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處傳來擊磬的聲音,那聲音在空蕩蕩的宮城裏回蕩,幽怨,綿長,猶如遠古祭樂。

蘇離弦覺得自己像是要溺死在這聲音裏了一般,他僵硬的轉頭問道:“張公公,你可知道這擊磬的是何人?”

張公公左右看了看,這才笑嗬嗬的說道:“許是後宮的哪位主子來了興致吧。”

蘇離弦微微點頭,那鍾磬之聲仍是微微回蕩在宮牆內外,悠遠綿長。

“蘇公子,跟雜家來吧。”張公公做了個“請”的手勢,蘇離弦點了點頭,跟著張公公穿過空蕩蕩的宮廷,踏過雕花的大理石台階,似乎一步一步,他靠近了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卻感覺到越來越深的冷意。

高處不勝寒。

九王叔,你可有憾?

“蘇公子?”張公公見他神色恍惚,忍不住出聲提醒他,萬一一會兒見到皇上他還是這樣恍恍惚惚的,那可是對皇上不敬,是欺君的大罪!皇上怪罪下來,搞不好連他也要遭殃。

蘇離弦回過神來,滿臉歉意道:“蘇某出身貧寒,皇宮如此氣派,蘇某竟然閃神了,實在汗顏。”

張公公笑嗬嗬的說道:“待會兒到大殿之上,蘇公子可切莫走神。聖上最討厭旁人在他麵前心不在焉的樣子。”

蘇離弦一揖,道:“多謝公公提點。”

“好說。”

蘇離弦微微歎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在外麵,他尚且是霖溪蘇家的大公子蘇離弦,在這裏,他隻是一介平民,帝王眼中的草芥而已。

登上最後一個台階,風呼嘯過平台,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隻聽一個陰柔的聲音高聲喊道:“聖上有旨,宣霖溪蘇離弦上殿。”

張公公微微欠身說道:“蘇公子,請吧。”

蘇離弦點了點頭,邁開步子,朝著那雄偉的大殿走了進去。

帝座之上,那人靜靜注視著他。

蘇離弦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的握住,他低著頭,不想讓自己的眼神出賣了他。忍耐,忍耐……

“草民霖溪蘇離弦,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匍匐在地上,就像是每一個恭謙的臣民一樣。

寰帝未曾讓蘇離弦起身,他隻是上下打量這個年輕人,似乎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麽秘密一般。

“朕聽聞,李將軍在北疆之地偶遇蘇公子,這才你引薦入軍。朕還曾聽聞,郭大將軍不曾重用過你。”高高在上的皇帝眯起了眼睛,“朕私以為,郭大將軍以身殉國,卻是蹊蹺了些。”

蘇離弦一聽,隻覺得背脊一陣發涼,但表麵上仍是鎮定說道:“皇上聖明!”

“哦?”寰帝冷眼一迷,“那你倒是說說看,這郭大將軍的死,到底有何隱情!”

蘇離弦恭謙說道:“皇上聖明,郭大將軍的確並非死於兩軍對壘之時。”他頓了頓,麵上仍是不改顏色,“當日,北疆戰事一觸即發,郭大將軍誤信敵軍叛將鍾清之言,企圖偷襲敵軍先鋒,不料中了埋伏枉死……”

寰帝緊緊抿著唇,像是在思考蘇離弦一言的可信程度。他皺著眉頭,銳利的目光如匕首一般一寸寸的從他身上劃過,隻叫人覺得銳利刺人,當真如芒刺在背。

蘇離弦繼續說道:“當日將軍中了敵人的暗箭,身旁也有兩位將軍和元帥一起中伏,不幸戰死。幾位將軍悲痛難當,可軍中不可一日無首,這才由楓川軍領頭陣,蘇某才有了用武之地。”

寰帝忽然說道:“你且站起身來。”

蘇離弦聽罷一僵,但也隻有聽從寰帝的指示站了起來,嘴裏偶爾發出幾聲悶咳。

“公子離弦……朕昔日也曾有所耳聞,這麽看來,當真是個人才。”寰帝站起身來,緩緩走下台階站在蘇離弦的麵前。正值中年的男人用那雙沉澱了睿智的眼睛看著蘇離弦,似乎想要從他身上看穿一些什麽。

蘇離弦進退有度,恭謙說道:“草民從小體弱多病,能活到今日已是不易,隻是有幸拜入司空先生門下,得了個虛名罷了。”

寰帝細細打量他片刻,忽然哈哈笑道:“好一個虛名,好一個蘇離弦!”他拍了拍手說道:“來人,請李將軍。”

蘇離弦微微一怔,原來李廣陵仍在宮中?

隻聽殿中傳來撲通一聲巨響,痛苦的喘息聲回蕩在整個大殿裏,有個陰柔的聲音說道:“李徹,皇上要見你,還不多謝皇上開恩?”

李廣陵似乎掙紮良久,氣息極度不穩道:“臣……謝皇上……不殺之恩……”

蘇離弦瞳孔微微一縮,李廣陵一身襤褸,體無完膚。他看著蘇離弦,無奈的勾了勾嘴角,但又好似扯到傷口一般,疼得他嘶的倒抽一口冷氣。

李廣陵不敢怠慢,連忙走上前來跪到寰帝麵前說道:“罪臣李徹,謝皇上不殺之恩。”

“嗯。”寰帝應了一聲,看不出喜怒,也沒人知道這位君王到底想的什麽。

蘇離弦心中一緊,如果剛才稍有差池,不僅李廣陵,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保了。

寰帝緩緩走上台階,重新坐到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上說道:“今次北疆時月關一役,李將軍辛苦了。明日早朝,朕將命你率楓川軍前往北地,楓川軍眾人,皆官升一品。你們且退下吧。”

蘇離弦與李廣陵二人恭謙說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廣陵身子虛浮,搖搖晃晃的,蘇離弦連忙將他攙了起來,緩緩退到門外。

忽聽禦座之上那人說道:“蘇離弦。”

他連忙轉身跪下,恭謙說道:“草民在。”

“朕聽聞霖溪蘇離弦,才高八鬥,豔冠四方。蘇公子是聰明人,朕素來喜好和聰明人打交道。你且在京城住下,朕還會宣你的。退下吧。”

“遵旨。”蘇離弦深深一揖,待寰帝由太監伴著走出大殿,這才連忙攙扶住。後者眉宇間盡是疲態,他隻是朝著蘇離弦微微苦笑,腳下踉蹌,險些將蘇離弦一起拽倒。

“李兄!”蘇離弦心中一緊,倒是有些慌了手腳。

李廣陵拽著蘇離弦的胳膊勉強站起身來,他朝著蘇離弦尷尬一笑,看左右無人,俯耳對蘇離弦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速速出宮,免遭禍端……”

蘇離弦咬緊牙關,腕上一使力,倒是讓胸口一滯,低聲咳嗽出來。

張公公就侯在馬車旁邊,見蘇離弦二人緩緩走來,暗自搖頭:“蘇公子可是要回去?”

蘇離弦點了點頭,道:“有勞張公公。”

“好說。”張公公將李廣陵扶上馬車,待蘇離弦跟了進來,便對他二人說道:“雜家還有事要做,就不送二位回去了。城西口有家藥鋪,新來的大夫說是神醫,公子如果可以求她替將軍醫治。”

蘇離弦知他並無惡意,點頭謝道:“謝公公提醒。”

“嗯。”張公公替他二人將簾子放下,吩咐外麵道:“你們好好伺候著,瑤主子說了,好好招待,來日蘇公子必為上賓。”

“是!”

馬車晃了晃,他終於又聽到馬蹄聲回蕩在庭院中的聲音。

蘇離弦靠在車廂上,冷風從簾子裏灌進來,透過他不算單薄的衣服,冷的他打了一個寒戰。背脊盡濕,心裏更是噗通作響。

隱約聽到李廣陵低聲呻吟,蘇離弦連忙湊過去查看李廣陵傷勢。掀開披風仔細一瞧,那一道道傷痕更是觸目驚心。昨日還英姿颯爽的楓川將軍,今日就成了這麽一幅淒慘的樣子,說出來,任誰也不會相信,這賞與罰,終究還是捏在君王的手裏。

天威難測。

“離弦……”李廣陵勉強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蘇離弦,他忽然勾起嘴角淡淡笑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蘇離弦緊皺眉頭,心裏不知道是何滋味。殺郭奉安,滅郭氏親信,還不都是他蘇離弦的主意?雖說是為了時月關一役的勝利,為了邊疆百姓的安寧,可他蘇離弦能否問心無愧的說,他並無私心?

李廣陵慢慢合上眼睛,低聲說道:“切莫告訴城外的兄弟們……”

蘇離弦解下自己的鬥篷披在李廣陵身上,可總覺得什麽東西刺在他心上,竟是如此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