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崇在皇宮中忙了一天,夜裏酉時,準時走到了純昇居門前。泉靈早已打開門等候了。

她將裴崇放進來,自己也回去休息了。

裴崇一人坐在門口,望著還有星星燈火的純昇的屋子——

陳彧將純昇的一切都收拾妥當,其實也沒有什麽,按照純昇的意思,是他們如何來的,便如何回去。

可陳彧想說,他們是與殿下一同來的,可否讓殿下也一同回去?

他看著絲毫沒有波瀾的純昇,將話爛在了腹中。

純昇看著已經收拾好的包裹,吩咐陳彧,“明日一清早,裴崇去宮裏之後,你就召集府中所有的人,給他們分發一些銀兩。他們都是裴崇的人,就哪來的回哪去吧。”

“是。”陳彧妥善回答。

姑娘之所以要在明日走之前再通知府內的人,就是因為不想張揚,她想趁著裴崇在宮中,悄無聲息的離開,一絲痕跡都不留。

殊不知,這京城的到處,早已留下了純昇走過的痕跡。沒有純昇的京城,也沒有了意思。

陳彧想了想,道,“姑娘,殿下又來了,您真的不與殿下告個別?”

純昇搖搖頭,連嘴都沒有張開,就將裴崇甩到一旁,仿佛她真的毫不在意了似的。

陳彧看收拾好的包裹,見純昇也有些累了,便走到燭火下,詢問純昇的意思,“姑娘早些歇息吧?”

純昇點頭。

陳彧將純昇房中的燭火吹滅,自己走了出來。他站在門口看著帶有期盼的裴崇,猶豫片刻,垂著頭往旁的地方去。

裴崇不知道自己日日來的誠意是否讓純昇有一些動容,但他知道,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讓她看到自己的誠意。

純昇躺在床榻上,一夜無眠。

裴崇坐在門檻上,同純昇。

翌日,泉靈為純昇梳妝,陳彧匆匆的進來,“姑娘,馬車租好了,一切都收拾好了!”

泉靈一聽,“姑娘要出遠門嗎?還租了馬車?”

純昇沒有回答泉靈,而是對陳彧道,“那去把府裏的人都召集起來吧,銀子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那去吧。”

隻是純昇與陳彧說的這兩句話,便讓泉靈心覺不對,若是出遠門,為何要召集大家?即便是召集大家,準備銀子做什麽?泉靈想了想,記得昨日陳彧還朝府中要姑娘所有換洗的衣裳了,這……

泉靈手下一抖,莫非姑娘是要!

她一失手,掉落了純昇的眉筆,青黛眉筆在純昇的手上畫了一道黑色的印跡。

純昇長歎一口氣,“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泉靈立刻起身,“姑娘等一等,我去打盆水來給您洗洗!”她說完,便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

純昇照著鏡子,自己將最後一筆眉瞄好,淺淺的收了衣袖,盯著鏡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她等了一會也不見泉靈回來,便拿著手帕用力的將那條痕跡擦掉了。

陳彧將府中所有的人都召集來,將包裹都放在了租來的馬車裏,才攙著純昇走到庭院中。純昇不愛出門,也不愛和府中的人閑聊,在這些人眼中,純昇就是個冷淡的主子。

今日,倒是純昇頭一次細細的打量每個人。

數月的時光,他們也曾守著純昇居,即便是受了裴崇的囑托,也的的確確是真心實意的對待純昇居。

純昇不認得他們,但臨別之際,該好好對他們。

可惜泉靈不在,她平日最倚重她。可純昇來不及等她回來了,她知道泉靈幹什麽去了,所以更不能耽擱時間了。

陳彧發了銀子,講了他們要離去的事情,仆人們也多有不舍,一臉的震驚。畢竟他們突然要離去,是沒有任何征兆的。即便是純昇與裴崇有了矛盾,他們也不相信,這段君臣之情,真的就此結束。

純昇壓著心情,和陳彧坐上了馬車。

陳彧駕著車,一路快跑,不再回首。

純昇坐在偌大的馬車中,感受著馬車中的晃動,自己整個人也覺得天旋地轉的。她緩緩的摘下麵紗,美豔的麵頰平靜如水,雙眸中卻泛了紅。

終究還是不舍得。

她不如旁人看起來的那般寡情,她對這裏的每一人,每一事都有情,隻是她不表現。如今她聽著車輪壓過土地的聲音,便抑製不住了自己的心緒。

最舍不得的,還是那人。

一段舊情,落在地上,碾入塵土,永不見世。

“駕!駕——”

平靜的荒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首先落入陳彧的耳朵。

他以為是哪個傳信的小廝,八百裏加急的奔跑。但近了一段路途才發覺,是那個熟悉的人。

他急促而慌張的叫喊聲,落入陳彧的耳朵,一聲不差,自然,也落入了車內人的耳朵。

陳彧的動作並未停止,車還是跑在路上,他邊甩鞭邊回頭問車裏的人,“姑娘,他追上來了,要不要等一等?”

車內並未立刻有回應,而是等了片刻,才聽到,“繼續走,前麵長亭停下。”

“是!”陳彧的內心複雜,繼續趕著馬車,並未管身後瘋狂追上來的人。

十裏長亭,送別之地。

馬車停在長亭邊,陳彧下馬的時候,裴崇也正好追了上來。

風將他原本規整的發髻都吹亂了,可見他多麽不要命的追。

若不是泉靈瘋了一般的衝入皇宮稟報,他竟然連最後挽留的機會都沒有!

裴崇飛速下馬,衝到陳彧麵前,“我要見純昇姑娘!都到這個時候了,純昇,你就不能見我一麵嗎?”

陳彧冷聲,“姑娘去意已決,見不見都是無意的。”

“那你們為何會停在長亭?一直向前走便是。”裴崇反問。既然馬車能停下,他自然就能見到純昇。

此時,一雙手掀開車簾,陳彧見到,立刻回身去將純昇攙扶下來。

純昇麵上的麵紗已覆好,她雙眸平淡如往常,隻淡薄的看了裴崇一眼,深深行了個禮,“崇王殿下。”

裴崇見不得她那副清冷的模樣,若第一次見麵也就罷了。他們朝夕相處了多少個日夜,他知道純昇不是這樣的人。他不相信,純昇對自己一絲一毫的情感都沒有。

裴崇近乎於懇求的抓著純昇的手臂,“純昇……你就不能留下嗎?為了本王……留下來……”

純昇不著痕跡的掙開了裴崇的手,微微偏頭,“殿下還不知道嗎?純昇做什麽事從來不為旁人,隻為自己。”

“純昇!你不是如此薄情之人!”

純昇忽然抬頭,笑著看裴崇,“殿下還以為純昇是多有情有義之人嗎?”

裴崇跟著純昇到了長亭之中,長亭遮了純昇頂在頭上的日頭,卻把日頭都照在了裴崇臉上。

裴崇道,“我知道,是我誤會了你,是我魯莽了。說好了信任,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懷疑你。是我的不對。但純昇……我是真的希望你能留下,在給我一次機會,你看!”他說著,從衣襟中拿出擬好的和從前一模一樣的謀士令,繞道純昇麵前給她看,“我連謀士令都寫好了,字我也寫了,筆墨我都帶著,隻要你落筆……”

可裴崇的話還沒等說完,純昇便打斷了他,“我不會落筆。”

純昇看著裴崇驚愕的神情,“殿下,不會落筆。在純昇這裏,謀士令隻有一張。好馬尚不吃回頭草,莫非在殿下心目中,純昇倒不如一匹好馬?”

“純昇……”裴崇急了。

可純昇卻忽然雙膝一曲,跪在了裴崇麵前。她麵色沉著,雙手重疊,依著對皇帝行的禮,對裴崇行下。純昇單薄的身軀跪在裴崇麵前,頭緊緊的貼在附在地上的手。

裴崇驚呼,“你這是做什麽!”

“純昇多謝殿下這些月日的賞識,聊聊殘生,若非殿下,純昇怕如今還是個鄉野女子。得殿下欣賞,有幸來京城走一遭。這些時日,純昇也算盡心盡力。喬罄年一案,純昇幫殿下鏟除異己,幫顧將軍報殺父之仇;救災一事,純昇請來烏柏薇,助殿下解毒;運河水患,純昇為保殿下周全,陷入虎口,九死一生;為克製裴滕,純昇安排烏柏薇到其身邊;術辯賽中,純昇不遠萬裏,請代侯出山。”純昇細數這些日月為他所做的事,聲音有些哽咽,“最後一件事……純昇幫殿下揪出奸細,清除身旁大患……為此心碎成疾……”

“純昇……”裴崇不想純昇再說,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純昇為自己做下的事情,這些事情早在裴崇在純昇居住了三日,就全都回憶過了。

純昇堅持說完,“純昇不覺對不住殿下,不覺對不起任何人。殿下奪權的路,純昇已幫殿下走一段了,往後的路,殿下另尋他人吧。隻是切記,莫不要再尋一個像純昇一樣的謀士了……殿下,往後長生,就此,別過……”

純昇深吸一口氣,再為他叩頭,不等裴崇說什麽,便立刻起身,走出長亭。

“純昇!”裴崇握住純昇的手,“本王喜歡你,本王真的喜歡你,你可否為了本王……留下來……”

這是裴崇最後的懇求,他愛純昇,真真切切的愛,他對於純昇,早已超過君臣之情。

而早在純昇轉身的那一刻,他們便已經形同陌路了。

純昇微微怔住,清冷的身影背對著裴崇,“殿下,莫要再說胡話了。純昇走了……”

純昇的言語柔軟的打在裴崇的心中,她終究還是想把最後的溫柔留給裴崇。

我也想愛你,但我更恨你。

阿浮走了,小君子保重。仇我不報了,名分也不要了,隻當過去那七年,是一段殘夢罷。

裴崇在來時就已想過,倘若他對純昇表白心意,純昇依舊不留下,他就放純昇走,讓她遠離危險的京城,做回從前的模樣。

純昇登了馬車,掀起馬車簾時的動作頓了頓,她回過頭,看到裴崇雙手交疊,對著自己作了個揖,他遼闊的聲音在她進入馬車時響起。

“此去山高路遠,姑娘保重——”

兩行淚藏在麵紗裏,掙紮著想要顯露於世。

世間最絕情的人,莫過於這位叫純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