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上馬準備趕回大商的時候,泰和殿正在進行一場家宴,與其說家宴,倒不如說是沒有硝煙的戰爭。
皇宮就是個如此神奇的地方,鬥爭無處不在,若是鼻子不夠靈,聞不到火藥味兒,那就隻能自認倒黴了,因為每個人都會隱藏自己的意圖,帶上虛假的笑容,然後等待機會隨時捅上對手的心口。
白隱倒是覺得今天的自己很是安全。
金絲楠木大桌上,白石、楚雲王後、白澤、白隱、素妃和白華齊聚一堂,這樣的長眠已經說不上多久未曾出現過了。
“既然隻有自家人,便不要拘泥於禮數,”白石憨厚地笑著,“來人,把隱兒準備的桃花春再抱上一壇過來!”
楚雲王後卻壓著白石的手,“陛下,近來身體剛有好轉,還是少飲為妙,身子骨重要啊。”
在外人眼中看來,白石和楚雲王後之間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這種戲兩人早就已經習慣。
坐在楚雲王後身邊的素妃也幫腔,“王後娘娘說的極是,”她邊說邊夾了塊糯米蓮藕糕在楚雲的碟子中,“王後娘娘也該多吃些。”
“本宮不礙的,多照顧華兒才是,這孩子始終是不怎麽吃東西呢。”
“是啊,這身子骨還不如太子殿下一成,讀書習武都不長進。”
“這可不行,”楚雲王後嗔怪,“澤兒,你要多幫幫華兒才是。”
女人之間的交談有時比朝野大臣的交談還要小心翼翼,她們敏感的神經幫她們過濾著每一句話到底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雖然楚雲嘴上是那樣關心白華,然而素妃清楚,自己越是說白華百無是處,楚雲的心中就越是高興。不過現在這還不算什麽,待到白石退位的時候,那才是針鋒相對的時候。
相比之下,白隱突然覺得沒有母妃有時候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白石的身邊,楚雲王後和白澤左右而坐,楚雲王後的身邊又坐著素妃和白華,隻有白隱的位置和兩旁都相隔。
這位置不知道是誰安排的,真是合了白隱的心意。
“隱兒,”正在白隱心中得意的時候,白石開腔,“你也要多吃一點,怎麽看來近日好像又瘦了許多。”
楚雲王後點點頭,“是啊,要多多照顧自己,別教你父王擔心才是。”
白隱淺笑,“那是自然不會。”
明一句暗一句,每個人都心思叵測地猜測著對方的話,然後再冥思苦想自己應有的回答。
如此一來,縱然是珍饈佳肴也索然無味了。
楚雲王後吆人添湯,“你們三個要多吃些,你們父王的身子骨如今大不如往常,眼下便到了用得著你們的時候了。”
此話剛一道來,素妃嚇得掉了筷子,連正在夾菜的白澤手上的動作都停頓住了,默然將筷子收了回去,隻有白隱一人埋頭喝湯。
這楚雲王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白石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本王的身子還好,再撐上兩年也無妨,你們可要趁著這兩年多多長進……”
“王,”楚雲王後賢惠地給白石夾菜,“您的身子骨,別人不清楚,難道臣妾還不清楚麽,”她的聲音嬌嗲無比,卻讓人瞬間聯想到口蜜腹劍,“臣妾這樣說並無其他意思,隻是想讓幾個孩子有點兒緊迫感嘛。”
白石的手在桌子下暗暗攥拳,卻不好當麵拆穿楚雲的把戲,想這女人看來的確到了狗急跳牆的時候,居然當眾說了這樣的話,白石胸口憋悶不已,便覺得一股甜腥往喉頭擴散,他連忙喝了口湯壓住,將那湯碗重重放在桌上,震得筷子從筷枕上滾落。
楚雲王後對白石的怒氣裝作視而不見,不僅如此,更是故意往白石的要害上戳。隻見她不以為然地吆人換上副筷子,然後若無其事地看著白隱,“尤其是你,隱兒,莫不能再貪圖享樂,要多多上勁才是,你父王可是最為看重你的,要為擔起重擔做好準備呢。”
白隱乖順地連連點頭,“尊聽王後娘娘教導。兒臣近來倒是的確想要磨練磨練自己。”
聽到白隱這話,楚雲王後的眉頭皺了起來,以為白隱要得寸進尺,警惕地看著他,“是麽?聽你這樣說來,許是已做好打算?”
“正是!”
楚雲王後緩緩放下筷子,凝眉與白隱對視,想知道這小子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楚雲一直覺得白隱不簡單,別看他整日吃喝玩樂不學無術,可想到他是璞玉的兒子,就讓楚雲不得不存有防備之心。
“那,”楚雲笑得惺惺作態,“不妨說來聽聽。”
白隱嘴角往一側揚了揚,“倒算不上是什麽打算,隻是前幾日聽說天山馬場的鍾將軍年事已高,按例當告老還鄉。然而天山之地窮山惡水,無人願意前往任職,”白隱說著,衝白石露出了個有些放肆的笑容,“兒臣倒是想去接替鍾將軍,為父王解憂。”
這“打算”果然稱不上是打算,簡直是自掘墳墓!那天山遠在邊陲,雖然將軍的名銜聽來好聽,但實際上也不過是個看馬的,手下帶著幾百號馬夫而已。那些戰馬雖然是大商最好的馬種,不少更是來自回合等地稀世難見的良駒。
可是,馬再好又能如何?馬夫不過隻是馬夫。
白隱的話不由讓眾人震驚。都知道楚雲剛剛那一番話是讓白隱不要妄想登上天子之位而對他的威脅和警告,可不想白隱竟然妥協得如此徹底,幹脆自暴自棄了!
楚雲王後眯著眼睛看著白隱,竟然完全猜不到白隱的意思。
如若他這是表示接受了自己的“忠告”,未免顯得有些太痛快,讓人不太相信。可除此之外,又想不到其他理由。畢竟那天山馬場乃是窮鄉僻壤,守在那裏什麽都做不了。
就在楚雲王後心中納悶兒的時候,耳邊驟然響起素妃的尖叫,嚇得楚雲王後心驚肉跳,她正要責怪,卻看到素妃直勾勾地指著身邊的白石,不由順著她的眼神往旁邊一看,頓時也被驚得說不出話——那剛剛還好端端的白石不知怎地,突然嘔出了一大口鮮血,胸前的衣襟已經是血紅一片,那點點血水將整個湯碗都染成了紅色。
“還愣著做什麽!快去傳太醫!”
一群人頓時手忙腳亂,隻有白隱還靜靜地坐在位置上,眼中略帶玩味地與白石對視著。
在白隱的目光凝視下,白石臉上所有表情漸漸凝固,整個人就好像是入定老僧一般沒有任何表情。
那是一種心灰意冷。
整個事情太突然,出乎白石預料,而白隱這樣做的理由在他眼中看來隻有一種,那就是對他的報複,在這艱難關頭,竟然選擇躲到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眾人的慌亂讓白隱感到透不過氣,他拿起錦帕,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然後站起身,在紛亂的人群之中鎮定離去,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像個獨處世外不聞世人的隱者。
“隱兒這是怎麽想的,”素妃一邊幫著忙碌,一邊忍不住嘀嘀咕咕,全然忘記了楚雲還在身邊,“這簡直是自毀前程,瞧瞧他把陛下氣成什麽樣了!”
楚雲王後挑眉看了素妃一眼,那眼神驚得素妃連忙捂住嘴,不敢再說。
楚雲並沒有責怪素妃的意思,隻是素妃的話提醒了她。
或許,白隱遠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麽複雜,一個失去母妃的野孩子,哪裏有那麽多的陰謀和抱負,想來不過是故意氣白石的罷。白隱那家夥還算是有些小聰明,懂得在這個時候保全自身。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白石扶進寢宮,在白石床邊站得筆直,眼見著太醫診了脈喂了藥之後,楚雲王後有些疲憊地輕歎一聲,“行了,都別杵在這兒,該幹嘛幹嘛去,也讓陛下有個喘氣兒的地方。”
素妃點頭,帶著白華匆匆離開,白澤似是有話要說,但終是欲言又止,也跟著走了。
楚雲王後一擺手,連那些宮人也被她趕了出去偌大的寢殿中,隻有白石和楚雲王後兩人四目相對。
兩人誰都不開口,隻是那眼神,像是黏在了對方臉上一樣不肯挪開。
等到一盞燈都快要燃盡的時候,白石突然裂開嘴笑了。
“現在,你滿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