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三十多年前,皇上那是還是東宮太子,我與他、三王爺趙常譯、霍霖夫婦以及淮南王沈居夫婦,皆為東宮臂膀,亦是可以性命相托的知己。”

顧思說起陳年往事,語氣輕盈平淡,像是個娓娓道來的旁觀者,可見是真的放下了這段舊情…

隻是可惜道:“先帝駕崩後,太子臨危授命登基,當時說是四麵楚歌也不為過。為了穩定朝局,他先後立梁氏女為皇後、納殷國公女為貴妃,鐵腕黨同伐異。登基不過一年,先帝的七個兒子…最後隻剩下皇上和三王爺活著。”

“仁不從政,慈不掌兵。”趙齊雲淡風輕。

“是啊…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雖然心中驚惶,仍是義無反顧進了宮。”

顧思仔仔細細打量著他,平和安逸的景渝更像顧家的人,而自幼長在天子身邊的趙齊…像極了當年的他。

輕歎一聲,二十年裏任他自己在波詭雲譎裏踽踽獨行,作為母親欠他的…無論如何難以彌補。

“後來…三王爺帶兵出征,與淮南王沈居接連與大燕連年打了數場勝仗有戰神之稱,又娶了大燕的和親公主為妃止戰,在民間聲望斐然。我看出了皇上對他的忌憚,貴妃亦然。”

淮南王?趙齊並不曾聽皇上經常提起沈居,並不知道還有這層淵源。

“其實,我才是許多事情的始作俑者…我十五歲時時,曾與三王爺有過一段風花雪月,隻是情竇初開並算不得什麽。”

二十年的時間,她能放下與皇上的蘭因絮果,卻唯獨難以釋懷三王爺一家人為她丟了性命!

顫聲道:“這段陳年舊事,裹挾著政治陰謀,再被殷家利用皇上的忌憚翻出來時…卻要了三王爺一家的命!”

“一家?當年嫁給三王爺那位和親公主,去了何處?”趙齊敏銳地問道。

這件事一直是皇上的忌諱,朝野上下無人敢提,他對此也知之甚少。

“或許回了北燕,或許…命喪半途…”顧思搖搖頭,當時的她被圈禁於長秋宮,並不知道後麵的許多變故。

“若我當年能與他好好談一談,或許三王爺便不會死。隻是年輕氣盛時…日日對著他後宮三千,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心平氣和。”

喝了口桌上的梨花白,壓住心裏的憤懣:“我二人本就有隔閡,三王爺一家以謀逆罪論處時,我痛心疾首幾欲自絕…還好有景渝陪在我身邊。”

“到那時…我對他的愛意煙消雲散,全數變成了絕望厭恨。”顧思語氣裏已經沒有了抱恨,隻是蒼涼悵然…

不忍再看趙齊:“後來…在被困在長秋宮的兩年裏,我有了你…”

“所以你也恨我?”

“我…我不知道,我當時厭惡著與他有關的一切…生下你後,孫行替他給我送來一麵令牌,放我離宮,同時將你抱走。”

她沒說的是…景渝是飽含著她的期待與愛意出生的孩子,而趙齊的存在,卻時時刻刻提醒著她的屈辱和血淚!

那段往事如跗骨之蛆二十年來,她既想見他,又害怕見到他…

“我逃出生天,當年的太醫、宮人全數隨久病不治的德妃殉葬,你的存在是個秘密…數月後,你被封為太子時,他曾秘旨到顧家,我才知道你成了貴妃的孩子。”

趙齊垂眸斂起鳳目中的失望,抬手又替她斟滿一盞酒…沉默離開。

從小到大,父皇不曾將這些往事據實相告,可他在禦書房看過許多顧思的畫像,孫行常常與父皇稟報她又去了哪裏遊山玩水…這些蛛絲馬跡,都不曾避諱過他。直到他十歲時,通過那場刺殺試探出貴妃不是自己的生母,真相呼之欲出。

這十年裏,他本來積攢了許多的話…

他很羨慕三皇子,活得那樣疏朗肆意,一看便是被母親好生照顧著的。

他不知道父皇為什麽會讓他長於仇人之手,也不知道這偌大的皇宮該相信誰,所以格外珍惜許卿嬈的剔透天真。

他想讓顧思見見自己心儀的姑娘,所以在九江府停了許多日,卻隻聽見她勸許卿嬈離開。

他以為至少…今日相認時,她會如同待三皇子那樣待他,卻隻聽到她親口說出…厭惡…

“璟淮…我…”顧思終於忍不住嗚咽出聲…她承認自己二十年來自私地回避著身為母親應盡的義務,將她對皇上的恨意延續到他的身上,以緩解自己的愧意…

經過當年的慘案,她對皇宮唯恐避之不及,便選擇了懦弱地拋開一切…看著他停下腳步,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當年的事…我沒辦法…”

趙齊始終不曾回頭再看她,聲音輕得如同一顆塵埃…“三皇子不會有事的。”

“殿下…”霍封守在院外,見人出來麵帶愧意砸了砸嘴,幹巴巴道:“東西都準備好了。”

“你一直都知道。”言之鑿鑿,不是問句。

那日在九江府,以霍封的身手不可能聽不見看不出顧思和顧芷的把戲。何況嶺南候夫婦在經曆二十二年前的慘案後,肯將唯一的兒子留在東宮,該是多大的信任!

“我…屬下…”霍封撓了撓頭,不知道該說什…他一直什麽都知道,所以從來對殿下計行言聽。也因為德妃娘娘的關心,霍家才願意將家學武藝教給殿下。

“你親自護送她回九江府。”趙齊接過他手裏給貴妃準備的食盒,帶著李德福進宮。

永和宮,一葉知秋,滿院的木槿蕭蕭瑟瑟…

貴妃自聽說了早朝的風波,一上午惴惴不安,右眼跳得厲害生怕再出什麽變故。

催促丹文往宮門去迎人:“太子怎麽還沒來?”

“娘娘放心,太子殿下答應過來用午膳,想是被什麽事絆住了。”

丹文盛了碗貴妃素喜的羊肚菌子湯,體貼道:“娘娘早上便未吃,先喝口湯墊墊肚子。”

“丹文…你說…他是不是知道了…”七上八下整日,終於忍不住宣之於口。

“娘娘安心…”

“太子殿下到!”

趙齊蕭蕭肅肅踏進永和宮,落葉卷在腳邊,襯得他越發嚴厲冷峻…親自將食盒交給丹文,拱手:“兒臣給母妃請安。”

“快起來!快起來!”貴妃看見食盒裏的點心都是她最喜歡的,心裏鬆了口氣…

格外熱情拉過趙齊,似要親近又不自在:“連日周折,瘦了許多。”

自十年前那場刺殺後,皇上便命他遷入東宮自立門戶,每年隻循年節、生辰到永和宮請安,母子見麵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心裏憋著話欲言又止,碰上丹文眼色,親手盛了菌子湯:“快喝口湯暖暖。”

“謝母妃。”趙齊的手指落在瓷勺上,骨節分明更盛玉色一籌,慢條斯理攪著卻不入口。

抬眸,琉璃似的瞳仁表麵虛浮著一層笑意:“母妃忘了…兒臣食不得菌子。”

“瞧我這糊塗勁!”貴妃笑得尷尬,將湯碗從他手邊拿開,又夾了樣不出錯的米糕到他盤子裏。

從小他養在乳母和皇上身邊的時間遠遠勝過在她身邊,哪裏留心在意過這些!

見他用得安穩,才緩緩道:“今日早朝的事…私冶兵器是死罪,可是誤會了?”

“嗯。”

“那…那到底是誰,在栽贓構陷東宮?”

“栽贓構陷東宮也是死罪。”趙齊淡淡道。

“是…本宮正擔心…”

趙齊每樣小菜夾不過三巡,細嚼慢咽更是看不出什麽喜惡,放下筷子看著她:“兒臣在九江府這些日子,母妃很是擔心吧。”

“貴妃娘娘這些日子寢食難安,生怕殿下…”丹文添油加醋前來敲邊鼓,對上他的眼神猛地住了嘴…

“不知十年前兒臣遇刺時,母妃是否一樣的擔憂?”趙齊輕笑一聲,接過丹文說了一半的話:“生怕兒臣活著回來吧?”

貴妃的心陡然涼了,染著豔麗丹蔻的指甲扣緊了木椅的雕花裏生生折了半截,木然道:“璟淮,你在說什麽…”

“兒子不孝,又讓母妃失望了。”趙齊把玩著手指上的扳指,談笑間鋒芒畢露。

歎氣:“多年來刺殺不成,眼見父皇愈發年邁,母妃著急了?擔心兒臣真的成了皇上?”

示意李德福將要溜出去的丹文扣下,像是自言自語…將顧思早前的話與十年來種種連成線:“二十年前,母妃害怕殷國公府陷害三王爺的事情被父皇秋後算賬,便將自己的兒子與祥妃的兒子交換,任由這位太子成為眾矢之的…其實七弟,才是母妃的親子吧?”

“你…你在胡說什麽!”心驚膽寒,色厲內荏。

“一方麵,若是殷國公府真有個什麽好歹,七弟不會收到牽連;若父皇對殷國公府的寵信尤在,外有東宮這個擋箭牌在,內有殷國公府和驃騎將軍府一文一武兩大助力。隻要兒臣一死,七弟想要皇位…易如反掌。”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趙齊早知道自己非貴妃親生,所以對這局勢洞若觀火…本來心中對貴妃的目的尚且存疑,可昨□□上殷兆慌亂中露了馬腳,才讓這一切蹊蹺疑問塵埃落定。

神情一如十歲以前渴望她關愛誇獎的孩子,好整以暇欣賞著她的神情:“二十年來,兒臣這個擋箭牌,母妃可還滿意?”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話已至此,再虛與委蛇便沒用了。

“母妃與殷家捧殺兒臣的計劃失敗,卻眼見父皇和朝臣越發倚重東宮,便換了法子。先是鴆毒,卻誤害了長樂;緊接著便是出宮省親,自導自演的刺殺…”

早立東宮,便早早地成為眾矢之的!

除了皇上和嶺南候府安置在東宮身邊的暗衛,趙齊用十年時間在這些人中抽調置換,培養出以藏雲藏風為首的一批親衛,擋下這多年來從不間斷的、來自各方的刺探。

“許知足不知內情,將刻著殷家圖騰的牌子放在門外暗示兒臣在許府後,先後又有兩撥刺殺…隻是無功而返,眼睜睜看著兒臣安然無恙回宮。”

這兩撥人被當作是前來刺殺許卿嬈的,由淮南王府的暗衛出手擋了回去,也是由此他才順藤摸瓜查處了許卿嬈的身世。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成王敗寇,當初既選了這步險棋,便做好了今日心血付之一炬的準備。

貴妃反倒安了心,毫無鬥敗的頹勢,興致勃勃問道:“告訴祥妃你才是她的兒子?說得輕巧…驃騎將軍府也不見得會願意多年心血付之東流…”

“母妃說笑了…兒臣本就不是驃騎將軍府的孩子,怎麽會認祥妃為母呢?”

過去十年趙齊與她說過的話裝在一起,也不及今日的多,平地又是一聲驚雷!

“但是…母妃可有想過,父皇為何在十年前讓兒臣遷出永和宮?他真的不知道十年前的刺殺是母妃做的嗎?既然知道了,為什麽仍然放任兒臣與殷國公府多年往來密切?”

抽絲剝繭,有條不紊:“因為兒臣生母離宮,才需要借殷國公府的勢,在朝中站穩腳跟。”

“祥妃…祥妃當年生下的不是雙生子?”貴妃順著趙齊的思路…當年,德妃“死”的那天正好是祥妃生產那日,順勢便以為當年夭折的六皇子才是祥妃的親子。

驚愕慌亂之下,竟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祥妃怎麽會糊塗到連自己是否懷的雙生都不知道呢?

他將殷家與七皇子放在天平的兩端,逼她選擇,遊刃有餘道:“冶鐵一案,若是殷家肯出麵,兒臣願意看在母妃多年撫養的恩情上...放七弟一馬。”

“殿下,永和宮…用不用做些布置?”出了永和宮李德福提醒道,年紀輕輕辦事卻謹慎老道得很。

東宮裏的人,各司其職,各不相幹。這些事,從頭到尾都是經他的手替殿下查證,霍侍衛和藏風並不知曉…這也是殿下今日帶他來的用意。

“以免有人去給七皇子通風報信。”

“沒人報信,殷國公府怎麽肯出頭背黑鍋。”趙齊回頭看著日頭漸西,再過一個時辰便到了宮門下鑰的時候…

今日事,今日畢,吩咐李德福道:“讓高鳴進宮麵聖吧。”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若他所料不錯,祥妃這些年一直揣著明白裝糊塗,順貴妃的意讓殷國公府暗中扶持七皇子,坐收漁利。而當年早夭的六皇子,才是貴妃的親子!

這麽多年來,貴妃和殷國公府,是被祥妃和七皇子當了槍使。證據便是…九江府的漕運總督徐明,早年出身於驃騎將軍府軍中。

他唯獨不解的是,皇上對這其中曲折知道多少?六皇子是死於祥妃之手,還是皇上?

北方寒秋蕭瑟,南方卻正是天朗氣清的好時節,許卿嬈一行人趕著夕陽西下進了雲南城。

“在下家在城外,就此與幾位姑娘拜別!”方靜言在城門口跳下馬車,將韁繩交到貓兒手裏…

躊躇著走到車簾邊上,猶豫再三:“阿嬈姑娘…我能否與你借一步說話?”

“好啊!”許卿嬈掀開簾子跳下來,與他往城門旁的柳堤去:“方公子要說與我什麽?”

方靜言看著她眼睛澄澄澈澈裝著自己的影子,雙手握了握拳,鼓起勇氣與她道:“我知道接下來的話可能有些冒犯…猶豫再三還是相告訴姑娘!不然我怕是要抱憾終生!”

猶豫著又將醜話說在前麵,先拱手作揖:“若是姑娘不喜,隻當一陣風散了去!方靜言絕無輕慢姑娘之意!”

“這樣嚴肅?”許卿嬈見他窘迫得很,卻又不得不說…很善解人意道:“可是你要與我借銀子用?”

從腰間取下盒包,塞到他手裏:“反正我到家了!這些碎銀子也沒什麽用,你自拿去應急,不打緊的!”

方靜言握著荷包,又放回她手裏,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抬頭看她時變得堅定嚴肅,一字一頓:“我雖然還隻是個清貧的窮學生,但我至少讀過幾年書,隻要再努力些,來年開春大約是能考個舉人的,再謀一份生計的!我是可以養家…養活姑娘的!”

“養我?”許卿嬈莞爾,卻不明白他前言不搭後語的說些什麽?

見他越發緊張窘迫,收起笑容問道:“我為什要你養活?”

“我與姑娘雖相識不過兩日,可自打我第一眼見到姑娘時便已心動。路上種種,深以姑娘俠骨柔腸而動容…我不想讓姑娘以為我是個巧言令色的輕浮之人,可一路上皆在擔憂若與姑娘就此分別,再無交集。”

城門前人來人往的吵雜難入耳半絲,方靜言隻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目光像是溺進了她盈盈秋波裏…

生怕她覺得自己是花言巧語,竟木訥著舉手起誓:“在下與姑娘保證,若姑娘首肯,三書六禮三媒六聘,在下必以姑娘珍之重之,此生無論貧賤富貴,絕不生二心!”

許卿嬈不曾聽過這樣的剖心相訴,且若一聲悶雷在耳邊炸起…許久回不過神來…

不知如何應安放眼前這赤誠火熱的心意,心中卻明白她待他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婉拒道:“我…我已有了婚約。”

方靜言心中一團火熊熊燒得正旺,忽然被這一盆冷水潑得連點火星也不見了!手足無措深覺自己冒犯,渾身僵硬著,腳下更是如同打了釘子…

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連連拱手:“在下冒犯,請姑娘隻當不曾聽過我的這些話!後會有期!”轉身逃似的走了。

“逍遙自在的日子…還真是誘人呢!”許卿嬈目送他離開,自嘲似的輕笑了一聲。

順勢避開黃鶯,招呼貓兒過來,問她道:“哥哥的人都在嗎?”

“在呢,郡主有什麽吩咐?”貓兒又改回了稱呼。自從進了淮南府,便察覺到了暗號,世子的親衛一直跟在身後。

“悄悄將身後的尾巴捆了,好生看管起來。”她不需要蛛絲馬跡,隻是憑與趙齊多年相處的了解,便知道藏雲定然會跟在她附近…

往城樓上望去,借著垂柳遮麵,再三與貓兒囑咐:“別傷了他們,好吃好喝看管著就是!”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