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島
在夜色的掩護下,我們的小船終於逃脫了那些海盜的追捕。
金毛放下了船槳,癱倒在了船艙裏,一整個晚上不間斷的劃槳,即使是體力充沛的金毛也累垮了,我讓他躺著休息會兒,自己拿著那個粗劣的望遠鏡,開始四處張望。
我觸目所及,除了海水還是海水,沒有看到一艘船,更不用說陸地了。
太陽很大,炙烤得人身上隱隱發疼,但是我們沒有絲毫遮蔽的東西,我看著金毛不舒服的側著身體,試圖躲避直射在臉上的陽光,他有著濃密的金色長睫毛,給臉上打下了一些陰影。
我脫□上那件長袍,舉起來,擋住照在他臉上的陽光,希望能讓他睡得稍微好點。
這隻小船是一條經過改造的長舢板,並不適合海上航行,大部分這種類型的舢板都被漁民們用於近海捕魚,這條舢板甚至都沒有經過最簡單的改造,比如加個小艙,所以我們隻好被太陽曝曬,連個遮陰的地方都沒有。
我清理了一下小船上的東西,裏麵有一些飲用水和食物,能夠讓我們支撐好幾天,但是,我們還是必須盡快找到陸地或者其他的船隻。
大海就像個壞脾氣的孩子,誰也不知道,此刻的風平浪靜,是否能夠延續到明天。
海水湛藍,遠處有海豚優雅的躍出水麵,還可以看到鯨魚浮出海麵換氣時噴出的水柱,我努力打起精神,思索著所剩不多的記憶裏麵,關於如何在四顧茫茫的大海中尋找方向的知識,想了許久之後,我終於放棄了這種無謂的努力,我所能夠回憶起的,僅僅是太陽東升西落,以及永遠指示著北方的北極星。
對於目前的情況來說,這些常識明顯已經不太夠用,並且我也不明白我們現在大概的位置,也就不清楚往哪個方向航行才能到達最近的陸地。
我回想起在商船上看到那些水手們身上花花綠綠的紋身,他們用各種各樣的紋路去祈求那渺不可及的運氣,當時我還不以為然,而現在,我深刻的了解了水手們為什麽會這樣做。
麵對大海的時候,人太渺小,有的時候,你真的隻能把命運托付給那不可知的存在。
金毛很快就醒了,他抓了抓自己粗硬的頭發,有些不耐煩地爆了個粗口,狠狠的詛咒著那灼熱的陽光,把海水撲在臉上洗了洗,他隨手抓過身邊的衣服擦幹臉上的水漬。
睜開眼,發現那件衣服是我的外袍之後,他把衣服扔給我,“穿上,別曬傷了。”
在大草原的時候,我們身上那層皮毛,充分的為我們阻攔了陽光的炙烤,而現在,人類光禿禿的皮膚,毫無遮攔,我確實感覺到自己離曬傷不遠了。
我看到金毛手裏拿著一個什麽東西在看,有些眼熟,“這是什麽?”我耐不住好奇心地問。
“戰利品。”金毛有些得意的炫耀著。
我才想起來,這是那個海盜頭子身上戴著的魚骨鏈子,這個鏈子粗獷而戴著海的味道,看起來不太像那個海盜頭子的品味,我有些喜歡這個小工藝品。
金毛看了我一眼,把那個鏈子掛在了自己脖子上,他野性的外表,古銅色的皮膚,與這個魚骨鏈子很相稱,我不得不承認,他戴著這個比我更適合。
金毛看了看我清理好的東西,大部分都是食物,他在裏麵翻翻撿撿,居然讓他找到了一瓶酒,金毛高興地咧開嘴,牙齒雪白晃眼,他衝著我說晃了晃酒瓶子,“喝一點?慶祝我們死裏逃生。”
說完,他仰脖就猛灌了一口進去,我想了想,把酒瓶拿過來,也喝了一大口,昨晚的驚魂體驗讓我現在心有餘悸,喝點酒提提神也好。
我和金毛討論了一下我們目前所在的方位,按照金毛從水手們那兒打聽到的情況,我們現在的位置離提爾還很相當遠,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像珍珠一樣散落在內海中的阿爾群島,無數大大小小的島嶼分布在那個狹長的島嶼帶上。
金毛滿懷信心的說,幸運的話,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一座小島。
事實證明,海洋不是兩隻菜鳥能玩轉的,雖然我們萬般小心,隨時注意航行的方向,一直朝著北方前進,但是三天之後,我們還是沒有看到除了我們之外,漂浮在海上的任何東西,這讓一開始還滿懷希望的金毛有些懊惱。
為了保持體力,我們輪流休息,太陽的炙烤讓我們脫水,但是我們不敢浪費一星半點的淡水,即使我們已經很節省,經過了三天時間,所剩已經不多。
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把腳泡在海水中,讓自己稍微涼快下,偶爾的時候,可以感覺到海魚們試探著碰觸我的腳,我懶洋洋的晃了晃,嚇走它們。
開始的兩天,也許還有力氣和它們捉迷藏,想盡辦法把它們弄上船,改善一下夥食,我和金毛對於生吃魚,雖然不太感興趣,但也不至於吃不下去。
但是現在,力氣隨著太陽的熱力,逐漸的消失,我們一動不動的躺在船上,等待著夜晚的到來。
對於這種境況,憊懶的獅子比起隱忍的狼來說,感覺更加難以忍受,在大草原上,雄獅幾乎是無敵的存在,它們從來不需要忍耐,所以在進化的過程中,它們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反而比其他動物要低。
這是自然母親在暗地裏使了手段,雄獅是她的寵兒,然而,卻並不溺愛。
金毛四肢攤開的倒在那兒,暈頭暈腦,一副快要掛掉的樣子,我用腳踢了踢他,他輕輕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我擰開一個水袋,遞給他。
他好像終於清醒了點,猛地揮開我的手,嘶啞著喉嚨說,“別把水浪費在我身上,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我擰緊袋子,懶得和他爭辯什麽,如果不多給他喝一點水,我估計我們還沒獲救,他就已經變成獅子幹了。我可不想看到他因為脫水和中暑倒在了我麵前。
風平浪靜沒有維持多久,在第五天的時候,我們很不幸的遇到了海上的常客——風暴。
風暴來的那天,晚霞特別的美麗,豔麗得刺眼,看上去非常不祥。
果不其然,到了傍晚的時候,開始刮起了大風,越刮越猛,海麵波濤洶湧,濁浪滔天,傾盆的雨從天空傾瀉而下,雷鳴閃電,看上去好像到了末日一樣。
海浪好像隨時會將我們吞沒,幾丈高的巨浪湧起在我們頭頂,我們的小舢板被推上浪頭,高高拋起,再落下,它隨時都有可能會傾覆,沉入海底,再也浮不上來。
海水猛灌進我們的小艙中,我和金毛用繩子把自己綁在了船上,再拚命地把船內的積水給弄出去,但是我們的動作遠遠跟不上倒灌進的海水和雨水的速度,然而,我們依然徒勞的,機械的繼續著手裏的工作。
這個可憐的小舢板好像再也經不起摧殘一樣,我聽到了它吱吱呀呀的聲音,這聲音在提醒我們,它已經承受不住,快要散架了。
這是第一次,我感覺到了死神在衝著我獰笑,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滿臉的海水,在閃電襲來的時候,透過密集的雨幕,我看著對麵的金毛。
他抬頭看著天,短短的發茬居然沒有被這麽大的暴雨壓伏,還是一根根的,硬幫幫的直豎著,我在這種恐慌中,看到金毛用手擦了擦臉,然後解開了身上的繩子。
我揮動著雙手,想阻止他莽撞的行為,在這麽大的風暴中,如果沒有一個依托的東西,那麽,幾乎是立刻,就會被這凶惡的大海吞噬,連渣都不會剩下。
金毛用手緊緊抓住船沿,我看著他好像要飛出去的身體,緊張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趁著稍微平靜了一點兒的空當,猛地朝我撲過來,抓住我的身體,我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抱住他,就怕一鬆手,他就掉到海裏去喂魚了。
他用那根繩子綁住我和他的腰,把我們兩個緊緊係在一起,在一片雷聲滾滾中,我聽到他大聲的在我耳邊說,“這樣我們就不會走散了。”
舢板快要沉沒了,我聽到它垂死的呻吟。
又是一個巨浪把我們連人帶船拋到了半空中,暈頭轉向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被傾覆的舢板壓在了海麵下,在劇烈搖晃的海水中,我用利爪扯碎了綁住舢板的繩子,和金毛踩著水,浮到了海麵上。
風暴才開始不久,而我們已經丟掉了我們的棲身之所。
這個混亂的夜晚到底是怎麽過去的,我有些記不清了,在整個風暴肆虐期間,我隻知道拚命地掙紮著不被海水淹沒。
每一次都覺得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沒力氣了,死就死吧,有什麽大不了的,誰沒有一死?我們從出生開始,也不過就是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現在隻是早一點而已,然而,到了下一次的時候,我依然會鼓起最後一點勇氣,拚盡最後一點殘存的力氣,繼續求生的努力。
我不忍心讓那雙溫柔的深褐色眼睛失望,老大要是知道我死了,那該有多傷心,即使他現在漸行漸遠,我依然覺得,自己的存在對於他來說,是特別的,還有一直不肯放棄,在我脫力的時候,拉著我浮出水麵的金毛,他那昂然不屈的鬥誌讓我也振奮了起來。
我們在大海中、風暴中,掙紮,掙紮,不管下一次如何,至少這一秒鍾,我們會用盡全力。
到我終於清醒的時候,我感覺到身下是一片溫暖的細沙,睜開幹澀的眼睛,忍著全身的劇痛,我抬眼看了看四周,這是個海岸,我們得救了。
我想起了金毛,係在腰上的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斷掉了,我慢慢爬起來,看著四周,這片白色的沙灘上沒有金毛的影子。
抖了抖身上的毛,把那些粘在皮毛上的細沙去掉,看著自己撐在地上的四肢,我才想起,昨天的風暴中,為了能活下去,我喝下了變身的藥劑,現在已經是狼形了。
我四肢發軟,踉踉蹌蹌的在沙灘上走著,四處張望著,尋找著金毛的身影。
這片海灘很美,白色的細沙,旁邊是稀稀落落的灌木叢,歐石楠屬、岩薔薇屬的植物密布了觸目所及的整座島嶼,憑我的感覺,我知道,這座島嶼很小,也許僅僅隻有幾平方公裏的大小。
走過了這片小小的白色沙灘之後,就看到犬牙交錯的礁石堆海岸,那些奇形怪狀的珊瑚礁有一些露出了海麵,而有些則悄悄潛伏在海底,沒有經驗的船隻,很容易就會觸礁。
我想起了暴風雨中的海上,那隻被暴怒的海水撕碎的舢板狠狠地砸向了我,是金毛擋在了麵前,替我承受了這猛烈的撞擊,他當時就吐了一口血,還滿不在乎地大聲說,“我們會活下去。”
我繞著這座島走了一圈,終於在一片礁石中,發現了金毛半浸泡在海水中的身體。
我用嘴扯著他的衣領,把他扯離了海水,拖到了海灘上。
金毛一動不動讓我折騰著,我用嘴撕開他的衣服,他的胸口上凹陷下去一塊,看起來應該是骨頭斷了。
一直神采飛揚,總是帶著壞壞的笑容的臉上,嘴唇青白,雙眼緊閉,我知道,如果不能讓他得到及時的醫治,也許,金毛會活不下去了。
我趴在他身邊,休息了一會兒,然後用最古老的辦法,舔著他的傷口,想讓他感覺好受點。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有時候猛地一個哆嗦,我就會也跟著顫抖一下。
此時此刻,天氣放晴,沒有風,這是一個讓人心曠神怡的金色黃昏,我悵惘地看著地平線上的夕陽,久久不能自己。
半晌之後,我終於恢複了一些力氣,站了起來,我跑到前麵已經觀察好的懸崖,那兒有許多的海鳥築巢。
懸崖邊、海麵上還有半空中,都可以看到那些海鳥忙忙碌碌,來來去去,這裏是它們的樂土,它們時而猛撲入海水中捕食,時而盤旋在懸崖上低鳴,還有一些懶惰的就在旁邊的沙灘礁石上跳來跳去。
我靜靜地趴在那兒,耐心的等待著。
我現在精疲力盡,除非能一次成功,絕不會輕舉妄動,否則驚動了這些海鳥,引起它們的警覺,再要靠近它們就困難了,而我,已經沒有那麽多體力和時間去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我慢慢地貼著地麵向那些自由自在的海鳥爬過去,我想盡量的靠近它們,抓鳥是個高難度的捕獵活動,成功率並不高,靠得越近,捕捉到的可能性就越高,隻是相對的,被發現的機會也越大。
但是這次我的運氣很好,也許是因為這些海鳥從來沒有見到過像我這種獵食者的緣故,我的靠近,絲毫沒有引起它們的警覺。
我看準了一隻獵物,那是一隻肥大的海鳥,正昂首挺胸的在那兒啄食著被海浪衝上岸的小魚。
我猛的站起來,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過去,那隻海鳥被我緊緊咬住,發出聒噪的叫聲,周圍的海鳥群立刻被驚動了,它們衝上了天空,頓時,天空黑壓壓一片。
海鳥的鮮血浸潤著我的咽喉,我留戀的看了那些海鳥一眼,決定不貪多,趕緊跑回了金毛躺著的地方。
他還是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兒,沒有一點蘇醒的跡象。
我叼著那隻海鳥,尖利的牙齒刺入它的血肉中,讓溫熱的血液滴落在金毛微微張開的嘴中,我相信以金毛強悍的生命力,一定會醒過來,或遲或早的事,我隻需要耐心的等待,以及,好好的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