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瓦•喬雷先生。”李歐端著粗陶酒杯坐在商人對麵。
旅館外麵喧嘩聲四起,祭禮的準備工作正在熱火朝天的進行,每一個從他身邊經過的人臉上都掛著某種崇敬、純潔的期待。
拉瓦•喬雷抬起頭來看著他,“有什麽事嗎,李歐先生?”商人擔憂地看了看左右,四周都是一個個黑炭頭,李歐的模樣尤為紮眼。每一個瓦利亞人都對他抱以警惕與戒備的目光,刻意與他保持足夠的距離。“你出現在這裏……太引人注目了。”
“我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做。”李歐喝了一口澀嘴的、由沙漿果釀造的酸酒,難受地皺起了眉頭。“他們總不能沒事找事吧。還是說,有些家夥會不分青紅皂白的挑起事端?”他扭頭看了那些家夥一眼,每一個人都匆忙地移開了視線,裝模作樣地表現出一副“我沒在看你”的虛偽模樣。
“可是,你們是外來者,是異鄉人,也是……”
“……異教徒。”李歐替他說完。
酒館裏一陣**。看得出來,他們似乎是想對他抱以冷拳,將他趕出這裏。然而,煉金術士腰間閃爍湛藍光澤的長劍喚醒了他們的理智,使得他們躊躇不前。
拉瓦•喬雷懼怕地試圖停止這場談話。“李歐先生……”
“我就是想知道某些東西。”李歐告訴他,“一些你們眾所皆知,而我們毫不知情的東西。”
“我……我……”拉瓦•喬雷麵露掙紮與痛苦,“你這是在懲罰我嗎?”
因為那些暗藏的血液?“當然不是。”李歐解釋道,“我隻是不想被蒙在鼓裏,看不請身遭的狀況,以至於分不清敵我。”看看周圍吧,金彎刀,城門衛兵,旅館老板,在座的每一個酒客,外麵的每一個居民,包括駱駝騾馬,貓狗老鼠……這座城市對他們充滿了敵意。
“李歐。”陸月舞走下樓梯,向他們走了過來。她的長發盤了起來,露出光潔如玉的後頸。“我們現在就走嗎?”
“羅茜呢?”
陸月舞輕聲說,“依薇拉陪著她。”
“這就好。”李歐送了口氣。他看向遠道而來的商人,“你不是要*貨物嗎?我們一起吧。邊走邊說。”
一片黃沙彌漫的街道上懸掛彩帶,暗紅與紫金色的顏料在光禿禿的牆上描繪著象征沙漠之母各種圖畫與符號。即使外麵熱氣蒸騰,但是往來行走的居民們卻仿佛不知疲倦一般,頭上頂著水罐或是器皿,仿佛是搬家的螞蟻排成長隊朝廣場走去。寬大的兜帽使得他們悄無聲息的加入其中。遊走大街小巷的小販們在地上鋪上了一條條破毯子,上麵擺放著陶製或是青銅質地的沙漠之母的塑像,衝著龐貝德卡爾的居民高聲叫賣。時隔兩天,當他們再次經過廣場時,沙漠之母的銅像周圍已經擺滿了各種貢品,宰殺的馬匹駱駝,劣質的酒水,還有比黃金更貴重的蔬菜瓜果。一名穿著白色袍子的光頭男人頂著烈日在銅像下傳教布道。
“等一等,我們聽聽他說的什麽。”李歐說。
薩沙•喬雷厭煩地叫道,“有什麽好聽的。”
“聽聽他是怎麽蠱惑你們的。”李歐告訴他,“聽聽你們的神宣揚的究竟是什麽教義。”
“……沙漠就是我們的母親,我們世世代代在這裏生存……可是,神的子民們啊,你們從沙漠裏得到了什麽?隻有饑餓和幹旱,隻有殺戮與殘暴。在神跡時代,我們信仰戰神,信仰風暴與雷鳴的女神……他們帶給了我們什麽?”牧師在銅像下麵語氣激蕩,大聲質問,“你們告訴我,他們帶給了我們什麽?沒錯!隻有戰爭與鮮血,我們仍然被饑餓折磨,仍然會為了一滴水而戰!沙漠的兒女們付出了信仰,換來的仍舊是諸神們的輕蔑。在他們的眼中,我們隻是最渺小的一群異類!”
牧師的話充滿了煽動性。每一位在場的居民心中都燃起了怒火。他們揮舞手臂,發出如山崩海嘯的聲討及咒罵。
“現在,改變的時候終於到了!”牧師激動且高亢地喊道,舉起手臂。“一位美麗仁慈的女神從沙海裏誕生。她響應了沙漠的子民數千年的祈禱與呼喚,她終於降生在我們麵前了!她將為她的子民帶來甘甜的雨水,茂盛的草地,連綿不絕的綠洲!她將給她的子民帶來和平!看吧,看看這座古老的城市,世俗的統治者也因為她的出現而卑躬屈膝。從現在開始,我們自由了!向女神虔誠的祈禱,向她奉獻出你們最珍貴的信仰吧,她將讓沙漠重現榮光,讓這裏變成花與水的海洋!”
廣場上民眾的歡呼聲震得煉金術士的耳朵嗡嗡作響。齊聲的呐喊仿佛是震動的水波,籠罩了整座城市。
一群狂熱的失去了理智的愚昧之徒。李歐看著周圍朝銅像湧動的人群想道。“走。”他說,“我們離開這兒。”
“這就走了?他還沒說完。”薩沙•喬雷驚訝地說。
“等到他說完,我們就得向他跪拜了。”李歐告訴他,“我可不想向一個編造出來的神行禮。”
破敗的神殿在坐落在一座土丘上,黃色的石磚堆砌成三角狀的建築,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麵包,露出了裏麵黑漆漆的餡料。他們刻意挑了條小路,繞過重兵把守的神殿大道——金彎刀和衛兵們仿佛是了無生機的雕像,站在黃泥板鋪就的階梯兩側,盯著從神殿前經過的每一個人。
這座神殿很古老,看著缺頭斷腳的神像李歐意識到,但是它已經徹底被篡改了。外牆上的雕刻與石像統統被磨掉了麵貌,露出石塊嶄新的剖麵。煉金術士略顯不安。他想起曆史裏無數次殘酷的信仰戰爭。他移回視線。“沙漠之母,”他邊走進小巷,邊問身邊的商人,“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拉瓦•喬雷想了想答道,“八年,還是七年前。”
李歐向陸月舞翻譯了他的話。“這不可能是巧合。”陸月舞說。
“是的,我也這麽認為。”他點了點頭。
“是七年前。”拉瓦•喬雷的兒子提醒。
“好吧,七年前。我記不清楚具體的時間了。”拉瓦•喬雷歎了口氣,“我一直來往這條商路,最開始是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你知道的,沙漠荒無人煙,商人們總得靠些談資打發時間。說是在這裏——龐貝德卡爾出現了神跡。剛開始誰信呢?神已經有上千年沒有出現了。但是後來,這麽說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說的煞有其事。很快,大概過了幾個月,我再次經過這裏的時候,就看見有自稱沙漠之母的牧師在商道上傳教了。”
“這是在什麽時候?”
“五年前?應該是。”煉金術士示意他繼續,於是拉瓦•喬雷接著說,“一開始,牧師們隻是平常的宣揚教義。但是肯加入的人很少。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沙漠之母的信徒就遍布了整個沙海,到處都能聽見禱告……”
“有一次,”薩沙•喬雷插口道,“我看見有牧師在一個缺水的村莊祈禱,乞求當地降一場雨。”
“當時就有雨水降落了嗎?”
“是的。雖然很短暫,但是村莊的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神明顯靈,統統成為了她的信徒。”
拙劣的把戲。李歐心想。
“然後呢?”
“然後?”拉瓦•喬雷滿臉苦澀的笑容。“大概在幾個月之前,他們就像是瘋了。到處都是沙漠之母的信徒,所有還在信仰諸神的人都被視作異教徒。刀劍和絞刑架就是他們最終的歸宿。不管願不願意,我們現在都是沙漠之母的信徒了。我們可不想被晾成幹屍……”
“放開,放開我!”
轉角之外的一座小屋裏忽然響起呼救聲。
他們趕過去時,正好看見一隊士兵把一個婦女拖出房門。那個女人衣衫淩亂,不住地掙紮,但是在門外等待的兩名士兵立即撲了上去,牢牢按住了她踢騰的雙腳,用麻繩將她嚴嚴實實地捆了起來。女人看見了他們。“救我,求求你們……唔……”一個士兵粗暴地撕破了女人的衣衫,堵住了她的嘴。
“你們最好別管閑事!”一名士兵惡狠狠地警告。
陸月舞揭開了兜帽,露出一張激憤的臉。“白魔鬼!”另一個士兵驚叫起來。
“異教徒!”
領頭的士兵看見了他們腰間的長劍。明明滅滅的魔法光線是最大的威懾。他製止了衝動的手下。“白魔鬼,你們最好當做什麽也沒有看見。”他色厲內荏的威脅道,“這樣,我也會對你們視而不見。否則就連你們一起抓。你們和這個女人都一樣,統統是異教徒。都應該被詛咒,理應被活活吊死!”
“讓他們走。別管。”李歐選擇了避讓。
“為什麽?”陸月舞憤怒地質問。
李歐迎上她燃燒火焰的眼睛,平靜地說,“我們救不了所有人,月舞。我們也保護不了所有人。這座城市已經徹底瘋掉了。”
女劍手急促地呼吸著,胸口劇烈地起伏。“這不是理由!”她低沉地咆哮,她緊緊盯著李歐的眼睛。“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鐵石心腸,變得這麽軟弱,變得這麽自私?”
“因為我明白自己微不足道;因為我們不是神。”他毫不退縮地直視女劍手的雙眼。她的眼中洋溢著榮耀與職責,有著令他迷茫不解,又不由自主因此迷醉的,他永遠也體會不到,明白不了的堅持和驕傲。“如果你想去,我一定會製止你。”他堅決地說。
陸月舞突然拔出了長劍,指著他的胸膛。
劍身璀璨閃爍——這是他送給她的符文長劍,上麵鐫刻著他的名字。
拉瓦•喬雷父子被突然的變故驚呆了。“李歐先生,月舞小姐這是……”
李歐告訴他們,“一點小爭吵。”他看著閃亮的劍尖,心中的苦楚無法言喻。他強打起精神,苦澀地說,“我們改變不了這世道,我們現在不是隻有我們。上一次的好運,這一次不見得還會重演。”
“你總是這樣說。”陸月舞斷然打斷了他,手中的長劍同她激動的情緒一樣劇烈起伏。“已經多少次了,李歐?每一次你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我相信了你一次,兩次,三次……我總是對自己說,你考慮的比我更仔細。可是呢?看看你自己,哪一次你達到了自己的期望?你的失敗總是用各種借口掩飾。”在她眼中,我就是一個失敗者?“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一個隻知道自己的自私的偽君子!”
原來我在你的心裏就是這麽差嗎?
李歐看著她滿是怒氣的眼睛,一種深沉的悲傷湧上心頭。
“還有嗎?”
“我真是看錯你了!”沒有哪一句比這一句更傷人。“我竟然會喜歡上你!”
她的眼睛不會作偽。她的眼睛比北國的冬季更加冷酷、刺骨。她是認真的。
李歐頹然垂下了肩膀。
在絕望中,他抓到了一根稻草,他朝她大喊,“別忘了,你是我的護衛!既然你的榮譽大於一切,你把你自己當做古板的騎士,你把自己當做救苦救難的聖人,那就牢記你的職責!”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藥賣。煉金術也無能為力。
陸月舞盯著他看了好一會。然後她把手中劍扔在了他的腳下。“我一直都記得。”她波瀾不驚地說,“僅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