的鼻子,肥厚的嘴唇。從脖子裏麵伸出的一根脊椎仿佛尾巴垂到了地上。那雙冰冷的棕色眼睛有如看待死人一樣帶著嘲笑。
門羅•塞爾特蹲下身子嘔吐起來,石門轟然關閉。
片刻之後,他總算站直了身體。他擠出絕望的笑容。
“城主大人,許久不見。”他淒慘地說。
但那顆頭顱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