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並沒有發生什麽異狀,非兒照顧風華起居更是小心謹慎,隻希望她能得到片刻溫馨。

沈青桓這幾日也沒有再來找她,非兒倒也落得清閑。

她已在這青州城耽擱了不少時日,等找到機會將嚴府地圖交給沈青桓,便要早早離開。

這一日,非兒早早出門,說是要給風華買點城內小吃,卻不想天際突降暴雨,她反倒是被阻在外麵。

非兒躲在茶館之中,叫上一壺熱茶,配上兩三塊糕點,不覺時間流失,倒也落得清閑。

她正在吃著糕點,卻仿佛心中一動,急忙抬起頭來,卻隻見一襲墨色身影,坐在對麵的酒樓之中,向著她遠遠望來。大雨瓢潑,雨水從屋簷的瓦礫上飛瀉而下,仿佛一層密而厚重的珍珠簾幕,將兩樓間對視的兩人各自擋在簾幕一側。

窗外是喧囂沸騰的雨聲,樓上騰起一股潮濕的水汽,茶客低聲談笑,有的抱怨起這該死的天氣,有的則是望著那雨簾發呆。

簾幕低垂,空氣倒是靜謐非常,隱約有風,帶起一片沁涼。

恍惚間,對麵酒樓的那一襲墨色身影,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非兒微微一怔,轉頭朝著樓梯口看過去,果然見到那墨色人影緩緩走來。

沈青桓站在她的麵前,身上有一股混合著青草味道的濃重水汽,在這悶熱的空間裏,卻宛如一絲清新的風。

非兒頓時吃了一驚,還不知這人身上除了那股濃重的鮮血味道,竟然還能如此清新幹淨。

“你怎麽知道我今日出府?”非兒從旁邊拿出另一個杯子,為沈青桓倒了一杯清茶,那一縷熱氣隨著茶葉特有的芬芳飄散開來,讓人忍不住碰觸溫熱的杯子。

他在非兒對麵坐下,右手拿起杯子溫了溫冰冷的雙手。

非兒靜靜的盯著他蒼白而修長的手指,她幾乎有些無從想象,就是這樣一雙手,曾經沾滿了無數人的鮮血。而她也曾親眼看到,那些血從他的指尖緩緩滴落下來,如同窗外雨滴墜下的聲音——

“嘀嗒,嘀嗒……”

她這樣想著,頓時隻感覺毛骨悚然,一時間,倒是有些自顧出神起來。

沈青桓愕然看了她一眼,接著輕輕搖了搖頭,端起杯子輕抿一口茶水。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似是將一股寒氣呼出體外,沉默片刻,這才開口說道:“我原本不知道你今日會從嚴府出來。隻是剛才和祈宣分手之後,無意間瞧見你在這茶樓裏坐著,這才上來看看。”

說著說著,他想到一貫冷靜沉穩的自己,竟然會在看到那少女之時,有了如此莫名其妙的衝動,也不由麵色微紅,急忙閉口不言。

非兒聽了這話,卻忍不住輕笑一聲,想起當日沈青桓那般戒備,像是這般毫不顧忌的飲下她所敬之茶,已是難得。

“哦,對了。”非兒這才想起那嚴府地圖還在身上,她翻出懷裏那張圖紙,連日來又在上麵添了不少東西,想起當日公子所繪阮瀾江中流的地形圖,也就不過如此詳盡罷了,“那嚴府大大小小的院落已經被我摸清了,有些小的線路也用朱筆標清,你也便放心的拿走去用。怎麽樣,我程女俠辦事,你總該放心了吧?”

沈青桓用眼角餘光掃視四周,這茶館裏的人並不多,坐的地方也大多分散開來。於是,他便放心將非兒所繪的地圖鋪展開來,卻隻見兩張小紙之上劃了數十個同樣大小的格子,橫七豎八排列開來,似乎正是嚴府的宅院房屋分布。

而在那小紙之上,又用朱筆輕輕勾勒出不少地方,字跡雖說幼稚難看了一些,但也不失為一份頗為詳盡的地圖。可見繪圖之人的確是花了不少心思。

沈青桓這般想著,嘴角不由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淺淺笑意,沒想到這丫頭平日裏看來粗枝大葉,卻還能有這般細心的時候。

樓外雨勢漸弱,那屋簷上的雨滴不住低落,猶如斷線珍珠一般。

沈青桓別開眼睛,每次和這丫頭相處,都會多出一絲不自在來。他忽然想起了陸鴻影之事,這便開口問道:“我聽祈宣說,陸鴻影已經答應為你雕刻寶玉,不若今日一起去看看?”

非兒一聽便來了精神,雀躍道:“好啊好啊!我突然發現,這祈宣真是個神仙一般的人物,簡直就是無所不能呀!”

沈青桓冷笑一聲,也不多言。

他們哪裏是什麽神仙,隻不過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罷了。

你沒聽江湖人言:“寧自鬼門十殿轉,不見玉麵修羅顏”麽?你不知那官場老狐狸曾說:“寧信小人讒言無數,不聽遊信許諾千金”?前者說的便是他沈青桓,後者,則是說非兒嘴裏的那個活神仙——祈宣,祈遊信。

非兒不知這片刻功夫沈青桓已是掠過萬般心思,隻是朝著小二揚了揚手,高聲喊道:“小二,結賬!”

“來嘍!”那小二一甩肩上手巾,朝著他們這桌走來。

小二見一男一女在此飲茶,不做他想,直接衝著沈青桓說道:“這位爺,一共五錢銀子。”

沈青桓冷哼一聲,便知非兒這財迷鬼又將這結賬的好事留給他來做。隻見那丫頭在他對麵揚起一張笑臉,可愛非常,心裏早就把這小二誇上無數次。

像這般有眼色的小二,她可不嫌多。

沈青桓乖乖結了帳,兩人出了茶館,快步朝著城西方向走去。

那陸鴻影名聲在外,倘若青州城富商公子都知道他現下在此,肯定少不了登門拜訪。到那是陸鴻影必然寸步難行,這小小的別館恐怕會被登門之人踏平。

沈青桓敲了敲院落的大門,過了不久,便聽院中飄出一個稚嫩的聲音:“門外何人,不知有何貴幹?”

“請你轉告你家先生,就說我前幾日曾托祈宣公子來過一次。不知那塊暖玉先生是否已經雕刻完成?”沈青桓出聲說道。

那門內的人“嗯”了一聲,片刻之後,便聽“哢噠”一聲輕響,卻是那厚重的門閂被人打開,繼而隻見一青衫小童從門縫中露出頭裏,向著沈青桓說道:“公子請進吧,我家先生說了,那塊暖玉已經雕刻完畢,隻是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沈青桓不悅的皺起眉頭,心中略感厭惡,真不知那被人讚為“雕藝鬼才”的名匠陸鴻影,怎麽也是個如此拖遝的主兒。

那青衫小童搖了搖頭,道:“我家先生說了,此事他需要親自問過寶玉的主人。”

非兒與沈青桓兩人麵麵相覷,真不知那陸鴻影是何意思。

由著小童將他二人引入門中,便聽屋內有一暗啞之聲傳來:“童兒,來的是什麽人?你不知道這幾日我不方便見客麽?哼!”

那青衫小童害怕先生責罰,急忙開口說道:“先生,來的這位公子是祈宣掌櫃的朋友,自稱是那枚暖玉的主人。”

屋中之人略微一頓,語氣之中忽而帶了幾分急躁,高聲道:“哦?快請這位公子進來。”

那青衫小童下意識的撫了撫胸口,好在今次來的是這兩位,不然隨便將生人放進來,他可就少不了一頓責罵了。見沈青桓二人沒有動作,那青衫小童出聲提點道:“二位請進吧,先生就在裏麵。”

沈青桓略一點頭,便先一步跨入門中。

迎麵走來一位中年文士,一身玄色衣衫,麵色黝黑,那一雙眼睛倒是格外明亮。

“在下陸鴻影。”

非兒一聽此人便是陸鴻影,當下興奮得兩眼泛光,忍不住上下打量他來。

陸鴻影也不惱她,隻是出聲問道:“哪位是那寶玉的主人?”

非兒見他問起,便隨口答道:“我便是了。”可心裏還是小小的嘀咕,東西到了她的手裏,也就自然是她的了。

陸鴻影從一旁架子上取過一個錦盒,他將盒子打開,便見盒中紅綢之上赫然放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玉身尚未鏤空,但看著上麵繁複的花紋,雕的竟是雙鳳翔,鳳凰之姿躍然而立,端的秀美。而那一塊寶玉旁邊尚有四顆黃豆大小的玉珠,每一顆都有銀絲拴著,上麵刻了無數細小的花紋,煞是好看。

非兒一臉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的看著麵前之物,出聲問道:“這便是……我那寶玉?”

“正是。”陸鴻影點了點頭,一臉平靜,好像這等雕刻技藝在他眼中並不算什麽。

非兒看著那玉珠,早已經喜得傻笑不止:“啊哈哈哈哈!不愧是‘雕藝鬼才’陸鴻影……真是漂亮啊……啊哈哈哈哈!”

也許隻有這樣的物件,才能配的上她家公子那般的人中龍鳳吧?

光是想想,非兒便覺得興奮異常。

但見陸鴻影沉默片刻,開口說道:“這位姑娘,陸某有一事想要找你商量。”

“哦?先生何事?”非兒將那寶玉抓在手裏細細把玩,感覺那絲絲溫暖透著手心一直蔓延開來,心裏甚是舒服。

“陸某想向小姐討上一枚玉珠,權當在下雕玉的報酬,小姐意下如何?”陸鴻影出聲詢問道。

非兒看著那雕工精細的美玉,心裏縱有不舍,可既然對方開口,她卻也不好拒絕。

沈青桓知道她那財迷的性子,知她左右為難,便開口說道:“我曾聽說陸先生從不輕易為人雕刻玉器,即便是隨手所雕之物已是價值連城,若我們連先生這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滿足,當真是不講道理了。”

非兒一聽,便覺沈青桓所言極是,便連忙附和道:“陸先生若是喜歡,非兒便將一顆玉珠轉贈予先生就是了。”

陸鴻影一聽,麵上頓時浮起一絲笑意,伸手將一顆玉珠拿了出來,放在身旁的桌上。

非兒見時辰不早了,便開口說道:“今日打擾先生了,非兒還有事要辦,隻得先行告退。”

陸鴻影略一點頭,高聲喊道:“童兒,送客。”

便見那青衫小童走入廳中恭敬說道:“兩位請跟我來。”

出了陸鴻影的別館,非兒便重重的歎了口氣,心中還想著那顆玉珠,甚是惋惜。

沈青桓調笑說道:“還在為那顆玉珠煩惱?”

非兒也不說話,但他已知自己猜測無誤,這便又說:“你可知到這陸鴻影所雕之物,皆是價值連城,千金難求。若是單論報酬,他找你要這顆玉珠,也是遠遠不夠的,你應該覺得慶幸才是。”

“這麽一說,我倒是省下了不少銀兩?”非兒一臉愕然,但不由得轉為竊喜。

沈青桓輕哼一聲說道:“何止是銀兩……”見非兒一臉喜色,他也就忍下了調侃之意,不再出言諷刺,收斂許多。

非兒忍不住又將那盒子打開,見那塊“雙鳳翔”玉佩氣勢非凡,而那玉珠更是玲瓏精巧,她看得滿心歡喜,也不覺得那雨絲清冷。偏頭看去,隻見沈青桓無聲看她,一語不發,那張常年遮於麵具之下的臉龐更顯得蒼白。

非兒輕咬下唇,似是下了某種決心一般。她從盒子裏麵拿出一顆玉珠,遞到沈青桓麵前,見後者一臉驚訝,非兒忍不住麵上一紅,輕笑說道:“幹嘛那麽看我?你不想要麽?”見沈青桓仍是不語,她便繼續說道:“當日在瓊羅城……哎呀哎呀,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啦,總之你可不要問我,收下就是了。”

其實,連非兒自己都不知是什麽原因,又該怎樣向沈青桓解釋。也許是因為那雙蒼白而略帶血色的雙手,也許是因為那一對冷漠透亮的眸子。

也許,便如同當日沈青桓將那月桂子交給她時一樣,沒有理由。

說不清,也道不明,

沈青桓也不知這丫頭是什麽時候轉了性子,他將手伸了過去,接過那顆精巧玲瓏的玉珠,感覺那一絲暖意滲入指尖,一股淡淡暖意彌散在心頭。他心中忽然漾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對他來說竟是如此陌生。而臉上的表情卻因此更加冷漠。

見沈青桓一語不發,臉色不善,非兒試探問道:“怎麽了?”

聽得非兒輕喚一聲,沈青桓便如同被人抓到把柄般,呼吸驀地一窒,臉上頓時染上一抹緋色,輕輕低聲說道:“沒什麽,多謝了。”

非兒一聽,立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偏頭問道:“我說,這該不會是你……第一次向旁人道謝吧?”

沈青桓被她說中心事,頓時惱羞成怒,冷冷剜了她一眼。他身上那股殺氣讓非兒突地一驚,沈青桓冷哼一聲,轉身便走。

非兒遠遠看他,心中感慨非常,這人的脾氣還真是喜怒無常啊……